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清在詩學(xué)中的確立
清作為文學(xué)批評的概念用于詩歌評論,清代批評家多認為可以追溯到最古老的文學(xué)總集《詩經(jīng)》?!洞笱拧A民》云“吉甫作頌,穆如清風(fēng)”,厲鶚說:“晉人論詩,輒標舉此語,以為微眇。唐僧齊己則曰'乾坤有清氣,散入詩人脾’,蓋自廟廊風(fēng)諭以及山澤之臞所吟謠,未有不至于清而可以言詩者?!盵1]吳文溥說:“元遺山《論詩絕句》云'乾坤清氣得來難’,清字乃真詩品,真骨髓也;不清則俗,俗則不可醫(yī),故曰穆如清風(fēng)。詩家妙諦盡于此矣?!盵2]李兆元《十二筆舫雜錄》也推為“論詩鼻祖”。宋咸熙《耐冷譚》卷三則云:“'吉甫作頌,穆如清風(fēng)。’《三百篇》言詩之旨,亦如是而已。清非一無采色之謂也,昔人評《離騷》者曰清絕滔滔,讀陶詩者曰香艷入骨,會得此旨,可以追蹤風(fēng)雅矣?!盵3]但這種看法顯然是不太妥當?shù)?。這里的“清”與其說是形容詩,還不如說是“穆”的具象化表達。用作評價概念的詞是“穆”,“清風(fēng)”只是形容穆的莊重靜穆氣氛的比喻,這從上引“于穆清廟”及《周頌·維清》“維清緝熙,文王之典”也可得到印證。要追溯作為審美概念的“清”的來源,我認為應(yīng)注意到音樂鑒賞方面的材料。早在先秦時代,關(guān)于感官的作用,人們就已知道“耳辨音聲清濁”(《荀子·榮辱》),“聲音清濁、調(diào)竽奇聲以耳異”(《荀子·正名》)?!俄n非子·十過》載師曠鼓琴的故事,對“清商”、“清徵”、“清角”不同樂曲更有具體描寫。到漢代張衡《西京賦》“女娥坐而長歌,聲清暢而蜲蛇”,就將清字與音樂給人的聽覺印象聯(lián)系起來,而清字同時也就成了形容音樂美的概念,為后代所沿用。
至于文學(xué),“清”的概念首先是在生理學(xué)的意義上與之發(fā)生關(guān)系的,其契機就是曹丕《典論·論文》的文氣論。曹丕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我們知道,在中國古人的觀念中,天地萬物是陰陽化合的,“陽化氣,陰成形”,“故清陽為天,濁陰為地”[4],而人當然也是秉氣而生,由于各人所得氣之清濁不同,從而形成氣質(zhì)傾向的差異[5]。在才性論盛行的晉代,這種自然稟賦的清濁甚至被賦予了價值色彩,如袁準說:“凡萬物生于天地之間,有美有惡。物何故美?清氣之所生也;物何故惡?濁氣之所施也?!盵6]然則曹丕說的“清”是指創(chuàng)作主體的生理稟賦,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還隔得很遠。真正將“清”作為文學(xué)理論概念來用的是陸機《文賦》,共七次出現(xiàn)清字,六次作為文章的審美概念來使用。論文體則曰“箴頓挫而清壯”,論辭意之美則曰“藻思綺合,清麗千眠”,“或沿濁而更清”,論文詞之簡潔則曰“或清虛以婉約”;而“含清唱而靡應(yīng)”、“同朱弦之清氾”,則用音樂來比喻文章。到《文心雕龍》,清作為文學(xué)批評的審美概念異常地醒目起來,非但各篇討論具體問題時用清字作為稱許文辭的褒詞,劉勰所標舉的文章美的核心概念——“風(fēng)骨”,基本含義就是“風(fēng)清骨峻”,由此形成一群以“清”為骨干的派生概念,如清典、清鑠、清采、清允、輕清、清省、清要、清新、清切、清英、清和、清氣、清辯、清綺、清越、清靡、清暢、清通等,預(yù)示了清作為文學(xué)批評的審美概念愈益活躍的前景。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劉勰常用清來評詩,如《才略》稱曹丕“樂府清越”,《時序》稱“簡文勃興,淵乎清峻”,《聲律》稱“詩人綜韻,率多清切”。除《才略》篇外,清字用得最多的是《明詩》:論作家則“嵇志清峻,阮旨遙深” ,“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論作品則“張衡《怨篇》,清典可味”;至論詩體,首倡“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清麗居宗”,確立了五言詩的風(fēng)格理想。曹丕論詩賦的審美特征曾獨標“麗”字,陸機附以“清”而成“清麗”,以為文章美的共同標準,劉勰這里又將它從“文章”中剝離出來,獨歸于詩,遂使清在詩中的地位得以確立。稍后鐘嶸在《詩品》中十七次用清字,構(gòu)成的詞有“清剛”、“清遠”、“清捷”、“清拔”、“清靡”、“清淺”、“清雅”、“清便”、“清怨”、“清上”、“清潤”,與劉勰相映成趣,共同表征了南朝詩學(xué)以“清”為主導(dǎo)的審美傾向。后來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六朝詩,使用得最多的就是由“清”構(gòu)成的復(fù)合概念,達31個。
