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官者:人籟,地籟,天籟
——讀莊子奇書,悟為官之道(二)
華中科技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
現(xiàn)代領導科學與藝術(shù)研究中心主任陳海春
為官從政為了什么,這是一個權(quán)力觀的問題,是一個關系到國家和政黨前途命運的根本性課題,也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曾幾何時,我們的官員有過那樣一種蓬勃朝氣,一種昂揚銳氣,一種浩然正氣。時至今日,許多人已經(jīng)沒有了這“三氣”。他們成為了毛主席所說的那種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知不對,少說為佳;明哲保身、但求無過。”長此以往,這樣的官員,以及由這樣官員組成的群體,就會無視民生,就會踐踏民意,就會侵犯民權(quán),最終就會失去民心。這是歷史興亡的規(guī)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這些人,除了極少數(shù)屬于違法亂紀者之外,大多數(shù)屬于思想認識問題。既是認識問題就要通過教育來解決,當年毛主席對此看得容易了一些,1963年在中央工作會議上他說:“再有幾年,我們的干部是可以教育好的,可以把那些牛鬼蛇神打下去。既然是牛鬼蛇神,就要打。打的方法,也不能個個拿來槍斃,不能用那個生硬的方法。”
齊物論是《莊子》的又一代表篇目。“齊物論”包含齊物與齊論兩個意思。莊子認為世界萬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看起來是千差萬別,但歸根結(jié)底卻又是齊一的,這就是“齊物”。莊子還認為人們的各種看法和觀點,看起來也是千差萬別的,但世間萬物既是齊一的,言論歸根結(jié)底也應是齊一的,沒有所謂是非和不同,這就是“齊論”。“齊物”和“齊論”合在一起便是本篇的主旨。“齊物”與“齊論”是莊子哲學思想的又一重要方面,與“逍遙游”一并構(gòu)成莊子哲學思想體系的主體。莊子看到了客觀事物存在這樣那樣的區(qū)別,看到了事物的對立。但出于萬物一體的觀點,他又認為這一切又都是統(tǒng)一的,渾然一體的,而且都在向其對立的一面不斷轉(zhuǎn)化,因而又都是沒有區(qū)別的。
《齊物論》一開始,就借助南郭子綦一個不同尋常的形象,引出一組重要的概念:人籟、地籟和天籟。那日,南郭子綦靠著幾案而坐,仰首向天緩緩地吐著氣,那離神去智的樣子真好像精神脫出了軀體。他的學生顏成子游(顏偃)陪站在跟前說道:“這是怎么啦?形體誠然可以使它像干枯的樹木,精神和思想難道也可以使它像死灰那樣嗎?您今天憑幾而坐,為什么跟以往憑幾而坐的情景大不一樣呢。”子綦回答說:“偃,你這個問題不是問得很好嗎?今天我忘掉了自己,你知道嗎?你聽見過‘人籟’卻沒有聽見過‘地籟’,你即使聽見過‘地籟’卻沒有聽見過‘天籟’??!”子游問:“我冒昧地請教它們的真實含意。”子綦說:“大地吐出的氣,名字叫風。風不發(fā)作則已,一旦發(fā)作整個大地上數(shù)不清的竅孔都怒吼起來。你獨獨沒有聽過那呼呼的風聲嗎?山陵上陡峭崢嶸的各種去處,百圍大樹上無數(shù)的竅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圓柱上插入橫木的方孔,有的像圈圍的柵欄,有的像舂米的臼窩,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淺池。它們發(fā)出的聲音,像湍急的流水聲,像迅疾的箭鏃聲,像大聲的呵叱聲,像細細的呼吸聲,像放聲叫喊,像嚎啕大哭,像在山谷里深沉回蕩,像鳥兒鳴叫嘰喳,真好像前面在嗚嗚唱導,后面在呼呼隨和。清風徐徐就有小小的和聲,長風呼呼便有大的反響,迅猛的暴風突然停歇,萬般竅穴也就寂然無聲。你難道不曾看見風兒過處萬物隨風搖曳晃動的樣子嗎?”子游說:“地籟是從萬種竅穴里發(fā)出的風聲,人籟是從各種不同的竹管里發(fā)出的聲音。我再冒昧地向你請教什么是天籟。”子綦說:“天籟雖然有萬般不同,但使它們發(fā)生和停息的都是出于自身,發(fā)動者還有誰呢?”這里比沒有說“天籟”是什么,也難以說出它是什么。
“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同樣是聲音,有的優(yōu)美動聽,有的俗不可耐;有的大氣磅礴,有的小巧迷人,這不僅由于它們發(fā)出的地方不同,也導致了它們的境界不同。有的是由人從簫笛的洞孔中吹出,有的是從大地的洞穴中發(fā)出,有的則是來自遙遠的天空。天籟無名,人間難知;天籟無聲,人間難聞。對于這樣一種最高境界的東西,不是什么人都聽得到的。為官者要有追求這種聲音的訴求,要有享受這種聲音的功底,如此就要修煉,就要“常修為政之德、常思貪欲之害、常懷律己之心。”而要做到這一點,就要如南郭子綦所說:“今者吾喪我”。好一個“吾喪我”,只有達到忘我的境界,心靈出竅,才能聽得到天籟之聲。“吾喪我”三個字,是這篇文章的一個密匙!
