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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阿成

前日與父親母親閑聊，我感慨：“時間怎么這么快呢？我已經過了四十歲了！”正在旁邊看電視的老爸突然震驚地瞪著我說：“胡說！你今年多大了？”“爸呀，我四十二歲了呀！”父親突然失去了看電視的興趣，認真的打量我，然后悻悻然咕噥著：“我總覺得你還小，你小時候跟著我跑車好像沒過多久，你小時候很乖的......”父親的失落感染了我和母親，于是三個人含笑沉默，安靜地坐了很久。

是呀，時光如白駒過隙，悄然而逝。兒時的記憶似乎就在昨天，我們兄妹三人的成長故事還歷歷在目。父親對我尤其偏愛，這在甘肅落后的農村很少見，父親對我的偏愛甚至偏袒對兩個哥哥的童年大概是有傷害的，只是他們不講，也沒有誰較這個真了。但是哥哥們的失落還是有的，有兩件事可以說明一二。一件事是大哥曾經給新婚的大嫂講，父親有次干完活回家，看見滿地紙屑頓時暴怒，吼一聲誰干的？瑟瑟發(fā)抖的大哥指了指我，父親的火立馬熄滅，笑嘻嘻地說，沒事剪去吧剪去吧！于是我若無其事的繼續(xù)剪紙了。我并不記得當時大哥的表情，可是大哥銘記在心那么久并且詳細講給妻子聽，可知他確實是受傷的。另一件事是二嫂講的，有次父親抱著他們的孩子玩鬧，二哥二嫂坐一旁笑著看，二嫂就好奇的問二哥，你小時候老爸這樣和你玩嗎？二哥愉快的表情頓時變得嚴肅，說沒有，爸會和妹妹這樣親熱。然后又補一句，小時候我們都咳嗽，爸爸只抱著妹妹給她喂藥。聽嫂嫂們有點“抱打不平”的調侃我，說父親偏心的時候，我其實心里很得意。打小受寵的我又嬌氣又矯情，愛說愛笑愛哭愛鬧。畢竟是農村，下地干活肯定是少不了的。哥哥們累了并不吭聲，只盼著天黑就可以休息了?？墒俏腋苫钔菐е雌鸱那楣?jié)，從開始的嘰嘰喳喳說笑個不停，到后來又喝水又上廁所又捶腰又喊累，到最后索性邊哭邊干，倘若手上起個泡那絕對要滿世界索取同情才行。記憶中哥哥們對我的厭煩也是有的，可是懾于我在父親心里“受寵”的地位，一般都是敢怒不敢言，后來再大些，他們便習慣并參與到對這個妹妹的愛護當中。

小時候父親在家的時間非常少，除了過年基本不缺席，其余時間全部在外跑車，回家是隨機的。因此我從小極其渴望父愛，父親回家后的大多數(shù)時間也都被我“霸占”。即便那樣，我仍然缺失父愛，以致于成年后的婚戀歷程不像是找丈夫，倒像在找父親。所以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哥哥們的愧疚之情常常浮上心頭。父親在家的時間有限分身乏術，對哥哥們自然難以“雨露均沾”，占盡寵愛的我尚且缺失，可想哥哥們對父親的親近更少，對于他們的人生可能是有些影響的?？墒悄菚r候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條件，父親恐怕也是無可奈何的。那個年代的所有農村家庭，都是求生存遠遠大于求溫情。我何其幸運。

父親十五歲時被鄉(xiāng)政府推薦到駕校學習開拖拉機，取得了駕照，從事了駕駛員的職業(yè)。開始給鄉(xiāng)政府開拖拉機和貨車，后來到縣運輸公司開貨車和大巴客車。父親的駕駛技術遠近聞名，安全行駛上百萬公里。所以大家對他極其放心，自然他的任務總是很重。父親一直在外跑車，回家時間不定，每次回來都會帶一些農村日常見不到的東西，比如桔子、夾心月餅、鵪鶉蛋罐頭、桃酥等等。我?guī)С鋈レ乓蝗?，回收小伙伴們艷羨無數(shù)。兒時對父親的記憶似乎就是些零碎的事情，比如他有一次在冬天回家休假，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雙手腫脹到幾乎沒有了前后手掌的感覺，就是個氣球上插了五根小棒，現(xiàn)在想應該像充了氣的橡膠手套。原來是他在拉貨途中車輛拋錨，父親露天修車時間過長，又逢寒冬，手和臉都被凍傷。還記得有年暑假父親帶我一起出車，小小的我跟著父親吃香的喝辣的，還偷偷存錢，好不快活。我唱歌給他聽或者跟他說話，他都非常高興。我在車上睡著又醒來，看到父親一直手握著方向盤兩眼緊盯前方。有一次跟著父親出車去青銅峽的途中，幾個小孩子橫穿馬路，父親連打方向，大貨車帶著掛車從路牙子跳下去又沖上來，那幾個孩子安全了，可是因為幅度太大，把掛車直接甩成四輪朝天。又是大雨，我穿著父親的衣服站在雨中渾身哆嗦，看著濕透的父親和車隊的幾個叔叔合力把掛車抬起翻正。那幾個孩子已然目瞪口呆不能言語，父親并沒有責怪他們，只叮囑他們以后千萬不要橫穿馬路，讓他們趕緊回家。還有一次父親深夜回家送了些吃的，跟母親說話把我吵醒，我爬起來窩進父親懷里再次睡去，醒來時又不見了父親的蹤影，那一整天我的臉上掛滿眼淚和鼻涕，那個形象母親至今印象深刻。

