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第一爐香》上映,還有接近大半個月的時間。
想想這一路走來,從得知許鞍華要染指這一部作品,到演員官宣,到釋出預告片,及至最終定檔,堪稱風雨崎嶇。
最為人所詬病的,當屬彭于晏的喬琪喬,以及馬思純的葛薇龍。畢竟他們是這部作品當中的“中流砥柱”,如果主角都拉挎,似乎其余的再怎么出彩都只是差強人意。
反倒是俞飛鴻的梁太太、梁洛施的吉婕,還有張鈞甯的睨兒受人詬病的少。
固然是因為他們是“配角”,演得好是錦上添花,演得不好那也無法首當其沖,但卻也未必不是因為她們離我們想象中書中人物的形象沒有差得太離譜。
梁太太的精明圓滑、風韻猶存;吉婕的異域風情、顧盼生輝,以及睨兒的溫柔婉轉(zhuǎn),卻又透著精靈,在俞飛鴻、梁洛施和張鈞甯這三位女演員的身上,仿佛都能尋覓到草蛇灰線。
即便如此,朋友圈總得有三成的人是抱著“看笑話”的心態(tài)去期待這部張愛玲小說改編之作,甚至有人毫不留情地將其戲謔稱為《喜寶2》。
比起大家的義憤填膺,我或許多了幾分心平氣和。
原因就在于,亦舒和張愛玲的作品,呈現(xiàn)在當代語境之下,有太多不易;而這兩位格調(diào)奇突的女作家筆下的男人女人,有太多意向性色彩,難以按圖索驥。
能夠盡善盡美,自然是賞心樂事,如果馬失前蹄,好像也不忍心責怪。
你可以說我偏心,也可以說我愛屋及烏,總而言之,這樣的電影,始終是看一部少一部。
為了更從容地進入《第一爐香》的故事情境,特地把張愛玲的短篇小說集《傳奇》又買來翻了一遍。
不看不打緊,一看才驚覺,輕舟已過萬重山。
那些曾經(jīng)叫人淚為之落、心為之酸,甚而一字一句抄寫在筆記本上的浪漫警句與橋段,忽然間少了許多波光粼粼的色澤,只剩了慘淡經(jīng)營,叫人膽寒的惘然。
尤其葛薇龍——這個從上海來到香港,為了完成學業(yè)不得不“委身”交際花姑媽,從此在名利場當中一去不復返的悲情女郎,開始在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幅零落而凄涼的面龐。
哪怕她獲得了在香港活下去、愛下去的資本和勇氣。
02|
和另一位“張愛玲女郎”——《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一般一樣,葛薇龍的愛情和婚姻,都有幾分“趕鴨子上架”的模樣。
一個是寡居娘家,遭人嫌棄,前途渺茫;一個是求學在外,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
一個女蘿遇到了菟絲花,一個癡情女遇見了多情郎,無論是愛情和婚姻,背后都有著密密麻麻的“意難平”。
太多的算計,太多的隱忍,太多的不甘,太多的滄桑。
在這兩對戀人的身上,同樣看不到干柴烈火的激烈,更沒有細水長流的溫潤,更多的只是同病相憐,不得已而為之的落寞與唏噓。
然而比起“最擅長低頭”的白流蘇,葛薇龍為了能夠更加堂而皇之地嫁給“有名無實”的貴氣公子喬琪喬,還要委身權(quán)貴富商,只為了替自己攢夠嫁妝本。
如果用現(xiàn)在的語調(diào),葛薇龍倒似乎是一個替自己爭口氣、勇于追求愛情的“獨立女性”,然而這背后意味著自愿落入風塵,被姑媽和心上人一同算計,又能獨立驕傲、明媚幸福到哪里去?
于是想到白流蘇,尚且還覺得她有幾分“凡爾賽”地將自己的“翻身仗”當作一場無傷大雅的傾城之戀,而葛薇龍呢,只叫人效仿《紅樓夢》里少年老成的惜春般憤慨:
“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叫你們給帶累壞了我。”
惜春自然是被烏煙瘴氣的賈府坑害得不得安生,她自己一個人一盞茶一個侍女一幅畫也可以過得風云不驚,所以最后才能夠死心得徹底,對于重逢的從前人直接來一個萍水相逢,無甚瓜葛。
葛薇龍不一樣,讓葛薇龍這樣一個起初頗有幾分硬氣,面對歡場上如魚得水的姑媽和其他人冷眼旁觀的女郎一步步跌進名利的漩渦泥沼的,可不僅僅只是梁太太,她只是順勢而為地做了踏腳石。
如果“逼良為娼”的只是梁太太,《第一爐香》不過只是三流小說,不看也罷,其值得咂摸之處就在于,真正的推手,真正讓葛薇龍一點點淪陷、一點點覆水難收的,還有社會、有喬琪喬,以及她自己。
是那些被我們稱為名利、欲望、愛情、婚姻的東西,叫一個人盲目困頓,叫一個人矛盾輾轉(zhuǎn),叫一個人落入陷阱,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為了讓人順理成章地感受到葛薇龍的“蛻變”,張愛玲苦心孤詣地安排了一座衣柜,衣柜子里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衣裳——
“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
梁太太,這個浸淫在名利場奢靡空氣中日久天長的女人,實在太懂得拿捏人心。
即便葛薇龍出身中產(chǎn)又如何,做不到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般“心驚肉跳”、愛不釋手又如何,她始終是一個沒有見過太多世面的年輕女孩兒,她始終是會虛榮心作祟的年輕女孩兒,她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的撩撥?
