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離過年還有三天,我們家鬧得雞飛狗跳,發(fā)起了一場蓄勢已久的大爭吵。
主角是奶奶和爸爸。
早在幾天前,奶奶和爸爸就因為各種小事起了摩擦,只不過最后誰都沒多說那最后一句話所以強行壓下了心中的怒火,這次奶奶在小區(qū)里散步,不知道從哪兒撿了個玩具回來,爸爸頓時惱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趁著奶奶去洗手間把玩具扔了。
臟兮兮的玩具被粗魯?shù)厝M垃圾袋然后在爸爸的怒氣的助燃下,“嗖”地一下進了它難逃的歸宿。
人老心不老的奶奶頓時被激起了怒火,嚷嚷著要去撿回來,常年骨質(zhì)增生的腿硬是讓她發(fā)揮出了超常的水平。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奶奶靈活的步伐,對媽媽說:“她天天起都起不來那個樣子是裝出來的嗎?”
媽媽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好好說話,我撇撇嘴繼續(xù)觀戰(zhàn)。
“你給我撿回來,要不然我現(xiàn)在就回老家!”奶奶指著爸爸的鼻子說,“還沒有傳德一半孝順,他從沒跟我大聲嚷嚷過?!?/p>
傳德是奶奶的小兒子,我爸的弟弟。我們兩家說好了,冬天奶奶來我們家住,其他時間奶奶住在老家自己的房子里,傳德時不時去看看照顧一下。
說是照顧,其實就是放任奶奶自己每天東跑西跑飯也不好好吃,反正每個月都會發(fā)爺爺?shù)膿嵝艚稹?/p>
“又來這一套,”奶奶三番五次拿這個威脅爸爸,爸爸再也忍不住轉身進了奶奶的房間,“行我現(xiàn)在給你收拾東西你現(xiàn)在回家,行不行?”
奶奶一下怒了,沖上去抱住的行李:“我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你養(yǎng)我是應該的,你不愿意讓我住在你們家我就去告訴村委會讓他們評評理!”
說要回家的是她,說讓她回家又不愿意的也是她,媽媽在旁邊看不下去了,勸道:“行了行了,都少說幾句,這么多年冬天你都來我們家,要是不愿讓你來早就不讓你來了——”
“你給我閉嘴,我×你媽!”奶奶一輩子沒受過什么教育,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罵起人來粗俗難堪,媽媽的臉色難看至極,天生溫和的性格讓她選擇閉上了嘴。
其實這么多年,奶奶和媽媽的矛盾一直大大小小不斷,奶奶每年來我們家都要偷著用媽媽的各種護膚品,因為手毛腳毛弄壞了好幾瓶,趁著家里沒人翻箱倒柜塞進自己的包里帶回老家,我們都心知肚明,媽媽礙于奶奶是長輩,選擇了忍氣吞聲。
忍氣吞聲換來的就是奶奶變本加厲的言辭,就因為多少輩人告訴我們要尊老愛幼,所以無論誰對誰錯,都要選擇閉口不言?
“你憑什么這么說我媽!”
我再也忍不住了,順手把手上的書扔了過去,馬工程版的民法書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然后沉重地落了地,我清晰地看見書的封面被扯了下來,心里默哀了幾聲,又轉移回了注意力:“你算什么,有什么資格說我媽?”
我厲聲問,極力撕扯下的嗓子發(fā)出的聲音拐了個彎。
“我是你奶奶,你是我孫女!”奶奶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跟她說話,眼里全是不可思議。
我冷笑了一聲,開始口不擇言:“陳平,我巴不得你死,我——”
“向文文!”
爸爸媽媽異口同聲厲聲打斷我的話。
爸爸嚴厲地瞪了我一眼,沖我吼道:“你怎么跟你奶奶說話的,虧你上了這么多年學!”
