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有二歲的老人周有光與他愛人張?jiān)屎停紣酆炔?,上午下午都喝茶,有時(shí)喝清茶,有時(shí)喝英國紅茶,周老有時(shí)還喜歡喝咖啡,張老呢,更喜歡的喝清茶。外面車如流水馬如龍,人之腳板踏在水泥地,好像踏在烙鐵上,腳腳驚跳,被生活所烙,我們是那么倉皇奔竄,腳不點(diǎn)地。而周老與張老呢,皤然白發(fā),安坐西窗,一縷幾縷陽光透過薄紗,斜照書頁之側(cè),掉落于清茶之中,書影日影之下,兩位老人說:來,再喝一杯;俄爾,又是:來,再抿一口。這是一種讓人多么神往的生活啊。這種生活不叫舉案齊眉,周老說:古代夫婦舉案齊眉,今天我們沒有案了,就舉案齊杯吧。這案不是今之“幾案”,而是一種托盤,今天是沒了。
今天有案呢?相信周老與張老也不會舉案齊眉了吧,張老會“不敢于‘光’前仰視”?我相信,這兩位老人碰杯,那杯子也肯定是齊沿的,即或是先干為敬,也不會將自己那杯子低愛人那杯子口沿“1.5公分”。
東坡兄與朝云是一對知心愛人。東坡兄有次從朝廷歸來,挨了氣,受了屈,腹脹如鼓,他來到自家院子里曬太陽,問他的丫鬟門客:這肚子里裝的是什么啊?有的答是智慧,有的答是韜略,有的答是詩書,東坡兄皆搖頭,只有朝云知道里面是:一肚子不合時(shí)宜。東坡大笑,說只有朝云才是“心里人”,東坡兄與朝云多恩愛啊,可是,喝起茶來,東坡兄卻對朝云挑三揀四了:“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贝蟾艝|坡兄喜歡清茶,不喜歡加鹽加姜,而其老妻呢,要給他加營養(yǎng)呢,吃鹽長力,吃姜避邪,所以說,不是他老妻不知愛,而是東坡兄不知愛吧。東坡不知愛,一是他錯(cuò)解人意,二是呢,他好像不太與老妻一起剪燭西窗,你一口我一口,你一杯我一杯。東坡兄想過的是舉案齊眉的生活,還不太習(xí)慣舉案齊杯。
倒是李清照與趙明誠,那樣小資情調(diào)讓人無限艷羨。月白風(fēng)清,風(fēng)動桂花影,李詩人喜歡與老公喝茶拍拖。趙明誠又不出去唱卡拉OK,又不出去打麻將玩三打哈,天天晚上陪愛人一起喝茶,這樣的老公真是難得啊。他們夫妻倆晚上呆一塊,沒電視看,看電視的人,都把目光與精神投入到屏幕上去了,投入到別人的愛恨情仇上去了,身心都入人家的戲了,即或是愛人在側(cè),誰又能說與愛人在一塊?倒是李清照夫妻,李詩人的眼前是趙明誠,趙明誠的眼前是李清照,她倆中間只是一杯茶,所有的眼神與心思都可以投射到對方那里,不隨別人的悲歡離合走神,那情形才是真恩愛。李清照喜歡出題目,答對了有獎,答錯(cuò)了要罰,他倆獎的與罰的都是茶,李清照問:阿誠,“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詩經(jīng)》的哪一頁啊?趙明誠就答,在某頁某頁。李清照說:錯(cuò),罰一杯。趙明誠問:清清,“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這是《玉臺新詠》哪首詩里的?李清照答,是某首某首。趙明誠說:正確,加十分,獎一杯。
飲茶是一人得神,兩人得趣的。現(xiàn)在神仙已然無存,一人喝茶的,多半是被社會所棄的人了,再孤獨(dú)的人也要死撐面子,拉幾個(gè)朋友,即使單位上沒有,鄰里間沒有,也要到網(wǎng)上去找一個(gè),說自己朋友遍天下。兩人喝茶得趣,是哪兩人?是同性的,是知心的,還是“天一人地一人我一人你一人”的兩人?能夠到知心這一層次的,少?。‘愋詢扇撕炔枘??什么關(guān)系?在茶館曖昧的燈光下,還是在西窗朦朧的月光下?在西窗朦朧的月光下,能夠一起相對喝茶的,不是得趣,而是得福。男女在燈光下喝茶,得趣;夫妻在月光下喝茶,得福。幸福的生活總比趣味的生活要高許多檔次。最少,我覺得李清照夫婦的生活比東坡兩口子的生活更讓人想做夢。
只是,我們常常能夠得到許多趣味,卻得不到些許幸福,或者說,我們大多喜歡追求趣味生活,放棄了許多幸福生活。有幾個(gè),愿意與愛人白天與晚上都在一起,愿意一起喝早茶一起喝午茶,愿意寒夜客不來,夫妻茶當(dāng)酒?把日子給愛人,不給別人,這樣的愛,哪里去找啊?現(xiàn)在有幾人愿意這樣過?
周有光先生與張?jiān)屎拖壬窃敢獾模麄z愿意把歲月消磨在愛人身上,他倆愿意把愛情泡在紅茶綠茶里面,所以,幸福對他倆特別眷顧,歲月的影卷也愿意為他倆加放幾場,張?jiān)屎拖壬_(dá)93歲才駕鶴西去,周有光先生102歲了,現(xiàn)在還在那里一人喝茶,超然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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