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5月23日),去年6月發(fā)生的上海世外小學兇案一審宣判,兇手黃一川被判處其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黃一川一審宣判現(xiàn)場,圖片來源于網絡
雖已時隔一年,但案件的審理過程持續(xù)受到輿論關注。這種惡性事件給社會造成了很大的負面影響,對受害家庭造成了極大的痛苦和無法挽回的損失;即使再過幾年、十幾年,恐怕也難以撫平受害父母心中的創(chuàng)傷。
上海世外小學兇案案發(fā)現(xiàn)場,圖片來源央視新聞
截取自財新網的報道《上海砍殺小學生兇犯一審獲死刑 精神疾病無涉量刑》
在審判后,上海一中院發(fā)布通報:
被告人黃一川故意殺人,致二人死亡、二人輕傷,其行為已構成故意殺人罪。黃一川系有預謀、有準備地在校園附近針對無辜兒童實施嚴重暴力,其犯罪動機極其卑劣,犯罪手段極其殘忍,犯罪后果極其嚴重,社會影響極其惡劣。
黃一川雖經鑒定患有精神疾病,被評定為具有限定刑事責任能力,但鑒于其罪行極其嚴重,人身危險性極大,且其精神疾病對其作案時辨認、控制自己行為能力沒有明顯影響,故應依法予以嚴懲。
我認同法院“其精神疾病對其作案時辨認、控制自己行為能力沒有明顯影響,故應依法予以嚴懲”這一判斷和決定,我對一審結果并無異議。但黃一川真的是精神分裂癥的患者嗎?他犯下罪行時真的處于精神分裂癥發(fā)作期嗎?他真的應被認定為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嗎?我并不認同。
從公開報道中可看出,黃一川明顯有幻聽,也很可能有較嚴重的被害妄想、關系妄想,精神病性癥狀“長期”存在。
截取自財新網的報道《上??硽⑿W生兇犯一審死刑 黃一川走向深淵之路》
因此,可以明確,黃一川確實存在精神病性癥狀,這是診斷精神分裂癥的重要依據(jù)。但這并不足以說明他就是精神分裂癥患者,因為在精神科臨床中,抑郁障礙、雙相情感障礙等常見精神心理疾病也可伴有精神病性癥狀。
精神分裂癥的另一必要特征是:患者的情緒、思維和行為三者并不協(xié)調,趨于紊亂。也就是說,患者的整體表現(xiàn)往往讓人感到缺乏邏輯性,言語交談、接觸比較困難,行為愚蠢、幼稚、雜亂無章和沖動。說得通俗一些,精神分裂癥的患者(尤其是在發(fā)作期)的外在表現(xiàn)是瘋癲的、失常的。
而黃一川的表現(xiàn)是怎樣的呢?根據(jù)財新網的報道,黃一川曾在多個城市的高檔幼兒園或小學踩點,并畫有策劃兇案的草圖。他周密策劃,反復踩點,并專門購置殺人工具,在案發(fā)前一天就動過歹念,但顧忌當時周邊有保安;次日,他感到時機成熟才下狠手。
可見,黃一川作案時思維清晰,富有邏輯性和計劃性,并且清楚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顯而易見,這并不符合精神分裂癥發(fā)作期的特征。
而且,從新聞報道中,黃一川事后對執(zhí)法、檢察供述犯罪過程和動機的時候,并未有明顯的言語紊亂、思維混亂、行為失常的癥狀。
所以,我認為黃一川并不是精神分裂癥患者,按照現(xiàn)行的精神醫(yī)學診療標準,更可能是以下診斷:
雙相情感障礙伴有精神病性癥狀,偏執(zhí)型人格障礙,反社會型人格障礙
為什么說他是雙相障礙?是根據(jù)他的成長經歷和日常表現(xiàn)來分析的。
據(jù)財新報道,黃一川自幼目睹父母不和,家中經常吵架,11歲時父母離異,與父母的關系均不良,長大后性格越來越內向,其自稱初中時曾被欺負(但未得到其老師和同學的證實),他在中考、高考中成績都不理想,考研更是兩次失利,畢業(yè)后輾轉各大城市求職,但屢屢碰壁。
顯然,黃一川曾經歷過一連串打擊,遭受疊加性的心理創(chuàng)傷,尤其是考研失利和工作不順后,其心理狀態(tài)長期處于壓抑、低落甚至自卑之中,長期在家中不出門,孤僻少語,有明顯的抑郁癥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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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他的性格又有另一個極端——盲目自信,自命不凡。這可能與其母親的錯誤教育方式有關。
新聞報道稱,黃母對兒子的照料是包辦式的、保護式的。從兒子就讀幼兒園到高中,她一直送飯到學校,還經常讓兒子請假回家午睡,甚至當兒子提出就讀更好的寄宿高中時,黃母極力反對,稱“你又不會洗衣服、又挑食,自理能力這么差,怎么辦呢?”