據(jù)竹田晃先生對《典論·論文》、《文賦》、《文心雕龍》、《詩品》、《文選序》五書的研究,“清”字溢出傳統(tǒng)藩籬的新義有四點:一是純而不雜,引申為典雅正統(tǒng),其用例除單用的“清”字外,有“清雅”、“清典”等;二是文辭簡要,這是第一義在文章中的具體化,即簡化字句,使表現(xiàn)簡潔,如“清捷”、“清淺”、“清省”、“清通”等;三是超俗高蹈,如《詩品》評嵇康“托喻清遠”、戴逵“有清上句”之類;四是經(jīng)久磨練而成的技巧,相對“不可力強而致”的“氣”而言,如《文心雕龍·雜文》言“傅毅《七激》,會清要之功”,其他如“清鑠”、“清英”、“清麗”、“清綺”也都與一種經(jīng)修習(xí)而獲得的洗練精致的美感相連。竹田先生的這一分析、概括無疑是富有啟發(fā)意義的,但具體結(jié)論似乎還有可商榷之處。在我看來,四種含義中只有第二義是溢出于傳統(tǒng)內(nèi)涵的,其他三義都不是:第一義是承《詩經(jīng)》的清典之義來;第三義是承《老子》的清靜之義來;第四義與“氣之清濁有體”的“清”是兩個范疇,不具有可比性,要比也只能用“清才”相比較。至于將“清濁”與“高下”、“優(yōu)劣”一同視為論定詩文價值的尺度,也值得推敲。所舉“輕欲辨彰清濁,掎摭利病”(《詩品》中序)一句,我認為“清濁”指字音而言,與“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下序)同義。這樣,清的新出含義就集中到文辭簡約一點上來,而這正是六朝文學(xué)理論在“清”中注入的美學(xué)精神。
眾所周知,晉代士風(fēng)“嗤笑徇務(wù)之志,崇盛忘機之談”(《文心雕龍·明詩》),而侈談名理之際,旨歸玄遠,辭尚簡要。其日常生活更以通侻簡約為尚。這種生活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反映于文學(xué)中,就相應(yīng)地形成崇尚簡約的風(fēng)氣和“雅好清省”(《文心雕龍·镕裁》)的審美趣味。陸云正是其理論代表[7],他《與兄平原書》(《全晉文》卷一百二)云∶
云今意視文,乃好清省,欲無以尚,意之至此,乃出自然。
此所謂清省,應(yīng)該是意味著清新簡潔的風(fēng)格。因為他曾批評乃兄的文章,說《文賦》“文適多,體便欲不清”,又說《丞相贊》“辭中原不清利”,《丞相箴》“不如《女史》清約”,他對陸機文章的總體感覺是:
兄文章之高遠絕異,不可復(fù)稱言,然猶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為病耳。
在他看來,陸機文章不免有傷繁富,但因能濟之以清新,終不至于構(gòu)成缺點。“清省”在此被置換為“清新”,強調(diào)了殳汰陳腐的必要。事實上,遣詞造語若能新穎不俗,則文章必清暢爽潔,即使意興繁富也不致病于蕪累。所以清省的核心不在于省即單純的簡約,而在于清。明乎此,我們就容易理解為什么陸云與陸機論文總不離一個清字。如稱贊《楚辭》“實自清絕”,《述思賦》“流深情至言,實為清妙”,《吊蔡君》“清妙不可言”,《茂曹碑》“言亦自清美”,《祖德頌》“靡靡清工”。這里的清,正如蕭華榮先生所說的,是指一種有色彩,有光澤,鮮明秀麗的藝術(shù)境界。它與“清新”、“清妙”、“清工”共同構(gòu)成了預(yù)言性的象征標志,預(yù)示了新藝術(shù)潮流的到來。值五言詩日趨成熟定型之際,清適時被提出作為詩美的理想,即劉勰所謂“清麗居宗”,確立了它在詩學(xué)中的位置。與此同時,在“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文心雕龍·明詩》),舉世貴形似之言的風(fēng)氣下,遣詞造句的新異奇巧也成為詩歌寫作競相追求的目標。于是清新又與巧麗相聯(lián)系起來,以致《顏氏家訓(xùn)·文章篇》對時人自矜“一事愜當,一句清巧”感慨彌深,同時又對何遜“實為清巧,多形似之言”、何子朗“信饒清巧”不無贊賞,顯出愛恨交雜的矛盾心情。應(yīng)該說,巧本是與清相隔較遠的概念,在清傳統(tǒng)的含義中是找不到與巧溝通的可能性的。唯其如此,清這種包容性的空前擴大就暗示了清作為詩美的核心概念的確立。據(jù)我初步統(tǒng)計,在六朝時期,以清為核心派生出的審美概念已逾三十個,它們共同匯聚成中古文學(xué)趣味的總體感覺印象,并對唐詩審美趣味的形成給予重大影響。
