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張愛玲寫給友人的信件陸續(xù)出版。張愛玲百年誕辰之際,繁體字版的《紙短情長:張愛玲往來書信集1》和《書不盡言:張愛玲往來書信集2》問世,可惜目前還沒有簡體字版 。這是耗時8年整理,跨越近半世紀,累計700余封,共達70萬字的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夫婦的書信集。紙短情長、書不盡言,出自張愛玲文本。
因為離群索居,除了文本,張愛玲的信件成為我們研究了解她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介質。在她所寫的信中,我們看到了一個豐富的、立體的、生動可感的、極為真實的張愛玲。
她曾解釋自己的不愛交際,表示自己并不是社恐,而只是社懶。1991年8月13日,張愛玲寫信致鄺文美、宋淇:“我避人并不是因為孤僻任性——還不至于這樣任性。實在是極力敷衍也會得罪人,至少給人印象不佳。近年來只有更退化。(但愿寫作能力是 the last to go.〔最后退化的〕)”寫作就是她的生命, 她當然最擔心寫作能力退化。
在書信中,她寫給宋淇、鄺文美的最多。其次,就應當是夏志清了。在夏志清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收藏于白師圖書館三樓第二中文借閱室)一書中,共收錄了張愛玲寫給他的信件118封。
張愛玲經常搬家,不藏書,有的書,她請人郵寄給她,看完再寄 回。她非常善于利用圖書館。1968年3 月 6日,她在給夏志清的信中說:“有一天我在圖書館借書,剛巧在書架上看見Merle Coldman的那本新書,借了去看了非常有興趣,講羅隆基的部分看得笑了起來,因為我小時候見過他一面,這人笑話很多。”
1969年10月12日:“每次在圖書館看見《文明小史》(我從前看過,只記得'司梯克’),總想起你正在寫明清小說。”鋼筆豎寫繁體字,一封信也是不小的工作量。
在信中,張愛玲用語非常禮貌、謙遜,很會安慰人,信尾總不忘代問從沒見過面的夏志清的妻子王洞和患有自閉癥的女兒自珍好?!敖鼇砗??王洞、自珍都好?”
除了寫作,她與摯友最常談到的是病痛。她寫給宋淇、鄺文美的信,幾乎每一封信都要提到雙方病情,一直使讀者驚訝。但讀夏志清《張愛玲給我的信件》,你會發(fā)現(xiàn)她仍然常常談到病痛。
1966年10月2日:“我這幾天正患傷風感冒,所以只寫寥寥幾行?!?/span>
1967年4月29日:“我搬家累著了,一只腳扭了筋,很不便?!?/span>
1968年7月1日:“上次殷允芃來找我,我那兩天正不大舒服,已經回掉了?!?/span>
1971年11月7日:“我這些天一直感冒......”
1988年4月6日:“去看這醫(yī)生,是UCLA教授,診出是皮膚過度敏感,敷了特效藥馬上好了?!薄拔野岬竭@里很好,稍微安定一點下來就去看牙齒?!?/span>
1967年5月14日:“忘了在電話上告訴你,腳一好一只眼睛就血,在華盛頓看醫(yī)生的,說不要緊,隔兩小時滴次眼藥,這兩天已經快好了?!?/span>
1989年8月6日:“我過街被一個迎面跑來的中南美青年撞倒,跌破右肩骨,醫(yī)生說讓它自己長好,但是奇慢,整天做體操、水療,累極了?!?/span>
1988年10月29日:“你比我年長幾個月,我也在前幾年整理牙齒,造了兩個橋,添了幾個crowns,主要gum上開刀補救,現(xiàn)在牙齒健康情形極佳,而且特別注意潔齒、口腔衛(wèi)生。難得參加一次cocktail酒會,總發(fā)現(xiàn)大半人口吐臭氣,很不好聞。我是四十多年來飯后一定刷牙的,只可惜無牙醫(yī)指導......”
1988年12月14日:“這次搬家因為感冒一個月,剛好點就忙著搬,精神太壞病中積累的十廿袋垃圾內,混入誤扔掉的一包東西,里面有這幾年來收到的一大疊信?!?/span>
1989年10月10日:“這次真太對不起人了,一點點事耽擱了這么多,手臂好了還是要勤做體操才可望復原,又去看牙齒看眼睛,有cartaracts,幸而不嚴重。此外遵醫(yī)囑,改低膽固醇diet,好費事。health food難吃,要想法子找能吃的東西,再自己實驗做兩樣簡化菜——照食譜做太費力?!?/span>
張愛玲也在信中分析自己常常感冒的原因,認為是不習慣美國北部的氣候?!八詻]辦法,終于決定往南搬?!倍呐K方面的問題,只好按醫(yī)囑服藥,自己多加維護。
原來張愛玲也參加雞尾酒會,看來她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生活單調,從這個角度也可以解釋她的“社懶”了。
1995年9月8日,張愛玲在公寓內的遺體被發(fā)現(xiàn),醫(yī)生說死因是心血管疾病。她活了七十四歲,還沒來得及過七十五歲生日。而依靠她照顧了生命最后幾年的第二任丈夫賴雅,活了七十六歲,比她還多活了兩年。
一個七旬老婦,獨居異鄉(xiāng),還要騰出時間來用鋼筆一字一畫地寫作,一定多有難處。而這種艱難,哪是我們有手機有電腦有網絡購物和掃碼支付能夠想象的?
如果說,張愛玲在信中反復書寫的病痛麻煩使人困惑的話,那么,在這本書的最后,代跋的張愛玲研究專家王德威和《“信”的倫理學》為我們提供了答案。他解釋說,這是有關“病的隱喻”。而通過“寫信”,張愛玲未嘗不是找到了一種救贖的方式和疏泄的渠道:“因為與夏志清的通信,張愛玲晚期的書寫有了意想不到的出口?!?/span>
對于晚年一直躲避蟲患不斷搬家,王德威是這樣探析的:“在人與蟲的抗戰(zhàn)里,在地獄般裂變的邊緣上,在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的恐怖或歡喜中,張愛玲書寫著。她以肉身、以病、以生命為代價,來試煉一種最清貞酷烈的美學?!?/span>
在身后近三十年,仍然被不斷發(fā)掘自己的文字,連一封信,甚至一張她手寫的賀卡都變得價值連城,對于這一點,張愛玲可能生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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