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了——八年前,莊則棟死了。莊則棟比我大一歲,罹癌去世時僅73歲,可惜了!
生前名噪一時,去世無人問津。這位國乒元老、體壇功臣,前半生過于張揚,后半生未免委屈。
無論如何,現(xiàn)代史上已經(jīng)留住了莊則棟的名字,盡管并非濃墨重彩,只是輕描淡寫,但畢竟留名青史了。在莊則棟自17歲加入乒乓球隊起,在乒壇、政壇跌宕起伏的半個多世紀人生生涯中,至少留下了四段后人無法復制的經(jīng)歷。這些經(jīng)歷,足以使他躋身于傳奇人物之列。當然有些人并不認可,而且始終拒絕這一事實,不過卻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了——
一是眾所周知的三獲世乒賽冠軍。莊則棟成就了中國乒壇史無前例的世乒賽三連冠,1973年國際乒聯(lián)永久地授予他一座復制的男單獎杯——圣·勃萊德懷。而在1965年第28屆世乒賽上,他還成就了中國男乒另外一項紀錄,他奪得男單、男雙、男團三項冠軍,完成一屆奪三金的紀錄。莊則棟為中國乒乓球和中國體育事業(yè)做出了突出貢獻。
二是讓莊則棟名揚四海的是著名的乒乓外交。在1971年第31屆世乒賽在日本名古屋舉行時,莊則棟向美國隊隊員科恩贈送禮物、握手交談的照片登上了第二天日本媒體的頭版,美國乒乓球隊提出訪問中國。偉大領(lǐng)袖在“時機不成熟”的體委報告上畫圈同意后,突然以口頭緊急指示“我歡迎美國隊訪問中國”,從而使中美關(guān)系的封冰開始融化。1972年4月莊則棟率中國乒乓球代表團訪美,尼克松總統(tǒng)在白宮接見了莊則棟,引起世界轟動。這就是中國外交史上被譽為“小球轉(zhuǎn)動大球”的“乒乓外交”。
三是文革期間任國家體委主任兩年多的莊則棟,被卷進了一場十年浩劫。上任后他忠實地推行四人幫路線,更換了很多干部,更與昔日戰(zhàn)友徐寅生、李富榮結(jié)下怨恨。粉碎四人幫后,他被關(guān)入北京衛(wèi)戍區(qū)審查四年,直到1980年9月解除監(jiān)護,成為大起大落的實例之一。而他與江青關(guān)系子虛烏有的緋聞,以及與妻子、著名鋼琴演奏家鮑惠蕎的離異,更讓他蒙上了撲朔迷離的面紗。
四是經(jīng)鄧小平親自批準的異國婚戀,可謂空前或許絕后。世界冠軍莊則棟與他的鐵桿粉絲、日本姑娘佐佐木敦子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然而由于“政治原因”,他不準與外籍女子結(jié)婚。佐佐木敦子隨后通過中國大使館給鄧小平寄去了申請信,使有情人終成眷屬,也在中日兩國留下一段民間佳話。
當莊則棟在跌倒人生低谷的時候,日本姑娘佐佐木敦子毅然選擇了他。兩人一見鐘情,并開始了一段艱難的異國婚戀。為爭取這一婚姻得到固有的中國體制的認可,這場暗中較量的“官司”直到鄧小平拍板才得以終成眷屬。
促成莊則棟與佐佐木敦子的姻緣終成正果的月下老人,就是時任中國駐日大使并在日本享有很高威望的宋之光。正是宋之光大使、李清夫婦的深切同情和大力幫助,為處于劣境中的莊則棟,帶來了后半生的幸福,他對宋之光、李清的感恩之情自然是難以言喻的。
婚后的莊則棟,決定將這段“異國奇戀”記錄成書出版,也以此作為對宋之光、李清夫婦和鄧小平的感謝。書稿交給上海一家出版社,雙方簽署了出版合同,約定稿酬按版稅計算。然而在新書出版一段時間后,發(fā)行量一直在低端徘徊,與原先的預期大相徑庭,稿酬也大大縮水。這一異常情況引起了“行外人”莊則棟的懷疑——是否出版方有盜版偷印行為?為此他緊急叫停并收回版權(quán)。在無奈和憤慨中他向貴人宋之光訴說心事,宋之光一聽也感到事有蹊蹺,就說我把出版行家小謝找來,你對他談談吧。接到宋之光電話后,我在大使家里第一次與莊則棟見面相識,并由此開始了我們十年之久斷斷續(xù)續(xù)的交往。
盡管是同代人或可以說是同齡人,但莊則棟是皇城乃至世界名人,也曾是我心中的偶像??辞f則棟直拍兩面攻打的乒乓球藝,最初是在電視中,文革初有幸在“六廠二校”之一的新華印刷廠親眼觀看,因為浙大好友楊方明時任該廠宣傳部長,好機會不會忘掉朋友,后來也托他之福,又在北京體育館現(xiàn)場觀看了一場莊則棟的表演。
眼前的莊則棟依然如當年電視屏幕中看到那樣,濃眉大眼,虎背熊腰,但是他的心情卻已然大變?;⒙淦疥柋蝗郏B對付小小出版社的鬼花招都束手無策,看到我這個救星來臨,他迫不及待地向我訴說了這次出版遭遇。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和判斷,顯然是出版社的編輯設計了陷阱,等著他這只肥牛落網(wǎng),這種情況,就在我自己領(lǐng)導的出版社內(nèi)也發(fā)生過,是個不易順藤摸瓜的難題??吹角f則棟和宋之光、李清夫婦求助的眼光,我覺得身為版人,解決此事非我莫屬,無論如何也要勇于擔當。我答應一定設法,但容我與相關(guān)朋友商量一下,于是我與他相互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當時大概還是BB機吧),以便隨時交流情況。