“那她是怎么為人尊長的?”我指著奶奶,眼眶忍不住紅了。
陳平年輕的時候是村里有名的美人,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物資困乏,百廢待興,生活的貧困與之而來的是教育和思想的狹隘,而陳平和村里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私定終身,未婚先孕。
這在當時是奇恥大辱,男生怕承擔全村人的指責,收拾好行李連夜離開了世世代代生存的村子。
那個時候“墮胎”這個詞還沒有流行,陳平無奈,跟了一個接受她未婚先孕的男人,就是我的爺爺,然后生下了這個私生子,就是我爸。
我爸和我的小叔,是同母異父的兄弟。
村里人都說陳平的命算好的了,都成了破鞋了還有男人愿意要她,仗著娘家在單位的鐵飯碗住著村里最好的房子,該知足了。
是啊,陳平也慢慢知足于寧靜的生活,對相貌丑陋的爺爺漸漸看順了眼,年輕時候的美貌是張揚與清高,慢慢的,歲月駐了足,茶米油鹽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沉重的句號,她的美慢慢變得普通。
但是日子在鍋碗瓢盆一針一線的算計下也過得平穩(wěn)。
直到文革以后,考慮到住房安全問題,村里組織拆遷村里的草房,陳平家的房子本不用動,但因涉及集體轉移住房,陳平家的房子不得不拆。
那時我還很小,只記得陳平拋下我爸,拋下一家人,不顧顏面地在一眾村干部面前撒潑不愿意拆遷。
眾人當看熱鬧,竊竊私語在旁邊站了很久,爺爺想上去把奶奶強行拉走,被奶奶狠狠踹了一腳,爺爺一輩子低眉順眼不敢和奶奶作對,沒敢再說話,大家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胳膊怎么能擰得過大腿呢?最終房子還是拆了,村里給了陳平家補貼,陳平家的房子建到了東山腳下。
這下,陳平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房子也沒了,她終于徹底和村里的人一樣了。
這是個沉重的感嘆句,“終于”這個詞,讓陳平一輩子都在不斷地失去,從前的時候失去了嫁個如意郎君的資本,老了老了,也失去了她視若珍寶的房子。
那天夜里,陳平來到我家住著,晚上摟著我睡覺,半夜被尿憋起來,看見陳平坐在院子里,幽暗的月色反射在她的臉上,她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我,我嚇得尿意全無,哆哆嗦嗦不知該說什么,最終聽見她只說了一句:“那是我媽給我留下的房子?!?/p>
第二天起來,陳平就瘋了,把我爸、小叔一眾人罵了個遍,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也失去。
好不容易讓她老老實實坐在床上準備給她穿鞋,陳平一腳踹在了蹲著給奶奶穿鞋的大兒子身上。
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懂事,只看見爸爸頓了一下然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深深地看了眼奶奶,什么都沒說繼續(xù)給她穿鞋。
無可奈何,最后陳平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去治療。
后來想想,把陳平送到精神病院是爺爺這一生做的最后悔的決定。
那時雖然爸爸未抱怨過一分一毫,但我猜爸爸一定想問為什么,為什么窮讓人活的如此悲哀。
陳平是我的奶奶,她年輕的時候夢想擁有歲月靜好的生活,她想打破現(xiàn)有生活的悲哀,但后來不得不隨波入流,或許也曾想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下去,但是天生的高傲讓她不甘心。
到底意難平,奶奶天生有一個不想歸家的靈魂。
這次吵架最終以沉默告終,家中詭異地安靜了許久,奶奶和爸爸也停戰(zhàn)了好幾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我家待到了四月份然后回了老家。
這一年剛好到了奶奶八十大壽。
過了七個多月,奶奶被爸爸接到了我家過冬,似乎是轉瞬間,奶奶就真的老了。
以前的老,只是歲月在面容上的痕跡,在身體機能上的破壞,在年齡上的等差數(shù)列;而現(xiàn)在的老,是從頭到尾的疲倦感,腦子漸漸不好使,每天都在翻來覆去找東西,反應慢好幾拍。
或者說,她終于有了我以為的老年人有的模樣,每天在屋里坐上好久,自己絮絮叨叨不知說些什么,偶爾會不認得人,她徹底留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與外界割離。
快過年的某一天,我們都出去了,留奶奶一個人在家,晚上再回來發(fā)現(xiàn)奶奶不在家中。
今年奶奶極少出去,就算出去晚飯前也必定會來,爸媽正著急的時候,小叔來電話了,說是奶奶一個人坐車回老家了。
“你一個人坐車回老家干嘛,萬一坐錯車迷路怎么辦?”從老家把奶奶接回來,爸爸吼道。
“我的紅色盒子找不到了,”奶奶揉了揉泛紅的眼眶,委屈地說,“我要回家找我的盒子?!?/p>
本來要出口的抱怨瞬間如魚刺卡在了喉嚨里,我們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奶奶乖乖地坐在椅子上,金色的陽光照進屋子里來,積壓已久的灰蒙一掃而光。
我突然問正在看電視的媽媽:“你說我奶奶知道她哥哥死了嗎?”
