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徒步時,有一次幾乎溺水身亡,被河面下看不見的急流裹挾沖刷出十幾米遠,在那極短的時間里,我清醒而又驚慌地意識到:我已經(jīng)喝了太多的水,胸腔里的空氣越來越少,我很快不能再一次浮上水面,我很快就要死去——那種真正的死亡,再也無法用任何文字、影像或一切人類世界的事物去描述去傳達的死亡,無需和任何人提起也無需再有任何意義的死亡。在幾乎是在萬分之一秒又近似于長達一萬年的那個瞬間,我只剩下一種理智的平靜的感受:此外沒有任何其他的感受,沒有想起任何生命中難忘的事,沒有想起任何一個人,沒有后悔,沒有幸福,沒有思考,沒有任何別的。我只是在水面上下的那一瞬間,清醒而放松地意識到一件事,一種獨一無二的超脫于任何理念的感受——我,要死了。我是說真的,我甚至沒有去本能地想「原來死是這樣的」。我只是陷入了一種巨大的平靜的結局:死,它來了。也幾乎是在一瞬間,我在水里本能揮舞的手,突然抓住了一根附近村民固定魚籠的繩子,然后,我突然浮了起來,突然重新獲得了空氣,我的心臟,我的肺,突然重新開始健康地運作。我迅速靠向河邊然后跳上了岸。如果說大部分人一生中只能死一次,如果說死亡是人類最重要的命題,那么我無疑已經(jīng)獲得太多不可言說的稀缺的東西。那是個很熱的夏天,我每天背著包走很遠的路。累了,就把包靠在公路防護欄上站一會兒,或者躺在蔭涼的水泥地,看著那些復雜而平靜的樹影在我眼前晃動,一些車輛從我身邊快速駛過,跟著我一起徒步的人再一次試圖和我交談。我當時說了什么已忘了,只記得一句:「如果一個人連死亡都不怕,那么他還能有生的喜悅嗎?」又或者說,那些被我們稱為喜悅的,只是略微區(qū)別于我們無盡的悲哀的一些別的東西?我很多次想過死,想過去死,想過各種死的方式,但我從沒有真的去死,如果說一個人的存在有兩種力量形態(tài)共同呈現(xiàn),生與死,那么我可以很確定的是,生永遠是占據(jù)我存在的主要的部分。因此,即使是處在最危險的死亡的邊緣,我也不覺得那是死。我甚至覺得一個的病死、老死也不能算是死。我沒有想過我很快又經(jīng)歷了第二次死亡。在那個萬念俱灰而又深深無奈的傍晚,在我百般苦求但仍被無視的那個瞬間,我突然拔足狂奔,沖向最近的那條河——我記得我用盡全力跳向半空,一只腳用力踩在欄桿上,進行了第二段的跳躍,以確保我能跳進河水中央的深處。也許是第一次死亡的感受過于強烈與永恒,在我還沒有沒入水中我就已經(jīng)再一次感到死亡在嵌入我。永恒的死亡,隨時降臨的死亡,輕易就可以獲得的死亡,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些感受。死亡到底是怎樣的呢?如今我才后知后覺,比起死亡,那種人為的蹂躪侵害與不可逃避,要殘酷深重得多。我存在中的生,又一次逼退了死,并且我終于欣喜地覺察到,生是天然的,而死是人為的。我覺察到,我總是喜愛天然勝過人為。只是,尤其使我難過內疚的是,在我又一次重新獲得生命,又一次走在大地上與歲月中時,我在很多方面竟然毫無改變,比如一直讓自己處于這種被傷害的處境中。比如,我的生命仍然并且將永遠是同一個讓我不那么滿意的充滿哀愁的生命。許多事我從不提起,也無意追究,我只是有點悲哀地發(fā)覺一件事:我愧對我自己太深太久。我與我周旋久,寧愧我。在很長一段歲月里,我都是如此,也許以后還是會,因為傷害、愧疚、渴望、幸福,所有的這一切人類的情感都無可避免。但總有某個時刻,我想,人是可以不愧對他自己的,而這就足夠了,尤其是當他可以不用在乎愧對任何人——實際上,這也是我不再關心的了。有什么好關心,好思量的呢?也許,我只應該關心一件事,那就是:我將繼續(xù)擦擦身子,我將,繼續(xù)上路。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內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