那是一件件讓人眼花繚亂的精致衣裳,更是一套套精致生活的儀式感,還是一種種讓她擺脫窘迫此在的可能性。
所以當晚夢里葛薇龍也在試衣裳,理性讓她有過猶疑和抗拒,但天性叫她情不自禁,躍躍欲試。
從“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樓下正奏著氣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里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的夢里醒來,她“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
潤物無聲,葛薇龍就這樣從“看看也好”到覆水難收。
因為她品嘗到那好處,并且不得不為之付出代價。
這是故事最現(xiàn)實的地方,卻也是最殘酷的地方;這是人生最現(xiàn)實的地方,卻也是人生最殘酷的地方。
后來的一切,包括喬琪喬,不過是這一座衣柜的變形。
看起來是為自己量身打造的,但其實憑著她的閱歷、她的能力、她的愿景,又何嘗不是“削足適履”?
如果要說走錯了一步棋,大概就是從這一夜開啟,從此一步錯步步錯,像那句話說的,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雖然后頭她有彷徨,有過失望,有過短暫的清醒,但那也不過只是因為看見喬琪喬與睨兒裹纏不清而心生憤懣與惱怒。
繞了一圈,她終究還是繞回來,她自己不知道,其實那浸淫姑媽的空氣,也早已將她無聲同化,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撇清。
03|
從前的時候,只是把《第一爐香》當小說看——當然它也畢竟只是小說,像是一出火樹銀花、曲曲折折、哽咽蒼涼的折子戲,到而今,經(jīng)歷過世事的磋磨濡染,就很難做到那樣“旁觀者輕”。
既能夠看到葛薇龍身上的悲劇性,卻也能夠品嘗到這種悲劇性背后層層相因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和酸辛。
因為在葛薇龍身上,我們未嘗不能看到許許多多因為欲望而迷失自我的人們的姿態(tài)和神情。
《一代宗師》里飽經(jīng)滄桑的葉問說得輕巧:人生如棋,落子無悔。但大多數(shù)人,或許還是不得不步宮二的后塵——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
倒不是為了讓人生增添樂趣而作妖,只是每個人這漫長一生都難免行差踏錯——買不該買的東西、走不該走的路、愛不該愛的人。
你不知道哪一個抉擇會導致接下來或短暫或長久的一生就此轉(zhuǎn)向,像《項鏈》里的馬蒂爾達。
為了那光彩照人、儀態(tài)萬方的一個夜晚,蹉跎紅顏幾十載,到頭來才知道不過只是一個虛假的笑話。
莫泊桑是帶著嘲諷的,但我們更應該看到這背后的心酸,因為最初的最初,她也不會想到是這樣的收場。
雖然以上帝視角的眼光來觀看,或許那些看似偶然的選擇背后,藏著密密實實的必然,那些峰回路轉(zhuǎn)的彎路,或許也是不得不走的必經(jīng)之路,但我們終究不是上帝,我們也無從徹徹底底地瞻前顧后。
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有限,我們每個人也都會有自己人生的坎和劫難。
畢竟,人生這么長,哪有那么容易大徹大悟?
正是如此,有時候,我們也不得不原諒自己的有限,原諒我們在犯錯以后的幡然夢醒,原諒我們多年以后慘傷的后知后覺。
我們原諒自己,就像原諒葛薇龍。
寫到這里難免癡心地想,如果有平行時空,在那個世界里的葛薇龍,會不會走上一條更加平坦順遂的路?
不會的罷,沒有人的人生會一番風順,總會有零零碎碎的辛苦,無論怎樣的選擇,終究都會有遺憾有曲折,但總不至于“淪落至此”吧?
何況平行時空這種論調(diào),本就是當代人顧影自憐熬制的又一劑后悔藥,徒然望梅止渴罷了。
拉弓沒有回頭箭,人生沒有回頭路,雖然是老生常談,卻也是無可違逆的必然。
我們正視并且原宥人性里那些犄角旮旯的弱點,不代表我們就應該躺在這自我安慰的懷抱里原地打滾放任自流。
我依然盼望人世間少一些葛薇龍。
這第一爐香,且讓它燒完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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