下一步怎么辦?仿佛面對扯亂了的絲線,連我自己也不知從哪里下手。于是我找來了朋友、我們出版社的法律顧問葉志宏,與他一起探討解決方案。小葉是個很有經(jīng)驗和辦法的律師,但也與我有同感,因為版稅騙局無法以民事案件報警,只能通過法院起訴,可是難就難在如何查到真憑實據(jù),何況出版社還遠在上海。為進一步了解情況和商量解決方案,我與莊則棟多次溝通,他還特地做東在地安門大街一家他所熟悉的餐館,宴請了小葉和我。
通過法院起訴不僅缺乏證據(jù),而且曠日持久,勝負結(jié)果難以預料。為此我又找來“北京社科十聯(lián)”(北京最有影響力的十家社科出版社組成的聯(lián)盟,其中有我的國際文化出版公司)中的兩位出版社發(fā)行部主任——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王久安和法律出版社的老葉,請他們幫忙出主意。多方商議結(jié)果認為只能完全放棄通過法律途徑的努力,盡快重版一本略加修改后的新書。莊則棟采納了這一方案,在老葉的策劃和安排下,不久一本新作《莊則棟和佐佐木敦子》在圖書市場醒目登場了,那是1996年8月。
喜悅的莊則棟約我去他家,將他的新著鄭重地以毛筆字簽名后贈送給我。他的家在前圓恩寺胡同3號院(東廂房),外表古樸凝重的四合院,里面的裝修卻是他們伉儷喜愛的日本格式。莊則棟特別領(lǐng)我去參觀他家的衛(wèi)生間,那個大概是從日本買來的噴射虹吸式抽水馬桶,是他最喜愛的“工藝作品”,也使我這個鄉(xiāng)巴佬大開眼界。其實這座四合院并非他們婚后購置的,而是莊則棟父親莊惕深的遺產(chǎn),莊則棟出生在揚州,在抗戰(zhàn)勝利他五歲時,父親把母親雷仲如和孩子們接回北京,起初住在寶鈔胡同,1950年一家人搬到這里居住。
此后我與莊則棟又有過數(shù)次見面,都是宋之光和李清召集到一起的。由于宋之光、李清分別是我們出版社的顧問和副董事長,而前來出版社訪問的日本朋友又很多,到了北京總免不了希望拜訪或宴請慕名已久的大使夫婦,莊則棟也就成為重要陪客。
2005年4月21日,宋之光在醫(yī)院病逝,按照他生前的“三不”遺囑——不發(fā)悼詞、不開追悼會、不舉行公開的遺體告別儀式,李清僅通知少數(shù)生前好友在北遺體告別廳與德高望重的大使最后見上一面。我與妻子接到電話后匆匆趕去,在那里也見到了莊則棟、佐佐木敦子夫婦,浸沉在悲痛中的我們,僅僅互相默默對視了一下。
最后一次與莊則棟見面,是2008年4月的一天,我們二人都應邀參加李清的一次私人宴請。不明其意的我應邀前往,看到酒店的一間很大單間內(nèi)擺著兩張圓形大餐桌,圍坐著20余位賓客。李清把我和莊則棟拉到她的左右椅子坐定,在宴請開始時首先向在座賓客介紹說,莊則棟和謝善驍是她最親密的兩位朋友。然后她從容不迫地向大家披露了自己的病情,原來她早已不幸罹癌而且拒絕進行治療,現(xiàn)在已到了晚期。這是一次她精心安排向親朋好友告別的“最后的午餐”,席間她強忍病體的疼痛,微笑著不斷向大家舉杯敬酒,特別對莊則棟和我頻頻碰杯。又一次催人淚下的場面,坐在李清兩旁的我們更無心緒聊天。
宋之光、李清先后離世,我與莊則棟也再無聯(lián)系,以后聽說他練習書法,功夫大增,又驚悉他罹癌住院,但因后來購買的新手機通信錄上沒有他的名字,連去電問候也不可能。我想名人多忘事,他大概也不會記得我了,不過他其實也沒留下我的聯(lián)系電話。最終在網(wǎng)上獲悉,2013年2月10日17點06分,莊則棟在北京佑安醫(yī)院去世。
莊則棟的一生,如同一顆流星,由一個小小的乒乓球升天,卻也因這個小小乒乓球而隕落。有人形容他“做官八百天,倒霉幾十年”,自1976年10月至1980年8月被隔離審查,隨后又“下放”山西太原兩年半,回到北京只在北京市少年宮擔任了一名基層乒乓球教練。盡管不甘寂寞的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為開展乒乓球運動四處奔走,但由于文革中對徐寅生、李富榮傷害太重,在他們二人在主導國內(nèi)乒乓界的八九十年代中,將他的名字完全屏蔽了,他變得寂寂無聲,在當年的五虎將中,只有張燮林、周蘭蓀與他保持著來往。時間到了2002年9月初,莊則棟鼓起勇氣提筆給徐寅生和李富榮等人寫了一封道歉信,最終在張燮林等人的促成下,三人握手言和。
莊則棟先于他的老戰(zhàn)友們走了。說他生前名噪一時頗有道理,但說他去世無人問津則不盡然。在他去世消息傳出后,雖然無一政壇人士為他送花圈以表悼念(或許政壇新秀們都把他棄之腦后了),然而乒壇新老名將紛紛致以哀悼,其中國際乒聯(lián)終身名譽主席徐寅生深情地說:
他為我國乒乓球運動做出了很大貢獻!1971年在日本名古屋世界乒乓球錦標賽期間,他與美國選手科恩的友好接觸,引起各方關(guān)注。不久,毛澤東主席決策,中方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乒乓外交,震驚世界。小莊,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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