唐代是詩的時代,但不是詩歌美學(xué)的時代。唐代的詩學(xué)集中于以詩格為代表的修辭學(xué),詩歌美學(xué)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論著,但作為詩美概念的“清”在唐代詩學(xué)中卻非?;钴S。很顯然,唐人對詩的趣味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繼承了六朝人對“清”的愛好,殷璠《河岳英靈集》和高仲武《中興間氣集》二選傾向和趣味截然不同,卻都愛用清字評詩,前者稱“李頎發(fā)調(diào)既清”,崔國輔詩“婉孌清楚”,崔署詩“清意悲涼”[8],后者更以“體狀風(fēng)雅,理致清新”標宗,稱錢起“體格新奇,理致清贍”,于良史“詩體清雅”,李希仲詩“務(wù)為清逸”,朱灣“詩體清(一作幽)遠”,張繼“詩體清迥”,皇甫曾“體制清緊”。如此頻繁的用例,足以說明清的概念在當時的普及和日?;潭?。就連并不以清見長的杜甫,也每每以“清”來評論同輩詩人,可見它作為超級詩美概念在唐代詩歌語境中所占有的重要位置:
詩清立意新(《奉和嚴中丞西城晚眺十韻》)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戲為六絕句》其五)
清詩近道要(《貽阮隱居》)
不意清詩久零落(《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
復(fù)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解悶十二首》其五)
杜甫不僅喜用清字來評論別人,他自己的詩歌中也顯出重視“清”的傾向。黃生曾指出,“杜詩善用清字”,如“'當暑著來清’,則以清為涼;'關(guān)河霜雪清’,則以清為寒;'天清木葉聞’,則以清為靜;'沙亂雪山清’,則以清為明;'天清皇子陂’,則以清為霽;'侍立小童清’,則以清為秀;'衣干枕席清’,則以清為爽;'投壺散帙有余清’,則以清為閑是也。”[9]盡管如此,今傳唐代詩學(xué)著作中未見有對清的專門論述,皎然《詩式》“論詩有一十九字”也未舉“清”之一字。《吟窗雜錄》卷十八上白居易《金針詩格》論“詩有四得”倒有“字欲得清”的說法,不過此書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已斷言“大抵皆假托也”,還不能據(jù)以討論唐代詩論。與六朝相比,唐代詩論中更多的是單用清字,而較少使用清的復(fù)合概念,似乎顯示出“清”的概念被一般化的傾向。相反,“清”的復(fù)合概念一旦被使用,就顯出意指的精確性,不再像六朝那樣泛指,而具有對象或范圍的具體指定。這在《中興間氣集》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如評錢起詩“理致清贍”,清贍這復(fù)合概念在此就形容理致,他例亦然。從藝術(shù)史看,一種審美理想的確立,總是藝術(shù)家自覺追求的結(jié)果,而那自覺追求的過程,同時也塑造了藝術(shù)家自身?!扒濉钡娜の对跒樵娙怂杂X追求的同時,也在引導(dǎo)著詩歌創(chuàng)作?!扒濉弊鳛橐环N成熟的風(fēng)格,到唐代可以說已充分完成,我們在大歷詩中能看到它的成型。大歷詩人以謝朓為藝術(shù)楷模,在總結(jié)前人藝術(shù)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完成了詩歌中“清”美的創(chuàng)造,剩下的問題就是對“清”本身的理論闡釋和說明了。
對清的闡釋肇始于宋代。楊萬里子長孺曾說:“詩人只是要清。人皆(言)和風(fēng)麗日,詩人則多言風(fēng)雨雪霜。人皆言桃李牡丹,詩人則多言松竹與梅。人皆言高居華屋,詩人則言竹籬茅舍。人皆言歌童舞女,詩人則言漁翁樵父。人皆言珍珠玉食,詩人則多(言)藜藿饑腸?!盵10]這里的“清”不是指詩歌描繪的景象,而是指詩人的胸襟和韻度,能超脫于世俗的趣味。但在宋代,“清”受到了“韻”的有力挑戰(zhàn)。經(jīng)過宋詩對詩歌美學(xué)理想的改造,“韻”的范疇登上了古典詩歌理想的最高位置,而清由此后退一步,作為一種風(fēng)格類型而存在。范溫《詩眼》論文章之能事,“有巧麗,有雄偉,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穩(wěn),有清,有古”,而以韻為極致。王偁說“瀟灑之謂韻”,范溫不同意,以為:“夫瀟灑者,清也。清乃一長,安得為盡美之韻乎?”[11]在他看來,韻是盡美,也就是終極的美,而清則只是美的一個特殊類型。這種看法雖未必是宋代詩學(xué)的主導(dǎo)觀念(宋人詩論中有關(guān)“韻”的議論很少,而范溫這段話歷來也沒引起人們的注意,是錢鐘書先生把它從《永樂大典》中發(fā)掘出來的),但日后中國詩學(xué)的發(fā)展卻證明,韻確實被公認為中國藝術(shù)自覺追求的終極理想,而清則成為與風(fēng)格和修辭相聯(lián)系的基層概念。也正因為如此,清比韻擁有更具體實在的內(nèi)涵和更強大的演繹、派生功能。