今年五月份,奶奶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爺爺病重,爸爸連夜趕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到死也沒見到奶奶最后一眼,對于這件事一家人都選擇閉口不言。
以往奶奶每年都要去外省去看她的哥哥,無論路途遙遠。也許在她心里,那里是她真正的歸宿,真正的家??呻S著年與時馳,她開始腦子混沌,是不是連自己至親的人死去都不知道呢?
“回家”這個詞從她的口中說出,對我來說太過陌生。
被送到精神病院的陳平在那里遇到了我爸的親生父親,那個當年不想承擔責任的小伙子,終日活在自責愧疚中,卻沒有勇氣回來面對,在精神病院中做義工。
顛簸了大半輩子,陳平隱藏起來的激情又重新被喚醒,她毅然決然地跟了那個男人,放棄了這一家老小,等病情穩(wěn)定以后和那個男人過起了日子。
爺爺就是在那個時候死去了,天天在家酗酒,最后酒精中毒,彼時兒女們都已經(jīng)各自成家,他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好幾日。
大抵是天道好輪回吧,陳平?jīng)]過幾天好日子,那個男人就發(fā)現(xiàn)得了癌癥,臨死爸爸都沒去看他一眼,在他心里,那種人不配為人父母。
后來陳平安安靜靜地回來了,她又成了我的奶奶。
她說:“我回來了。”
仿佛半路迷途的浪子,游蕩半生才懸崖勒馬,然后回家。
血濃于水,連恨都恨得心癢難耐堪稱折磨。
“我的手機,哎我的手機放哪兒去了,”奶奶又開始四處找東西了,她的手機已經(jīng)丟了兩天,“你看見我的手機放哪兒了嗎?”
幾乎整個家都被她大體翻了一遍還是沒找到手機,還是不甘心,要把每個人都問一遍才行。
其實奶奶拿著手機也沒用,她已經(jīng)忘記了怎么使用手機,我見過好幾次她打電話,只是輸上號碼,也沒摁撥出鍵就開始說話。
拿著只是個心理慰藉。
爸爸說:“別找了等過完年我再去給你買一個吧。”
奶奶點點頭,又嘀嘀咕咕地回屋了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我和媽媽看見奶奶這副模樣,不禁笑了笑,倏忽覺得奶奶這樣竟然有幾分可愛。
是在那一刻在心里覺得,奶奶畢竟老了,別再揪著以前的事了,好好對她吧沒有多少年了。
畢竟她回來了,無論這個“家”到底是不是她心之所念,到底,這一輩子最終也逃不開了。
事情發(fā)生的很突然,奶奶在大年初五那天晚上上廁所,不小心踩了廁所旁邊放在地上的抹布,永遠睡在了初五晚上十點。
我現(xiàn)在想想關于奶奶的記憶,不是她年輕的風流趣事,不是她蠻橫撒潑,亦不是她年過半百與人私奔,而是她穿著破舊的紅秋衣佝僂著身子坐在寂靜的夜里,她的床上,她的屋里。
不發(fā)一言,只是在默默地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許是晚飯吃什么,或許是想偷偷跑出去買些零食回來。
奶奶一直都喜歡吃零食,喜歡好看的衣服,喜歡浪漫。
然后爸爸走過來,皺著眉道:“別整天在屋里坐著,出來看會兒電視。”
“噢噢!”奶奶答應著,別扭了一會兒才走出屋,坐在沙發(fā)的最邊上,茫然地盯著電視機。
再眨眨眼,就又看見她那年神色如常地開門,說:“我回來了?!?/p>
陳平她,終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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