黃一川從小的學習成績并不拔尖,但在黃母眼中,兒子“學習成績很好,從不說謊,又乖又優(yōu)秀”,并且非常希望聽到老師夸獎自己的兒子。
很可能,出于愛子之心,黃母對兒子的能力的評價過于樂觀了,并很有可能在黃一川的成長過程中經常過度地對其進行夸獎、表揚。
從心理上,這可能讓黃一川形成病理性正性情緒體驗,缺乏對自己的客觀評價,實際能力一般,但心比天高,對未來設想得太簡單、太順利,且抗壓能力非常薄弱。報道稱,他備研時的瘋狂而投入、列出一連串不切實際的計劃,這很可能就是躁狂/輕躁狂發(fā)作。
這就是我認為他很可能罹患雙相障礙的原因。
一般來說,人格障礙是由人格改變逐步加重,最后導致自我反省能力的完全喪失而形成的。在黃一川的病情發(fā)展過程中,其曾經出現(xiàn)偏執(zhí)型和反社會型人格改變,跡象非常明顯。
我曾撰文分析,個體遭受過疊加性心理創(chuàng)傷后,對外界敏感、多疑、充滿不信任,容易把別人的無心言行、甚至好心好意當成懷疑,發(fā)展成偏執(zhí)型人格改變,甚至出現(xiàn)被監(jiān)視感、被害妄想。
至于人格障礙,重要特征是——面對挫折、失敗時以外歸因為主,嚴重缺乏自我反省能力,把責任推給外界,認為自己是無辜者、受害者。只不過,人格改變的病情稍弱,情緒穩(wěn)定時尚有一定的反省能力。
對于這兩點,黃一川的言行都非常吻合。
他對外界的刺激非常敏感,曾說有人在公交車上撞了他一下,“想把這人殺了”。
他想考取南京的高校,并前往考察,另一名同學也去了南京,他便把同學罵了一頓,稱對方“肯定是去拉關系的”。
他對社會憤世嫉俗,認為學生交到學校的費用“早被貪了”。
高考考得不理想時,黃一川未及時反省自身的不足,反而認為一是因為新眼鏡令他頭暈;二是因為“原來在家需要母親陪著讀書,去父親家住的那兩個月,繼母吃過飯后就把父親叫出去一起散步了,他就獨自看電視、玩電腦,而且繼母看電視也把聲音開得太大?!?/span>
以上都是典型的敏感、多疑、過度外歸因的表現(xiàn)。
因遭遇了疊加性心理創(chuàng)傷,又缺乏自省能力,黃一川逐漸地出現(xiàn)偏執(zhí)型人格改變癥狀,并已發(fā)展為人格障礙;這又進一步加劇他在人際交往中的沖突,惡性循環(huán),更加受挫。
他一方面要在親人面前維護自己美好形象,對自己期待頗高;一方面又非常落魄,劇烈的反差令他內心極度不平衡,遭受疊加性心理創(chuàng)傷后單純的外歸因模式,讓他對外界的憤怒越來越強烈,發(fā)展至反社會型人格改變,最終已達到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的程度。
不過,要特別強調的是,令黃一川有反社會暴力行為的原因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而不是雙相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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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誤以為雙相障礙的患者有暴力傾向,又屬重性精神病,擔心他們對公眾安全造成威脅。其實,真正的、單純的雙相障礙患者對大眾的攻擊可能性很低,更不會傷及無辜;他們往往只會在情緒極度壓抑時,對家人有發(fā)脾氣、打人毀物的行為。
