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是文人之交淡如水,卻原來文人之情深似海。常言道文人相輕,卻也有文人互敬。
在中國古詩黃金時代的唐朝,相繼出現(xiàn)了詩人間真誠友誼的典范。在“金龜換酒”的一曲贊歌后,世稱“李杜”的兩位超級詩人李白和杜甫,在把中國詩歌的藝術成就推到歷史巔峰的同時,也以他們的深情厚誼給后人留下了永恒的記憶。繼“李杜”之后的“劉柳”、“元白”、“劉白”,以他們的超逸才情和勤奮創(chuàng)作,也包括他們的許多唱和,共同在浩蕩東流的唐詩之河中,掀起了一個新的波峰,也成為同代詩人、同朝顯宦之間,創(chuàng)造了真摯友情的例證。
不見李生,遺憾一生
在唐代這個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史上的黃金時代,同時出現(xiàn)了李白和杜甫這兩顆光芒萬丈的巨星,實在是千載一遇的盛事。他們各以自己的如椽大筆,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一方面潑墨般地揮寫了神州的山川湖海,另一方面又工筆似地描摹了時代的人文歷史,共同把中國詩歌的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推到了嶄新的高峰。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們除了將自己獨創(chuàng)的詩風和巨大的藝術成就貢獻給后世外,更以真誠的友情和崇高的道德風范影響了一代代文人。
李白是在杜甫結束了10年漫游生活并寄居于洛陽時與之結識的,兩位詩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并立即商定結伴出游。他們從洛陽出發(fā),登山涉水,迤邐東行,在開封遇到恰好獨自漫游的詩人高適,于是三人一起開始了充滿浪漫情調的梁宋之游。經數月游覽后,杜甫因祖母病故辭回鞏、洛,高適因事入楚,在文壇留下佳話的“三賢游梁宋”就此結束。但其后杜甫又與李白在梁宋重新會面,并啟程繼續(xù)到齊魯漫游,在那里他們拜訪了性格正直豪爽的北海太守李邕。時值深秋,杜甫準備西去長安,李白則決定再游江東,兩人在魯郡東石門舉杯話別,分道揚鑣。臨行時,李白寫下了一首充滿了豪邁而真摯感情的《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詩,與好友依依惜別: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送別杜甫之后,李白回到魯中寄寓之地、山東汶水畔的沙丘城。他在孤身只影之中,對剛送走的友人倍感思念,追憶相聚那段時間中的歡樂往事,不禁從筆端流出了又一首寄托別情之詩《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來竟何事? 高臥沙丘城。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初識比自己大11歲并已名動長安的“謫仙人”李白,而且有幸與之先后共處約半年的時間,不僅使杜甫從老大哥那里學之甚多,受益匪淺,而且兩位在詩壇上頭角崢嶸的新星,也由此結下了終生不渝的友誼,正如杜甫在《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一詩中記敘他們的親密關系時所說:“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贝撕?,杜甫再無機會與李白重逢,而對李白的思情卻時刻縈繞在他的腦際,甚至多次積思成夢。
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這是杜甫初到長安所寫的《飲中八仙歌》中的四句,詩中對李白形象和性格作了浪漫主義的刻劃和夸張。高山流水識知音,最理解和懂得李白的莫過于杜甫。杜甫的寥寥四行詩句,生動地塑造了一個不畏權貴、傲視王侯的高大藝術大師,而這正是人民心目中的“詩仙”形象。杜甫對李白奇?zhèn)ス妍?、磅礴豪放的詩篇,始終充滿了欽仰之情,每每贊譽不已。在居住長安期間,他寫下五律《春日憶李白》,表達了希望與摯友早日重聚、把酒論詩的強烈愿望: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當得悉曾與李白等以“竹溪六逸”著稱的孔巢父托病棄官并將歸游江東時,杜甫想到李白也正在那里,不由得深深地懷念起他的摯友。在《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一詩中,他請孔巢父轉致他對李白的問候:“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聞訊今何如?”
乾元二年(759年),杜甫流寓秦州(今甘肅天水),聽說李白獲罪被流放夜郎,生死不明,頓生拳拳憂思?!肮嗜巳胛覊?,明我長相憶”,在接連數夜頻頻夢見李白后,杜甫寫下了兩首滿含對友人日思夜想、肝膽相照之情的記夢詩: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恢恢? 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夢李白二首》之二)
李白途中遇赦,但客居天末(邊塞)秦州的杜甫并不知道這一變化,仍急切地盼待著摯友的音訊。時值秋風蕭瑟,景物凄涼,愈益加深了他對李白的懷念、牽掛和同情。流放夜郎的李白必經湖湘之地,杜甫以為摯友正在那里,不由得聯(lián)想起當年被讒放逐于此并投江殉國的愛國詩人屈原。前后兩位詩壇巨子均遭厄運,使他深深感到天公的不平,為什么歷朝歷代總是小人得勢而良才遭殃呢?由思念之情而生悲憤之感,杜甫在《天末懷李白》一詩中,呼出了埋在心田深處的憤懣——“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直到客居成都之后,杜甫才輾轉獲悉李白中途被赦的消息。屈指算來,與李白在齊魯分手已整整15個年頭了,此時此地,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與李白得以一見。深情的懷念,真摯的同情,熱切的呼喚,衷心的希望,一齊涌上了杜甫的心頭。蘊儲于內心的情感如同一股飛奔的急流,從他的筆下滾滾流入了一首以《不見》為題的詩作: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不見》一詩也許是杜甫為懷念李白而作的最后一首詩了。在杜甫成詩后的次年,仍懷著請纓殺敵雄心的李白,終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卒于當涂(安徽)其族叔李冰處。杜甫大概沒有獲悉這一噩耗,還在殷殷地盼望著遠方友人的應和。兩位情同手足的時代偉人暌隔千里,飄零一生,黑暗吞噬了他們的宏大志向,窮困使他們兩個人之間無法聯(lián)系、往來和相互照應。
黨同伐異,文人相輕,這是一種古已有之而且在知識界傳染很廣的頑癥,甚至成為難以治愈的民族劣根性之一。然而當李白和杜甫這兩位古代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登上文壇、走進中國歷史舞臺時,這種頑癥似乎頓時失去了它蠱惑人心的魔力。李白和杜甫的崇高友誼,不僅在中國文壇留下千古佳話,而且更成了后代文人立身交友的光輝典范。
后人在為杜甫一生的不幸遭際感到憤憤不平的同時,也為他最終未能實現(xiàn)與其一生中最尊敬的摯友李白再聚一次的愿望而感到深深遺憾。元代詩人宋無在其《杜工部祠》一詩結尾中的一句話——“只應憶李白,到海去相尋”,就不僅是他個人的祝愿,而是后人的共同心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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