到明清兩代,中國古典詩學(xué)進入成熟和總結(jié)的時期,許多基本范疇、概念和命題都得到深入的闡釋,“清”也不例外,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卷四的闡釋就是我們熟知的。他說:“清者,超凡絕俗之謂?!庇志唧w描述為:“絕澗孤峰,長松怪石,竹籬茅舍,老鶴疏梅,一種清氣,固自迥絕塵囂。至于龍宮海藏,萬寶具陳,鈞天帝廷,百樂偕奏,金關(guān)玉樓,群真畢集,入其中使人神骨泠然,臟腑變易,不謂之清可乎!”[12]他將清定義為一種超凡絕俗,遠離塵世的氣質(zhì),可謂探驪得珠,深得清之三昧,所以也頗受后人重視。張謙宜《絸齋詩談》開宗明義,首標“詩品貴清”之旨,說:“詩品貴清,運眾妙而行于虛者也。譬如觀人,天日之表,龍鳳之姿,雖被服袞玉,其豐神英爽,必不溷于市兒;若乃拜馬足,乞殘鯖,即荷衣蕙帶,寧得謂之仙人耶?由斯以談,清在神不在相,清在骨不在膚,非流俗所知也。”[13]馬魯《南苑一知集·論詩》也有“詩之清者”一條:
語無閑字,意有專歸。如夜里讀書,不聞喧鬧;山頭嘯月,不染俗塵。秋水澄泓,曉風(fēng)料峭,令人領(lǐng)其閑曠疏落之趣,而豁目爽心者,則可貴也。而至其風(fēng)華之句、典麗之詞,則靜夜之燈窗花影,深山之古樹綠苔,水中之萍蘅橫波,風(fēng)前之松竹逸響,有點染而不礙其為清也。故凡詩文必以清為貴。[14]
但他們對清的審美內(nèi)涵,還只觸及很小的一部分。在我經(jīng)眼的文獻中,清代焦袁熹(1660-1725)的《答釣灘書》,才稱得上是真正對清加以深入探討的力作。這封書信收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藏《此木軒文集》稿本中,尚未見人提及,值得詳細介紹一下。焦袁熹首先指出清是中唐晚詩的美學(xué)精神所在:
愚嘗得觀唐人之作,盛唐以上,意象玄渾,難以跡求;至中晚而其跡大顯矣。一言以蔽之,其惟清乎。
接著闡明清的境界及對于詩的重要意義:
清者,研煉之極,雖古人亦不能逡巡而□也。故有句云新詩應(yīng)漸清,言工深乃至也。是故不經(jīng)研煉,略成句子,信手填入者,唐人必不為也。豈故好為其難,蓋以謂不若是則不成章爾。不然則何以此人然,彼人亦然,乃至篇篇然,句句皆然耶?夫雄豪藻麗,詩品雜陳,而清之一言必不可失。譬若吏治之廉,女德之貞也,失之余無足觀矣。
再分析清在詩中的具體表現(xiàn)及在聲律方面的人工營造性質(zhì):
且清非可以口授而指畫得之者,必其迥然特出乎埃??之表,知者辨之,不知者不辨也。曰事清,曰境清,曰聲清,曰色清,而聲清為要矣。字者公家之物,無清無不清者,連屬成句,而境象聲色具焉。其清者必其人苦心選擇以致然,非偶然而合也。字音陰為清,陽為濁,陰陽又各二。然善連屬者非醇用陰也,反是者非必太半用陽也,而清濁分焉者,由所以選擇而使之有精與粗故也。一婦獨處,寂然而已;及二人三人共語窗牖間,或喃喃如燕,或嚦嚦若鶯,或詬誶勃谿,不可暫聽。夫?qū)俎o之善不善,何以異是乎?
又解釋才氣對聲律清濁的決定關(guān)系:
聲之清濁,氣之類也,聲氣在人,似有天分。得之清者,所謂天才也,事半而功倍矣。以近世驗之,夏考功不逮,陳黃門、王玠石又遠不逮焉。非關(guān)學(xué)問,由降才異也。然使其人能深辨乎此,加意研煉,未必不可變濁而為清也。惟其天分有限于此,無所用其力,故其所成就僅若是而已爾。
最后提出聲律運用視內(nèi)容而定,并不以清為唯一的追求,同時清也不限于凄寒肅殺之聲,那種超絕塵俗之聲方是清之極至:
且聲之善,非獨聲而已矣,心之哀樂以是傳焉,所謂言之不盡,聲能盡也。必待言語文義而后達其意者,非能詩者也;必觀言語文義以識彼之情者,非知詩者也。讀杜子美憶弟妹詩,不問何語,聽其聲自然與尋常交友不同;衛(wèi)武將軍挽歌三篇,不問何語,聽其聲豈可施之它處乎?此子美所以為詩之圣。蓋非有意為之,猶所謂盛德之至,動容周旋自中乎禮爾。凡此用聲之效,各惟其宜,似若不專于清之一言者,則所以謂清者,非必若澗谷檜柏凄寒肅殺之聲而乃得題之曰清也。鳳皇鳴矣,于彼高岡,清之極也,何有于凄寒肅殺哉?
