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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用文字溫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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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曉輝

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出殯的那天，當(dāng)我回到故鄉(xiāng)時，她已經(jīng)被媽媽和伯母們換好了壽衣，躺在棺材里。媽媽叫我過去看她，說是最后一面，以后就見不到了。

看著放在堂屋正中間那個黑乎乎的棺材，我有些害怕，但還是鼓足勇氣走了過去，俯身看了看躺在里面的她。她雙目緊閉，臉色蒼白。看了一下，似乎不敢再看下去，我便把目光移開那里，離開了棺材邊。直到棺材蓋被釘上，我似乎并沒有多大哀傷，又似乎她是一個不相關(guān)的外人，更可能是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兒，家里的長輩們和她的侄子、侄媳和其他的親人，把她的棺材裝上一匹馬拉的架子車，準(zhǔn)備拉回她的老家安葬，送行的路上，看著漸漸南行的車輛，我突然就哭出來了，而且越來越悲傷。那哭聲是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真情流露。我聽到有人說：“到底是對誰親，誰就跟她有感情，你們聽這哭聲就知道了?！?/span>

一行人送她到大路上，和來接她回去的親人說著再見，拉著她棺材的車逐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從此她徹底與我沒了關(guān)系，我甚至不知道她的遺體拉回去后是否被好好安葬，她的祭日里有沒有人祭奠她，為她上幾炷香。

許多年以后，媽媽也說起過這件事，對于沒有再和她那邊的親人聯(lián)系，還流露出許多遺憾。那時候爺爺還活著，但年事已高的他似乎也沒有精力記起來這件事，兩三年后爺爺去世了，家人們便很少再提及她，那時我剛生了女兒，忙碌的日子里漸漸也把她完全忘了。

她是我的奶奶，是我爺爺?shù)睦习閮?，但并不是我爸爸的母親。

聽媽媽說，我沒出生的時候，爸爸的母親就得了糖尿病，那時的醫(yī)療條件和藥物都不如現(xiàn)在，所以她經(jīng)常被病痛折磨著。在我出生半年后，她便因疾病去世了。我的奶奶就是在這之后來到我家的。那時候爺爺基本上退休了，但他還在城里住，他是一位很有名的獸醫(yī)，在機(jī)械尚不發(fā)達(dá)的年代，大牲畜是農(nóng)耕農(nóng)作的不可或缺。他經(jīng)常下鄉(xiāng)給牛、羊、馬診治，一個村的支書就給他介紹了一個老伴兒，這就是我那身世可憐的奶奶。

爺爺找了老伴兒，二伯和爸爸并沒有多少反對，大伯和爺爺卻鬧得很不愉快，他說爺爺學(xué)著城里那些干部，不顧他們的母親走了沒多長時間就續(xù)弦，在續(xù)弦這件事上也沒有征求孩子們的意見，還有一點(diǎn)就是怕家鄉(xiāng)的人知道了說閑話，議論。爺爺向來是獨(dú)立自主的，自然不理會他，父子倆為此事結(jié)下了怨，以后二十年彼此之間因?yàn)樯钪械姆N種問題，怨言也在逐步加深。當(dāng)時大伯估計(jì)也沒料到，許多年后，他也會在大伯母生病去世后，找了另一個老伴兒。

我有記憶以來知道的就是她，所以她就是我的奶奶。她的性格溫柔、勤勞，做事有點(diǎn)慢，但很愛干凈。對于爺爺，她是敬和怕，對于我們家的家人，她則是謙讓、卑微。因?yàn)樗皇撬麄兊哪赣H，在這個家沒有說話的底氣。長大后我才知道，像奶奶這樣的，和一個家庭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人，在一個家庭里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

爺爺退休后回到了老家，和我們一家人生活。爸爸接了爺爺?shù)陌嗳チ顺抢锕ぷ鳎瑡寢屧诩艺湛次液兔妹?。媽媽性格也很溫柔、良善，而且吃苦耐勞。盡管不是親婆婆，卻也待奶奶很親近。所以奶奶生前在我們家的二十年，逢人就夸媽媽對她好，說自己有福氣。

我是從媽媽口中聽到的奶奶的身世，應(yīng)該是長年累月的相處中，奶奶自己告訴媽媽的。

媽媽說奶奶的丈夫是被動亂年代日本鬼子抓去當(dāng)壯丁了，再也沒有回過家，連尸首也沒見過。說奶奶本來有一個孩子，在那個衣不避寒，食不果腹的年代生病死去了。從此，我可憐的奶奶就成了孤身一人。偏偏她很早就閉了經(jīng)，沒有了生育能力，所以也就沒有再嫁人。年輕時自己還能勞作，年紀(jì)稍大些，她的侄女看著她一人過著實(shí)在不是辦法，就托人給她找個伴兒。