接著莊子進一步描述了社會各種現(xiàn)象和人的各種不同心態(tài),并指出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又都是出自虛無。他用了兩組大小來說明問題:“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也就是說,才智超群的人廣博豁達,只有點小聰明的人則樂于細察、斤斤計較;合于大道的言論就像猛火烈焰一樣氣焰凌人,拘于智巧的言論則瑣細無方。是呀,人上一百,種種色色。何以如此,在于對自己的認識上的差異。謀小不謀大,謀細不謀粗,謀近不謀遠,是許多官員的弱點。而在抓大事、攬全局上,毛主席是高人,他是“大權(quán)獨攬,小權(quán)分散。”他看問題從來是從大往小看,從粗往細看,從遠往近看。如果不這樣做,一個人就不能持久,就難成大事。
莊子的這篇文章是一個勸世經(jīng),他告訴我們,不要太關注是非。他認為,是非心會歪曲大道,是非是小道小智。“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道是大成,卻被小成掩蓋,而大言卻被知識掩蓋了。莊子認為,事物沒有什么差別,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從某個角度講沒有絕對是非。只有想明白的人,才能活的明白。莊子認為:“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是呀,人們終身承受役使卻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輩子困頓疲勞卻不知道自己的歸宿,這能不悲哀嗎!莊子不僅提出了問題,還給出了解決問題的答案:“是以無有為有。” 他指出,沒有就是有,即使圣明的大禹尚且不可能通曉其中的奧妙,我偏偏又能怎么樣呢?
接下來,莊子越說越玄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用組成事物的要素來說明要素不是事物本身,不如用非事物的要素來說明事物的要素并非事物本身;用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不如用非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整個自然界不論存在多少要素,但作為要素而言卻是一樣的,各種事物不論存在多少具體物象,但作為具體物象而言也都是一樣的。莊子還講了一個經(jīng)典的故事:朝三暮四。有一年糧食欠收,養(yǎng)猴子的人對猴子說:“現(xiàn)在糧食不夠了,必須節(jié)約點吃。每天早晨吃三顆橡子,晚上吃四顆,怎么樣?”這群猴子聽了非常生氣,吵吵嚷嚷說:“太少了!怎么早晨吃的還沒晚上多?”養(yǎng)猴子的人連忙說:“那么每天早晨吃四顆,晚上吃三顆,怎么樣?”這群猴子聽了都高興起來,覺得早晨吃的比晚上多了,自己已經(jīng)勝利了。其實橡子的總數(shù)沒有變,只是分配方式有所變化,猴子們就轉(zhuǎn)怒為喜。那些追求名和實的理論家,總是試圖區(qū)分事物的不同性質(zhì),而不知道事物本身就有同一性。最后不免像猴子一樣,被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所蒙蔽。
《齊物論》,從“道未始有封”的命題出發(fā),論述了“道”無界限差別,說明任何事物的差別和認識上的是非都是相對的。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一切爭辯都是沒有意義的。要求達到齊是非、齊彼此、齊物我、齊壽天的要求,認為一切美丑、善惡都是相對的,以此去掉是非、榮辱的計較,使思想得到自由和解放。剩下的內(nèi)容還有很多,但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段子是莊子正方兩面的論述:“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不廉不嗛,不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也就是說,至高無尚的真理是不必稱揚的,最了不起的辯說是不必言說的,最具仁愛的人是不必向人表示仁愛的,最廉潔方正的人是不必表示謙讓的,最勇敢的人是從不傷害他人的。真理完全表露于外那就不算是真理,能言善辯總有表達不到的地方,仁愛之心經(jīng)常流露反而成就不了仁愛,廉潔到清白的極點反而不太真實,勇敢到隨處傷人也就不能成為真正勇敢的人。這五種情況就好像著意求圓卻幾近成方一樣。因此懂得停止于自己所不知曉的境域,那就是絕頂?shù)拿髦恰?span lang="EN-US">
