《活多久才能接受死》
那具棺材就躺在黑屋子里的一個角落,被腥紅的油漆涂鍍得熠熠發(fā)光。那具腥紅的棺材已陪伴七十歲的爺爺二十年了。爺爺五十歲時,用后輩送給他的壽金打造了這具棺材,那時爺爺?shù)纳眢w還非常精壯,他自己跑到鄰邊的村子選購了幾副上好的柏木板,然后噙著旱煙桿,守著木匠將這活做完。
做好的棺材就放在爺爺?shù)呐P房,每年爺爺生日那天他都要叫來漆匠將棺材漆一遍。棺材就這樣被漆得熠熠生光。在很多平常的夜晚,爺爺睡不覺,就坐在床沿吸著煙,與屋角沉默的棺材對視。煙火一閃一閃,棺材隱隱顯顯,更添了幾份神秘。起初爺爺看棺材的眼神有一點點落寞,一點點無奈,另含一點點敬畏。做好了棺材的爺爺常常不等天亮就出去勞作,要么到東坡鋤豆,要么到西洼施肥。做好了棺材的爺爺像似一刻也閑不住。父親有時想要阻止,但阻不住。說多了,反讓爺爺叫住數(shù)落一頓:我能放手嗎?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可事事我不操心行嗎?……說到后來,爺爺?shù)脑捑涂傆悬c交待后事的味道。爺爺就嘆一口氣,把那桿老煙筒摸過來塞住自己的嘴。這時,爺爺含著煙筒的臉頰就有一些些傷感的意味。
爺爺五十歲時,我已有七八歲了,同我一樣大小的,村里還有一大茬。謎一樣村莊謎一樣的世事,蘊育出了我們謎一樣的心靈。于是捉迷藏便成了童年最好的游戲。尋覓,發(fā)現(xiàn),然后將謎底揭開,這也是人生歷程的總概括??赏陼r我們不懂掩藏自己,左躲右藏,后來總要被對方發(fā)現(xiàn)。也不知是哪來的靈感,最后我們幾個就合力移開棺材蓋,然后跳進去,藏身其中。這真是個舒服的處所,比人世間任何一個藏身的角落都要好,里面既潔凈,又干爽,清新的柏香撲鼻而來,好聞得不得了。關鍵是對方無論怎么尋也尋不著。正在我們得意忘形,集體從棺材里倏地站起來時,卻被爺爺發(fā)現(xiàn)了,爺爺似乎嚇得臠心都跳到口腔了,爺爺怪叫一聲,像一只巨大的鵬鳥撲過來,一口氣將我們小雞般摜摔出去,然后聲色俱厲地罵道:你們這班小畜牲,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放死人的地方!懂不懂?!能隨便進來嗎?
我們被爺爺?shù)纳袂閲槈牧?,我從沒看見爺爺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從那之后,棺材在我們的眼里陡然變得恐怖起來,我們再不敢靠近棺材半步。等到少年時,我已懂得死亡的真正含義了,我甚至不敢獨自到爺爺?shù)呐P房去。
棺材就這么一年一年地漆著,爺爺就這么一年一年地老著。但硬朗的爺爺無論怎么老,都似乎離死亡還很遙遠。爺爺看棺材的眼神就慢慢平靜了,慢慢融洽了。爺爺開始一副樂天安命的神態(tài)。該干的事還干些,不該干的事就不再勉強自己了。塵世之事了猶未了,就由它去吧!
終于有一天,爺爺突然咯血不止,我與父親十里百里地求醫(yī),四方名醫(yī)來來去去,費了好大功夫才把爺爺?shù)难棺 5珷敔斠严褚痪叱榭樟说南s蛻再沒有往日的精神了。據大多數(shù)醫(yī)生診斷,爺爺?shù)昧耸车腊?。爺爺以后的病癥是吃什么吐什么,水米難得有半點抵達爺爺?shù)哪c胃。爺爺起初感到非常非常的餓,爺爺幾次餓得昏死過去。但后來爺爺就習慣了不吃東西的日子,爺爺靠消耗自身殘余的脂肪和肌肉維生,爺爺?shù)哪橆a和身體在迅速消瘦成骨骼的模樣。有一天,爺爺拉著我的手貼向他的肚皮,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能感覺到他后背的歷歷肋骨,一時間我淚流滿面,我知道爺爺離我們而去的日子已近在眼前。看著眼淚順著我拉碴的胡須掉下來,爺爺卻笑了,爺爺?shù)男σ讶缫唤卮底嗖怀鲆舴捻懫?,斷斷續(xù)續(xù)的。爺爺用手摸了摸我的肩膀,說:人不都有這么一回嗎?你小子比你爸爸強多了,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爺爺要死沒死,鏤空了的身軀如一位得道的高僧,精神愈來愈矍鑠,愈來愈來空明。我們無法揣測爺爺?shù)乃榔?,而農事卻非常繁忙,地里該收的要收,該播的要播,我們沒空整日陪著他。我只好讓自己六歲的兒子陪在爺爺身邊,幫爺爺端茶倒水,說說俗事之外的閑話。據書上說,人在六歲之前是處在半神半獸之間,而上了七十歲后,則處在半神半仙之間。六歲的兒子和七十多歲的爺爺肯定有著很多我們俗人無法理喻的話題,他倆在一起,一定不會悶著。
有天黃昏,檐蝠亂靜空的時候,我扛著鋤頭悄悄歸來。靠在門外,我看見兒子正踮起足站在一把椅子上,拿一塊濕布費勁地擦著已經閃亮的棺材。
老爺爺,你干嗎讓我擦這個家伙呀?
這是老爺爺?shù)募摇?br> 我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不是家嗎?
那是我們暫住的旅館。
老爺爺,你不在旅館住了嗎?
是的。我不住了,我要回家了。
那我也跟著你回家。
老爺爺是想帶你回家,但你得陪你爸爸和你爺爺。
聽到這里,我眉心陡然一顫,忙沖進屋,把兒子從棺材旁抱開。我想爺爺是老糊涂了,這樣不吉利的話也說得出口?
爺爺看著我慌亂的舉動,也不言語,只這么裂嘴一笑,然后長長伸一口虛氣。我轉過身,怔怔地望著全身骨骼已顯山露水的爺爺,這時的爺爺四周都籠罩在某種說不出的神秘中。他豁達的神情似乎蘊含著一種超然物外的智慧。我想也許爺爺才真正明白世上的這一切,他懂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一時間又有淚花自我的眼角溢出,我抬手擦淚花的時候,爺爺再次笑了,爺爺虛幻的笑容再怎么看也不像這世上的了。
終于,爺爺靜靜地躺進了自己準備了很久的棺材。為了他的葬禮,父親花了大半生積蓄。爺爺?shù)脑岫Y操辦得像一場浩大的盛宴。
葬完爺爺,五十歲父親開始四處打聽,哪兒有上好的檀木出售。父親說他聞不慣柏木的那股香氣。
等到有一天,我突然看見自己兒子對父親放在臥室里的那具檀木棺材懼怕得不得了的樣子,我就燦然笑了。
那時門外百草豐茂,陽光如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