父親年輕時脾氣暴躁，經常開口就大罵，我們兄妹對他非常畏懼。盡管我“受寵”，但是需要察言觀色，決決不可踩“紅線”，“紅線”是諸多規(guī)矩。比如吃飯，父親不坐下，我們絕不敢先坐下；比如早起，院子里如果響起父親的腳步聲，我們立馬起身穿衣疊被，絕不敢拖延；比如來客人，我們端茶倒水擺椅子問好，稍有遲緩一定是臭罵一頓；比如干活，父親掃母親裝我們配合默契，誰也不敢偷懶離崗。比如學習......說起學習，我便放松了。因為只要父親查看成績，挨揍的定是兩個哥哥，被夸的肯定是我。我認為我打小成績好，總有巴結父親的嫌疑，因為好成績能讓父親有個好心情，家里有個好氣氛，隨之我們兄妹三人才不至于繞著父親走。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習慣報喜不報憂，力爭讓父母高興。哥哥們也是如此，所以生活如意時，回家也頻繁些；不順利的時候便躲在遠處，既不訴苦也不抱怨。

（1990年春節(jié)全家合影）

在家庭生活中父親似乎總是缺席，將生活重擔全部壓在母親一人身上。但事實上在我們兄妹三人成長的關鍵環(huán)節(jié)，父親絕對是把控方向的權威家長。大哥到了婚配安家的年齡，父親整飭窯洞和家園，給他操辦了一個場面比較大的婚禮，充分展示了大哥的長子風范；二哥初中畢業(yè)就自作主張要去新疆摘棉花掙錢，父親攔住已經背上鋪蓋出發(fā)的二哥，買來燒雞加以安撫，同時努力送他參軍入伍，在部隊磨煉幾年，歸來時已是一位既有技術又有擔當?shù)哪凶訚h。我小學在村小，五年級的時候突然被父親辦理轉學進了縣城，我常常因為思念母親哭泣，可是卻因距離父親近了些總被監(jiān)管，學習成績必須有個交代，于是我只好加勁學習所以成績優(yōu)異，成年后做到了自立自強。

有句話說“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可能全部看見”，我們對于父親也是如此。我們不了解他常年在外一天天都經歷些什么，身體經受的磨難，內心經歷的苦楚，途中遭受的白眼，風餐露宿、不能享受家庭的溫暖。成年以后，聽他說起開車進藏與搭檔互留遺言，說起在浙江大雨中迷路，說起第一次吃湯圓燙傷口腔半個月不能吃飯，說起只身途中遭遇車匪路霸，說起雪天翻山牙關咬疼，說起路上看到車禍現(xiàn)場鮮血橫流......只是聽著，我便已熱淚盈眶，心疼不已。心里無數(shù)次地說：我們深愛的父親，您辛苦了！

（2021年父親在華清池西安事變發(fā)生地拍照留念）

經歷那么多，父親也逐漸蒼老賦閑回家。因為是農村戶口，父親干了一輩子卻沒有職工養(yǎng)老金傍身。別人替他不平，他卻看得開，說解放前那些參加革命的人，有幾個是享受到太平盛世的呢？我們現(xiàn)在條件這樣的好，有吃有穿有住想干啥就干啥，兒女時不時還帶我們出去旅游。和戰(zhàn)死沙場的人相比，我還有什么想不通的呢？父親經歷千帆、見多識廣，同時也胸懷開闊、豁達睿智。對兒女們來說，他既是讓我們敬畏的家長，又是我們人生的指路燈。我們愛他疼他，也怕他敬重他。

如今的父親變得又慈祥又體貼，全然沒有了暴脾氣的影子。父親和母親相伴農家小院，種花種菜，摘草莓掛葡萄，在母親生日時還會煮碗長壽面。我們經常和父親聊過去的故事，聊他走過的地方，規(guī)劃重游的時間。帶著父親旅游時，兒子說，看姥爺滿頭銀發(fā)、神采飛揚又見聞頗多、知古論今，可真是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