莊子在齊物論的結(jié)尾給出了這樣一個比喻,他說:“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子要借夢蝶表達什么呢?人在夢中不知其夢,人自以為其知,而卻不知其所不知,人知其所不知而如夢之初覺,然而他知道了,難道不還是有所不知么?人只有在大覺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不斷的夢覺之變實際上都在不知之中。這個故事一般稱作“莊周夢蝶”這個簡單的故事,即表現(xiàn)了一種人生如夢的人生態(tài)度,又把形而上的“道”和形而下的莊周與蝴蝶的關系揭示出來。形而下的一切,盡管千變?nèi)f化,都只是道的物化而已。莊周也罷,蝴蝶也罷,本質(zhì)上都只是虛無的道,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這叫“齊物”。
掩卷沉思,“齊物”和“齊論”對為政之道、為官之道有什么教益呢?我的感覺是為官者要學會大智若愚,不要太突顯智慧,以防止樹大招風分撼樹,人為名高名害人。當今的為官者大多由“知識分子”晉升而成,這些人大多依靠自己的才智而不是依靠自己的資產(chǎn),因此許多人唯恐才智不被人發(fā)現(xiàn),唯恐才智得不到上司的認可,這在莊子看來是有問題的。莊子認為,大道并不曾有過區(qū)分,言論也不曾有過定論,人們所持有的是非與區(qū)分并非物之本然,而是主觀對外物的偏見,物、我一體,因而是非無別,容藏于一體。只有忘物才能齊物,最高的境界是忘掉死生、忘掉是非,把自己寄托于無窮的境域,從而遨游于塵埃之外。當然,我們不是要做隱士,也不是要永遠處于邊緣化的狀態(tài)。對古人的東西,要善于取其精華,剔除糟粕。莊子過分看重客觀規(guī)律,忽視主觀能動性;過分強調(diào)順其自然,忽視人的智慧;過分追求寫意詩意,忽視說理論物的準確性;過分肯定遠古的美好,忽視厚古薄今帶來的弊端等,都是值得商榷的。但我們應該知道:智慧有止而道無止,不為名利仁禮所動才能真正求得解脫,在人籟、地籟的基礎上達到天籟的境界。
后記:這兩天在北京海淀區(qū)喜來登酒店召開校友總會2008年理事大會和校友企業(yè)家論壇。今年論壇的主題是“危機與應變”,主要談在世界性金融危機中企業(yè)家如何應對危機。看到我們的校友,有些還是我的學生,在論壇上侃侃而談,很是欣賞。但平心而論,達到“人籟之聲”者不少,達到“天籟之聲”者不多,誰叫我們學校當年是“紅色工程師”的搖籃。李培根校長在開幕式說我校要追求國際知名大學,要像世界一流大學學習,要將美國耶魯大學作為我們的楷模。我去年年底到耶魯大學訪問的時候,知道他們對學生的要求就是要學生努力將自己培養(yǎng)成未來的領袖式人才。而要達到這點,在學校期間就要遵循三條標準:深厚的文化底蘊,獨到的專業(yè)技能,魅力的領袖氣質(zhì)。
【附錄】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宀夭}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刀刀乎?”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fā)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埶心},姚佚啟態(tài);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尚屑盒?,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
其遞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說。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之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jù)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園而幾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故昔者堯問于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螂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長吾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鸮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黮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曋啻?,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 “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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