焦袁熹對清的論述,在融合前人見解的基礎(chǔ)上,又有新的開拓。與胡應(yīng)麟著眼于境界的旨趣不同,他對清的把握尤其落實在語音聲律的層面上,從另一個角度切入了清的內(nèi)核。他指出清是中晚唐詩刻意追求的美學(xué)趣味,也觸及了唐詩史的深層,顯出相當深刻的詩史眼光,也顯出相當自覺的理論意識。這樣的論文沉睡在文獻中的一定還很多,有待于批評史研究者去發(fā)現(xiàn)。
順便提到,考察清的審美觀念在清代的發(fā)展,不能不注意方苞編的《欽定四書文》,其序言中以“清真雅正”為八股文審美標準,對清的價值提升無疑有很大影響。姚鼐《敬敷書院課讀四書文序目》曾說“文貴清正雅正,著在功令,然作文者或不盡解”,為此他將四字一一作了疏解,關(guān)于清字是這么說的:“夫所謂清者有三。有氣清:氣為文家最要事,必其極清,然后能雄、能大。不清,則雖龐然而實痿矣。又有思清:測之窈然而深者,思清也。凡猥淺近者,思不清也。又有辭清:辭欲其典,典則清矣。如湯臨川文,可謂極華,然清之至也?!盵15]此解較胡應(yīng)麟之說更清晰明白,乘《欽定四書文》飛騰之勢,清的趣味及類似的理解將日益深入士人的詩文研習(xí)中,這是可以預(yù)料的。
四.清的美學(xué)內(nèi)涵
行文至此,還沒觸及問題的核心——清的美學(xué)內(nèi)涵。雖說上文征引的古人議論,也未嘗不從各種角度觸及到清的意蘊,但畢竟還是隨機的、興之所至的,全面地探討清的詩美內(nèi)涵和審美價值,還是個有待深入研究的課題。在此我想就自己的認識和體會提出些粗淺的看法。
首先我想指出,清雖是集中體現(xiàn)中國古代文人生活情趣和審美傾向,并在某種程度上與古典藝術(shù)的審美理想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詩美概念,但它在詩學(xué)中尚不處于最高位置,這由前文所舉范溫《詩眼》的說法已的然可見。對清的比較恰如其分的定位,也許是古典詩歌美學(xué)的核心概念,它具有由長期的歷史積淀而形成的基本內(nèi)涵。在《大歷詩人研究》中,我曾初步表達自己對“清”的體會,認為“清”是與“渾厚”相對的一種審美趣味,它明快而澹凈,有一種透明感,像雨后的樺林、帶露的碧荷、水中的梅影、秋日的晴空;也像深澗山泉、密林幽潭,有時會有寒冽逼人的感覺,如柳宗元《小石潭記》所寫的讓人不可久居??傊?,作為風(fēng)格范疇的“清”,我覺得可以表述為形象鮮明、氣質(zhì)超脫而內(nèi)涵相對單薄這么一種感覺印象[16]。如錢起的詩句“潭靜宜孤鶴,山深絕遠鐘”(《藥堂秋暮》)、“竹憐新雨后,山愛夕陽時”(《谷口書齋寄楊補闕》)、“幽溪鹿過苔還靜,深樹云來鳥不知”(《山中酬楊補闕見過》),無論所描寫的景物、所傳達的感覺還是所表現(xiàn)的趣味,都有著清絕的韻致,當?shù)闷稹俺步^俗”四字。當然,這只是清的主導(dǎo)特征,或者說是給人印象最突出的方面,如果要仔細分析清的全部內(nèi)涵,則需分幾個方面來談。
首先應(yīng)該肯定,清的基本內(nèi)涵是明晰省凈。這是由清字的本義水清引申來的,主要針對詩歌語言而言。蕭華榮先生曾引《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丹木五歲,五色乃清”注:“言光鮮也”;又引《文心雕龍·體性》評陸云“布彩鮮凈,敏于短篇”,二語正簡煉而確切地概括了“清”的這層意思。“鮮凈”意味著明晰簡潔,也就是《詩品》評陶詩的“文體省凈,殆無長語”。杜甫《八哀詩》評張九齡詩則是反過來說的:“詩罷地有余,篇終語清省。”這都是指文辭簡潔,不繁復(fù)鋪敘。在這個意義上,南朝人用“清”還有特定內(nèi)涵,即少用事。蕭子顯《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論當時文章之三體,次為“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職成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唯睹事例,頓失清采”。后來孔尚任稱贊劉廷璣詩之清,喜其“無一饾饤字”[17],正是基于同樣的觀念。從修辭效果看,偶儷流于鋪排,用事導(dǎo)致饾饤,無不與清采相妨,所以一向遭人菲薄。詩史上對偶儷、用事持否定態(tài)度的人不在少數(shù)。雖然不一定都著眼于清的理想,但以散淡明晰見長的王、孟、韋、柳被目為正聲,無疑體現(xiàn)了古典詩歌藝術(shù)理想的主導(dǎo)傾向。
