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認(rèn)識我爸爸
蔡怡
要過母親節(jié)了,為討母親歡心,我送一束她最喜歡的香水百合,兩件好質(zhì)料的襯衫。幼時,家中經(jīng)濟拮據(jù),印象中母親總是把最好的資源先用在兒女身上,我和哥哥每天能吃到碎豬肉、雞蛋與魚肝油,母親卻是用辣椒與小白菜拌飯,衣服也總是“彎腰牌”。所以我從百貨公司買來的衣服,讓她眉開眼笑。
母親節(jié)大餐訂在離家不遠(yuǎn)的粵菜館,父親和哥哥志愿走路去,外子另外開車,專車接送喘個不停、已無體力走路的母親。
飯后,我捧上母親最喜歡的櫻桃酒巧克力做為甜點,母親心情大好。閑聊間,我壯膽提議,父親只是輕度失智,對親人還有印象,走路也還穩(wěn)健,我愿趁早帶父親最后一次返鄉(xiāng),探望他僅存的親妹妹與生死至交的房叔叔。
原本笑嘻嘻的母親,唰地一下變臉:“我回不去了,你父親也不能回去!”我理解母親的心態(tài),如同很多生死訣別的夫妻,不一定能包容剩下的一半找尋另外的幸福。
曾為母親的躁郁離家多年的我,不怕天涯孤獨,就怕母親的脾氣,所以我從此不提父親返鄉(xiāng)之事。
兩年后母親去世,父親已迷亂于時空迷宮,他對家鄉(xiāng)只保留兒時的美好,無法接受爺爺奶奶仙逝,老家坍塌的現(xiàn)實。我不能帶他回去了,倒是留在老家的姑姑,一心想再見父親一面。
那是二○○六年,臺灣未開放大陸客觀光,申請姑姑來臺的公文在?;?、海峽兩會來回跑了半年,總算申請通過。彼時姑姑五個女兒的經(jīng)濟情況不太好,當(dāng)年被夫家嫌棄有臺灣關(guān)系而遭離婚的姑姑又不識字,無法一人在香港轉(zhuǎn)機,最后在醫(yī)院做護理長的四表妹,克服各種困難,愿陪姑姑前來完成心愿。
這期間我加緊父親的補習(xí),把父親過去告訴我的故事重新灌輸回去:“小你十四歲的親妹妹要從蔡莊來看你了,一九三七年你離開家時她才四歲,此后你們一直沒見過面,直到一九八八年……”
一九八八年初臺灣剛解嚴(yán)不久,父親是第一批返回山東聊城的臺灣居民,當(dāng)時一輩子教書的父親見到天天下田的姑姑說:“妳怎么那么黑???”一晃,這已經(jīng)是十八年前的舊事,父親現(xiàn)在八十七歲,姑姑也七十多了。
在桃園國際機場,姑姑摟著父親又哭又喊:“我終于又見到自己親哥哥啦!”接著姑姑臉朝天,再哭:“天上的爹娘啊,我們?nèi)椅蹇谌耸O碌淖詈髢煽?,團圓啦!”
相對于姑姑的悲喜激動,父親表現(xiàn)冷靜,所幸他記得我教他要握手,并說:“歡迎妳來臺灣看我,謝謝妳!”
當(dāng)年四歲的姑姑,一直住到十九歲出嫁才離開娘家,她有十五年的生活點滴可填補父親的空白。至于解放后爺爺因為富農(nóng)身分入獄,這不堪回首的往事更是姑姑心里永遠(yuǎn)的痛。
姑姑說父親就像爺爺,皮膚白,沉默寡言,脾性好,愛干活。爺爺除了下田種地,還會做木工,專替村子里左鄰右舍做桌椅,賺外快。她說家里種了大片甜瓜,但爺爺生性儉樸,好瓜拿去賣錢,專撿歪歪斜斜、不甜的瓜給自己吃。
爺爺常說自己是冤老頭,栽培了半天會讀書的獨子“飛了”,他既擔(dān)心自己早走,留下奶奶、媳婦兩個裹小腳的女人該如何生活;又擔(dān)心奶奶先走,他這老男人又如何和守了一輩子活寡的媳婦住在一個屋檐下……
坐在一旁默默聆聽的父親,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天真地問:“老太太,妳是誰?妳怎么認(rèn)識我父親?”
荒靜的傍晚,我看著父親和姑姑在夕陽里坐成歲月的雕像,好滄桑,分不清楚他們誰比較老,只覺生命一再錯失機緣,留下的空隙,怎么用心縫補,似乎也縫補不回來了。
(來源:《忘了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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