其實,關于雙相、抑郁障礙(尤其是伴有精神病性癥狀)與精神分裂癥的鑒別,在傳統(tǒng)精神科臨床上一直是個不小的難題。下周我將推出專業(yè)文章,詳細分析個中的區(qū)別及鑒別思路。
黃一川被判死刑,其家人高呼上訴,事態(tài)的后續(xù)發(fā)展有待觀察。不過,在希望兇手得到嚴懲的同時,我更希望這個案件能給我們帶來警示、啟示。
首先是對于司法鑒定的反思。
目前,司法鑒定都由國內較權威的精神科專家負責,他們往往只從傳統(tǒng)精神病學的角度去理解嫌疑人的行為,從癥狀學的層面去下診斷;這并不夠全面,容易引發(fā)爭議。
法院對黃一川的判決就讓大眾打了一個巨大問號。大眾普遍認為,患者在精神分裂癥發(fā)作期時行為、思維失常,不具有自知力,其在此期間犯下的罪行不需承擔法律責任。我國《刑法》中也有相關規(guī)定。
那為什么法院仍對黃一川判此重刑?這是否反映了法院的意見與司法鑒定并不一致?如果是的話,是哪一方不夠穩(wěn)妥?這也導致黃一川家人激烈地表示要上訴的主要原因。
所以,如果司法鑒定不嚴謹、不全面、不能服眾,必定會削弱司法機關的權威性。此外,這不利于我們對嫌疑人的心理發(fā)展過程進行梳理、總結,并提出對家庭教育和社會有所啟發(fā)的建議。
無論是臨床診斷,還是司法鑒定,我們都應盡快借鑒多學科診療模式(MDT),從多學科角度(尤其是精神醫(yī)學、心理學、教育學和社會學)對個體進行評估,并利用多學科手段進行干預。
另外,對于更多的像黃一川一樣遭受過疊加性創(chuàng)傷這樣的個體,我們應該如何對待?我們應該如何預防下一個犯罪者的出現(xiàn)?這是廣大父母、教育工作者都值得深思的問題。
尤其是父母,其言行和教育對孩子的影響至深。父母自身就應學會自我反省和提升,不要總在孩子面前一味的埋怨他人和社會。黃一川的母親雖有所反省,但也明顯就有外歸因的傾向,把家庭問題、婚姻問題,孩子的性格問題過多地歸咎于黃一川的父親、繼母和老師。
而且,家長應有意識地引導孩子建立客觀、理性的綜合性歸因模式:遇到失敗時,先及時尋找自身原因,積極提升,但也要看到客觀不利因素,不過多地自責;
獲得成就時,及時自我肯定,但不應只看到自己的努力和功勞,還要看到別人的幫助和天時地利等客觀有利因素。
只有歸因模式健康,孩子才能對自己、他人有比較正確的評價,遇事不卑不亢,不驕不躁,也不容易心態(tài)失衡。
黃一川的經歷對受害家庭而言是悲劇,對他自身也是個悲劇。悲劇已經發(fā)生,我們無力再逆轉。但我們絕不能認為悲劇與我們無關。
從事件中吸取教訓,這是社會中每個人的責任!否則,災難還會一次又一次重演,最終后果將由每一個人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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