其次應(yīng)該說是超脫塵俗而不委瑣?!肚f子·刻意》有云:“水之性,不雜則清。”清由水的明晰純凈自然引申為詩的純粹不雜,純則清,清則脫俗。《吟窗雜錄》卷十八上梅堯臣《續(xù)金針詩格》論“詩格有五忌”,“二曰字俗則詩不清”,可見俗正是與清相抵觸的。清代馬桐芳《憨齋詩話》卷四說:“詩家體格詞意最要大方,而以清氣行之,古之名公無不如此?!盵18]所謂大方即脫離委瑣和低級趣味,這是就氣質(zhì)而言,應(yīng)該說更接近“清”的本質(zhì)。孫光憲《白蓮集序》云:“應(yīng)是逢新雪,高吟得好詩。格清無俗字,思苦有蒼髭?!盵19]這還是在文字層面上理解格清與除俗的關(guān)系。袁中道《南北游詩序》稱陶孝若“文章清綺無塵坋氣塵坋氣”,“而尤有一種清勝之趣,若水光山色,可見而不可即者”[20],便特指一種脫俗的氣質(zhì)。清代女詩人汪端稱贊顧劍峰詩如“晚花寒竹韻孤清”[21],凡孤高獨絕的風(fēng)格都有一種清的氣質(zhì),如閑云野鶴、孤竹幽泉,最予人出塵之想。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卷上舉為“清”的例作,如謝莊《北宅秘園》、沈佺期《夜宿七盤嶺》、任翻《春晴》、張說《灉湖山寺》、楊巨源《題賈巡官林亭》可以說都具有這樣一種氣質(zhì)。聞一多格外欣賞大歷詩人造語的雅潔,也在于它們有一種超脫塵俗的氣質(zhì)。比如李端詩,喬億《大歷詩略》許為“思致彌清”。《山下泉》(9.3243)一首云:“碧水映丹霞,濺濺渡淺沙。暗通山下草,流出洞中花。凈色和云落,喧聲繞石斜。明朝更尋去,應(yīng)到阮郎家?!眴虄|評為“清越可人”。又如《云際中峰居喜見苗發(fā)》(9.3268)一首云:“自得中峰住,深林亦閉關(guān)。經(jīng)秋無客到,入夜有僧還。暗澗泉聲小,荒村樹影閑。高窗不可望,星月滿空山?!眴虄|評曰:“落句境地清奇?!边@樣的詩我認為典型地體現(xiàn)了“清”的那種脫俗的氣質(zhì),是更為本真的“清”,“清越”“清奇”之評猶不免王國維所謂“隔”。
與超脫塵凡的境界相聯(lián)系的是那種清絕的凄冽感。金堡《沈客子詩序》有云:“'微云澹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坐閣筆,嗟其清絕。然清或近于寒?!盵22]清正因這種寒意而與凄冽聯(lián)系在一起。張衡《東京賦》已云:“陰池幽流,玄泉冽清?!倍斎藗冋f清秋時也即是說秋天的凄清蕭瑟之氣,它常給人“志懔懔而懷霜”(陸機《文賦》)的感覺,因此柳永有“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雨霖鈴》)的傷嘆。焦袁熹雖不同意說清就是澗谷檜柏凄寒肅殺之聲,但他的辨正適足反證了二者在人們一般審美經(jīng)驗中的重疊。溫習(xí)一下柳宗元的《小石潭記》,我們能身臨其境地感受到那寒冽逼人的清冷。汪端說“清者詩之神也,王孟韋柳如幽泉曲澗,飛瀑寒潭,其神清矣”[23],正是指這種感覺印象。不過這畢竟不是清在日常語境中洋溢的情調(diào),所以通常我們在詩歌欣賞和詩歌批評中很少能覺察到這種語感。
新穎是“清”的另一層重要內(nèi)涵,由清構(gòu)成的復(fù)合概念最常見的就是“清新”,這主要是就立意與藝術(shù)表現(xiàn)而言。不難理解,清意味著超脫凡俗,而俗的病根即在陳熟平凡,所以清從立意修辭上說首先必須戒絕陳熟,力求新異。方回《馮伯思詩集序》說:“天無云謂之清,水無泥謂之清,風(fēng)涼謂之清,月皎謂之清。一日之氣夜清,四時之氣秋清?!娙酥娨嘤兴^清焉。清矣,又有所謂新焉。”[24]他已看到清與新的聯(lián)系,但尚未意識到新對清的決定意義。清代申頲《耐俗軒課兒文訓(xùn)》對此乃有透徹的闡述:“清新二字標自杜子美。其贈太白曰:'清新庾開府’,人皆能誦此語;然子美又有'詩清立意新’之句,得此五字而其旨始暢。其言立意新者,發(fā)古人所未發(fā)也。立意既新,而氣象自然清明者,以陳詞不能發(fā)揮新意,即意遣辭,而浮躁累氣自斥也?!盵25]
精純似乎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修辭的簡潔凝練本身就是文體潔凈的前提。劉勰《文心雕龍·風(fēng)骨》所謂“結(jié)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fēng)清焉”,可以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清人毛際可《鷗亭漫稿序》載:“君家鈍翁先生嘗語余曰,詩文之佳,如所謂清奇清古清麗者,皆足以擅長,而要非出之以清不可。余甚是之,然清之一境,殊不易言。如釀秫為酒,必劑量于分數(shù)之間,而后挹其精英,汰其糟粕。故昔人至以清者比圣,若徒益之以水,以求其清,是亦水而已矣。”[26]
古雅是不太容易在人們對清的感覺或聯(lián)想中出現(xiàn)的要素,通常人們對清的感覺印象最容易傾向于鮮潔明麗,很少會意識到古雅的趣味。可是只要我們想一下清最初與道家遁世精神的關(guān)系,就不難覺察其中所包孕的古雅的基因了。趙與時《賓退錄》卷二引米芾《續(xù)古今書評》說“柳公權(quán)如深山道人,修養(yǎng)已成,神氣清健,無一點塵俗”,正是一個絕好的例子。陳錫路說:“《貴耳錄》云詩有梅花字便清絕,李君實又謂黃葉、落葉入詩最饒意象。路則以為詩中有僧字,其風(fēng)致殆不減黃葉梅花,由鄭谷詩壇而外,但是逢僧處,都足使人意消。至讀潘逍遙'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之句,則尤為清中之清矣?!盵27]也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托名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清奇”一品云:“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竹,隔溪漁舟??