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她來到了我們家。

我是家里的老大，跟著她的時間最長。期間，媽媽因?yàn)樯艿芏惚苡?jì)劃生育，我和妹妹就跟著爺爺奶奶，那時候我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上學(xué)。她給我們做飯，照顧我們的衣食起居，照顧我們上學(xué)。我依然記得小時候總是肚子疼，晚上睡覺時，她把兩只手搓熱了，給我揉肚子的情景。

我在老家上到小學(xué)三年級，爸爸在城里幾年了，弟弟也三歲多了，他覺得這樣來回跑著不是事，就把我們一家人都帶到了城里。我和妹妹轉(zhuǎn)學(xué)到城里上學(xué)，弟弟也在城里上了幼兒園。到城里以后，我們只有在暑假和過年時才回到老家，爺爺奶奶在老家生活。

我們最初是住在爸爸單位里，有三間房子，兩年后爸爸在城里買了二分半的地，自己蓋了房子，我們一家終于在城里安家落戶了。因?yàn)閶寢屢惨习?，孩子們又小，爺爺奶奶就也來到城里和我們住在一起，有兩年時間吧。大概是我和妹妹上中學(xué)時，他們又回到了農(nóng)村。

在老家上學(xué)時，每次放學(xué)，都能在家的巷子出口那里看到她的身影，她裹的小腳，總是踱著小步，有時還扶著墻，我看到她的模樣，生怕她摔倒了，口中喊著：“奶奶，你慢點(diǎn)?！北持鴷谋奶貜乃媲斑^去。

鄉(xiāng)村生活是無拘無束的，我常常三村五村，十里八里的路，去往外婆家，大姨家，有時候和妹妹一起，有時候是自己。反正就是不想在家，也不聽她管教。但是去哪里，還是會跟她說一聲的。

老家院子里種了木槿花和葡萄，夏天，木槿花開時，葡萄還是青澀的?，F(xiàn)在想來，澀澀的青葡萄怎么能吃呢？但年少時才管不了那么多，其實(shí)也不是為了吃，就是貪玩。常常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摘了，放到嘴里咬上一口，酸的眼睛都睜不開，順手就扔了。她發(fā)現(xiàn)后就說：“可不要再摘了，等到葡萄變成紫色就成熟了，很甜的呢?！蔽掖饝?yīng)著她，轉(zhuǎn)眼就跑開了，但還是會偷偷地去摘幾顆，拿了跑到外面去玩。

上高中后，功課更多了，時間更緊張了，即便是假期也很少回老家了。定居城市后，求學(xué)一直都是在城里，習(xí)慣了這里的生活，青春期后對事情的關(guān)注度也有所不同。家鄉(xiāng)和爺爺奶奶也離得越來越遠(yuǎn)。

她生命中最后那段時光，我是在外地上大專。她摔斷了盆骨，因?yàn)槟挲g太大，無法做手術(shù)，只能采取保守治療的方式。媽媽在家伺候了她一段時間，單位工作太忙，就回城里了。爺爺有肺氣腫，活動多了上不來氣，每天只是給她按時吃藥。疼痛折磨的她日漸消瘦，形同枯槁，沒多長時間便去世了。她臥床不能動時，我回去過兩次。和媽媽一起給她擦洗身體，換洗衣服，那時候她已經(jīng)不太認(rèn)得我。媽媽說她的時日不多了，但沒想到會那么快?，F(xiàn)在想來，最后的那段時間里，她所承受的痛苦有多少，大概是我無法想象的。

此后的幾十年，我雖然也會想起她，但都是一閃而過。這么多年，她也從未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就好像她從未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一般。

前些天看到路邊花壇里的木槿花開了，又在某一個夜晚回家走在小巷里，抬頭看見路燈下一戶人家的葡萄架上綴滿了青葡萄，忽然就想起了她來。一想起她來，那些遙遠(yuǎn)而模糊的記憶就像關(guān)不上閘門的洪水，一瀉而下。

流年似水，歲月蹉跎，不知不覺中的便遺忘了許多?！拔锸侨朔鞘率滦荨钡母锌?，或許我已沒資格再去追憶她。但是我一直記得，她曾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是我親親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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