扇巳缬瘢綄詫び?。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品味一下“神出古異”,我們很容易想到,那深山古剎的鐘聲,那骨董店的陳設(shè),那仙風(fēng)道骨的世外高人,不正是“清”的化身么?李因篤《曹季子蘇亭集序》有段好議論:“少陵云'更得清新否’,又'清新庾開府’、'清詞麗句必為鄰’,是清尤稱要。然未有不古而清者,欲詩之古,舍漢魏盛唐何遵焉?古則清,清則雅矣?!盵28]清的超凡絕俗本身就意味著一種與現(xiàn)世,與日常生活的距離,這也正是古意和雅趣生成的前提,明乎此,清中包含古雅的意味實在是再自然也不過了。
以上是清的審美內(nèi)涵的正價部分,它還有負價的一面。歸根結(jié)底,正如前文所指出的,“清”不是終極性的審美概念,而只是與中國詩歌的正統(tǒng)趣味——這種趣味本身就帶有某種缺陷——相表里的概念,所以它就不可避免地具有某種弱點。
清直接給人的感覺就是弱。吳喬《逃禪詩話》曾指出:“不清新即非詩,而清新亦有病。清之病,錢、劉開寶人已中之;新之病,大行于元和。”[29]我在《大歷詩人研究》中曾說李端詩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頎長的白皙少年,面龐清秀,氣質(zhì)脫俗,但身子骨卻不免單薄,這就是清的弱病。這一點古人似乎早已察覺。隋代劉善經(jīng)《論體》有云:“清典之失也輕?!盵30]這里的輕大約是單薄的意思。落實到具體作家,鐘嶸《詩品》卷中評謝瞻等人詩風(fēng)有云:“才力苦弱,故務(wù)其清淺,殊得風(fēng)流媚趣?!敝祆湓f王維“辭雖清雅,亦萎弱少氣骨”[31],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二又說:“姚武功詩恬淡近人,而太清弱,抑又太盡,此后所以漸靡靡不振也。”[32]錢謙益論王惟儉詩,謂“損仲詩清婉,而近于弱”[33]。朱彝尊說“元詩華者易流于穢,貫酸齋輩是也;清者每失之弱,薩天錫等是也。明初若劉子高、蘇平仲、楊克明,其源皆出于天錫,質(zhì)羸之恨,諸公不免”[34]。王夫之論曹學(xué)佺詩,提到“閩人詩多清弱”[35]。王崇簡論近代詩人,也指出“尚聲調(diào)則禘瑯琊、歷下,尚澹遠則宗公安、竟陵,澹遠近于清,清之失或弱”[36]。要避免這種缺陷,只有濟以氣力。杜甫《因許八奉寄江寧旻上人》一首,紀昀評“一氣單行,清而不弱”;《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參軍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一首,紀曉嵐評:“一氣盤旋,清而不弱,非具大神力不能?!盵37]正是這個道理。從根本上說,弱是因為單薄,不厚實,正如張云璈所謂“等而上之曰清厚,等而下之曰清淺,厚固清之極致,而淺亦清之見端也”,清一向就是與淺、浮、薄的感覺聯(lián)系在一起的,所以袁枚論“作詩不可不辨者”,其中之一就是清與薄的區(qū)別[38]。喬億《劍溪說詩》卷一指出:“宋詩已有排句,然骨重體拙,古意尚存;齊詩骨秀神清,而力不厚。”李白許朓謝“清發(fā)”、“清音”,深為后人首肯[39],而謝詩恰恰就給人單薄的感覺。牟愿相評錢起詩說:“錢起詩僅有裴、王意,其失也淺。儲、王作清詩,定有厚氣裹其筆端。”[40]沈德潛所見略同:“仲文五古彷佛右丞,而清秀彌甚。然右丞所以高出者,能沖和,能渾厚也。”(《唐詩別裁集》卷三)前舉李端《山下泉》,喬億許其清越,而紀曉嵐則以為“殊淺薄”[41]。清秀而不免淺薄,正是大歷十才子的通病,所謂“開寶渾厚之氣漸遠漸漓”是也[42]。故胡應(yīng)麟有“才大者格未嘗不清,才清者格未必能大”之說。反過來,蘇東坡論王維畫則云:“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敦。”[43]這里的“清敦”一詞,紀曉嵐和錢鐘書都認為屬拘牽湊韻,于義不通[44]。其實正如錢先生所說,敦即厚義,即張彥遠所謂“重深”[45],意在強調(diào)詩的清而能厚。這正是蘇東坡的有見識處,他稱贊晁君成詩“清厚深靜,如其為人”[46],正可與此相印證。后來劉熙載論詞,針對張炎提出的“清空”之說,強調(diào)“清空中有沈厚,才見本領(lǐng)”(《藝概·詞概》),也是彌補了張炎的理論缺陷。田雯以“綺而有質(zhì),艷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稱贊庾信詩之“老成”[47],王岱稱“夫唐之音,清而厚,俊而渾”[48],紀昀評孟浩然《永嘉浦逢張子容》、杜甫《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都許其“清而不薄”[49],金之俊序宋琬詩,稱“其氣清以厚”[50],阮元序潘曾綬詩,稱其“清而不失之薄,華而不失之靡,巧而不失之纖”[51],張云璈《孫燭溪舍人碧山樓詩稿序》稱“其清非浮薄之謂,正如寒潭照影,鑒及毛發(fā)”[52],郭麐《靈芬館詩話》續(xù)三稱吳承恩詩筆“清而不薄”,也都從反面說明清是容易流于單薄的,如果清而能避免單薄的毛病,則是超常的品質(zhì)。
那么清為何易導(dǎo)致單薄的毛病,甚至像張謙宜所說,“作詩太清必薄弱”呢?[53]前人有從生理學(xué)來加以解釋的。如桐城派作家魯九皋就認為萬物之生“有氣而后有質(zhì)”,“偏得天之氣者為禽鳥,其性清明”,“偏得地之氣者蟲魚走獸,其性重濁”。人本是得天地粹美沖和之氣而生的,“固皆受天地之中矣,然或稍過乎中而得天之氣居多,則其氣常清,而質(zhì)亦秀,第不免或失于薄,故夙慧之子嘗多夭焉”[54]。這種說法未必有多少道理,但可以讓我們了解古人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其實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釋,清澈而有透明度的東西,當然單薄、脆弱,就像玻璃,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就是這樣,也沒什么可以發(fā)抉的微言大義。
五.清作為詩美的核心概念
應(yīng)該說明的是,上述幾個方面只是清的基本內(nèi)涵,也是“清”作為詩美概念的核心意義。而詩學(xué)史上的“清”,則是個相當開放的審美概念,有很強的包容性。它的基本含義就像色彩中的原色,向不同方向發(fā)展即得到新的色彩。比如脫俗的傾向會發(fā)展為奇峭,晚唐姚合、馬戴一路的詩風(fēng)正是由此而來?!度圃姟肪硭木牌咭稀都鸟R戴》云:“新詩此處得,清峭比應(yīng)稀。”又卷五○一《答韓湘》云:“詩人多峭冷,如水在胸臆。”可以看作是夫子自道。“清”又可以向不同風(fēng)格類型延伸,與別的詩美概念相融合,形成新的復(fù)合概念,就像原色與其他色彩融合形成間色一樣。比如清向雕琢煉飾方向發(fā)展,就形成南宋“永嘉四靈”輩的“清苦之風(fēng)”(《滄浪詩話·詩辨》);而向剛健延伸就產(chǎn)生清剛、清壯,向空靈延伸就產(chǎn)生清虛、清空,向圓熟延伸就產(chǎn)生清厚、清老,向典雅延伸就產(chǎn)生清典、清雅,以至形成“靖節(jié)清而遠,康樂清而麗,曲江清而澹,浩然清而曠,常建清而僻,王維清而秀,儲光羲清而適,韋應(yīng)物清而潤,柳子厚清而峭,徐昌谷清而朗,高子業(yè)清而婉”(《詩藪》外編卷四)的“清”流一族。詩史上的清淡派詩人,正是“根據(jù)各自的性情趣尚,從各自的角度去實現(xiàn)'清’中之變”[55],形成以清為核心的豐富多彩的風(fēng)格群落的。而在詞中,清也成為形成宋代詞家某種風(fēng)格統(tǒng)一性的核心要素:“秦(觀)之長,清以和;周(邦彥)之長,清以折,而同趨于麗。蘇、辛之長,清以雄;姜、張之長,清以逸?!盵56]在清的風(fēng)格家族中,不僅相近的詩美概念,甚至原本相反相對,決不相容的概念,如淺—邃、緊—疏、新—古、省—靡、圓—峭、和—怨、典—奇、淡—腴等,也可以分別和清結(jié)合,結(jié)成一組組色彩變化細微的概念群。很顯然,“清”的包容性使對立的雙方能在某一點上與之溝通。鐘嶸對陶潛詩的總體評價是“文體省凈,殆無長語”,而對“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兩句卻許為“風(fēng)華清靡”。“靡”應(yīng)是綺靡之義,與省凈豈非矛盾?實則靡與清相結(jié)合有清腴之義,即蘇東坡所謂“癯而實腴”(《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正是借助于清這一橋梁,靡得與省凈達成內(nèi)在的溝通。
由于清具有廣泛的包容和溝通能力,因而它的派生能力極強。除前文所舉《文心雕龍》、《詩品》等書出現(xiàn)的復(fù)合概念外,常見的還有清淡、清秀、清潤、清寂、清峭、清疏、清趣、清高、清脆、清澈、清空、清深、清真、清幽、清妙、清冽、清奇、清曠、清雋、清腴等,不常見的則有清超、清圓、清宕、清俊、清拔、清古、清歷、清勁、清淑、清怨、清簡、清寒、清凄、清老、清華、清異、清快、清適、清脫、清亮、清泠、清平、清沇、清利、清蒼、清靈、清矯、清挺、清穩(wěn)、清整、清艷、清遒、清刻、清細、清淳、清煉、清儉、清緊、清永、清微、清妍、清邃、清朗、清健、清駛、清軼、清妥、清安、清轉(zhuǎn)、清辨、清灑、清折、清溫、清亙、清順、清密、清韻、清況、清媚、清穆、清穎、清柔、清夷、清映、清瘦、清惋、清浰、清皎、清出、清率、清遙、清蕭、清英、清漓等,至于像輕清、冷清、凄清、孤清、高清之類的組合也不待枚舉。在古代文論中似乎還沒有哪個概念有如此活躍的衍生能力,僅此也顯示出清作為審美概念在詩學(xué)中的重要意義,進一步整理和研究這一概念的衍變和內(nèi)涵應(yīng)是今后古典詩學(xué)研究的一個課題。
排版|陳雨晴
原載于《中國社會科學(xué)》200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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