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可許是知音——馮其庸《紅樓夢》研究自述
2012-04-02 09:12:44 來源：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編者按
馮其庸文集《瓜飯樓叢稿》日前由青島出版集團出版。叢稿35卷,1700萬字,匯聚了馮其庸先生一生的學(xué)術(shù)精華。馮其庸先生的學(xué)術(shù)研究涉獵廣泛，于紅學(xué)用力最深。在為叢稿所撰總序中，馮其庸先生用很大篇幅回顧了與紅學(xué)數(shù)十年的不解之緣，讀之令人感佩。誠如他在贈友人詩中所說：紅樓奧義隱千尋，妙筆搜求意更濃。地下欲請曹夢阮，平生可許是知音。
1943年初中畢業(yè)之前，我曾在無錫的《錫報》上發(fā)表詩、詞和散文，1947年，我在《大錫報》上發(fā)表第一篇學(xué)術(shù)性的調(diào)查文章《澄江八日記》。這是因為讀了韓菼的《江陰城守紀》，有感于閻應(yīng)元和江陰人民強烈的抗清意志和愛國愛鄉(xiāng)土的忠義肝膽而寫的歷史調(diào)查文章。我至今仍然堅持著最初的研究和寫作道路，就是歷史文獻與地面遺存調(diào)查的結(jié)合。那時我才二十多歲，還未離開過農(nóng)村，還沒有聽說過“二重證據(jù)法”，我是從自己的
讀書和學(xué)習(xí)中摸索出這一道理的。
對《紅樓夢》的認真研究，我是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的，雖然在上世紀50年代的批判俞平伯、胡適的運動中，我已經(jīng)認真研讀《紅樓夢》了。在“文革”的高潮中，我白天挨批斗，深夜卻秘密抄寫庚辰本《石頭記》，抄了將近一年，小楷狼毫筆抄壞了一大堆，但卻使我對《紅樓夢》開始有了些理解，這就是后來研究《紅樓夢》的一點點基礎(chǔ)。
我研究《紅樓夢》是從研究曹雪芹家世入手的，我的基本方法，還是用古文獻結(jié)合地面調(diào)查、地下發(fā)掘。剛好曹雪芹的家世，在這三個方面都有豐富而可信的第一手史料，從而對曹雪芹的祖籍也得出了確鑿無疑的以信史和實物為根據(jù)的新的結(jié)論，這就是遼寧的遼陽。但這遼陽說，并不是我的發(fā)明，而是曹家老祖宗自己留下來的記述，我只是發(fā)現(xiàn)了這些歷史文獻而已。我對《五慶堂重修遼東曹氏宗譜》進行了長時間的調(diào)查和考證，找到了大批有關(guān)曹家的早期信史，我的《曹雪芹家世新考》就是這樣寫成的，此書已增訂了三版。
在研究曹雪芹家世的過程中，我特別重視歷史資料的搜集，后來擴大到對《紅樓夢》的早期抄本和印本，以及其他相關(guān)資料的搜集。想不到我在這兩方面，經(jīng)過十多年的努力，竟收集到上千張圖片。上世紀80年代，在香港三聯(lián)
書店出版了《曹雪芹家世·〈紅樓夢〉
文物圖錄》。此書出版至今已將三十年了。我又陸續(xù)搜集到一批珍貴資料，現(xiàn)仍匯入《曹雪芹家世·〈紅樓夢〉文物圖錄》。這部書，可說是我對曹雪芹家世和《紅樓夢》研究所收集的文物和文獻史料的總匯。這次收入?yún)哺?，又增加了近三十年來新獲的重要資料。
馮其庸贈友人詩中的“平生可許是知音”一語，也可看作是他的“夫子自道”。
關(guān)于曹寅之死、曹家的敗落和《石頭記》的誕生，我也作過長時間的思考和研究，并且寫出了文章。特別是關(guān)于長期爭論不決的《紅樓夢》的思想，我寫成了專著。關(guān)于《紅樓夢》的人物塑造和
藝術(shù)成就，關(guān)于《紅樓夢》的解讀，關(guān)于曹雪芹的五世祖曹振彥的歷史等等，我也寫了一批文章，現(xiàn)結(jié)集為《滄桑集》和《解夢集》。
關(guān)于《紅樓夢》和曹家的敗落、李煦家的敗落等等，這是一個做不完的題目。有不少問題，還存在我的心里，沒有寫到紙上。我還希望有時間和精力來繼續(xù)這方面的探索。
對《石頭記》早期抄本的研究，是我研究的另一個重點，有一段時間是與曹雪芹家世的研究交叉進行的。
最令人興奮的是上世紀70年代，我與吳恩裕先生一起發(fā)現(xiàn)了己卯本避“祥”、“曉”兩字的諱，從而考出了它是怡親王允祥和弘曉家的抄本。這一結(jié)論，是有《怡親王府藏書書目》原件上同樣的避諱來確證的，而這部沾有兩代怡親王手澤的《怡府書目》上，還有鮮紅的“怡親王寶”、“訥齋珍賞”等印章，更是不可動搖的確證。
由于己卯本是怡府抄本的發(fā)現(xiàn)，從而揭開了《紅樓夢》抄本研究上嶄新的一頁，開創(chuàng)了《紅樓夢》抄本研究的一個新天地、新路徑。
己卯本是怡親王府的抄本的確證，帶來了一個新的極為重要的問題，這就是怡親王府抄《紅樓夢》底本的來源問題。乾隆二十四年，《紅樓夢》尚未傳到社會上，其底本的來源只能是曹家，或是經(jīng)曹（曹已經(jīng)于乾隆元年獲釋，到乾隆二十四年，大約已是六十二或六十三歲的老人曹颙死于康熙五十四年，曹于此年過繼給曹寅之妻為嗣并補江寧織造，假定此年曹是十八歲，則到乾隆二十四年，曹應(yīng)是六十二歲。以上只是推測其大概，不是精確的考證。）雪芹的手借到的。這種可能是現(xiàn)實的，因為怡親王與曹家有特殊關(guān)系，雍正的朱批明確說到“皇子甚痛憐你”，“萬事聽皇子教導(dǎo)而行”。這個皇子就是怡親王允祥，這份朱批是批在曹給雍正的請安折上的。又由于己卯本是經(jīng)多人分回合抄的，因此它必須據(jù)底本的原行款、原頁碼抄錄，這樣才能分抄而合成一書，前后銜接無差。如果各人隨意亂抄，就合不成一書，或者就會版心忽高忽低，回與回之間的銜接會發(fā)生不一致。因此抄手必須照底本的原款式忠實抄錄。這樣，無意之間，就留下了曹雪芹《石頭記》原本的款式。這就大大增加了這部己卯本《石頭記》的珍貴性。
但是己卯本《石頭記》已丟失將近一半，這是令人非常遺憾的事。想不到我在仔細研究庚辰本《石頭記》時，又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這就是發(fā)現(xiàn)了庚辰本是照己卯本抄的，其行款等等都與己卯本一模一樣，連己卯本的空行、衍文、錯別字等，庚辰本都與之相同。末了在七十八回，還留下了一個避諱的“祥”字，與己卯本的避諱一模一樣。由于庚辰本的款式與己卯本完全一樣，所以己卯本丟失的部分，可以從庚辰本看到它的原樣，這樣，己、庚兩本便成為《紅樓夢》早期抄本的一對拱璧，而我們從己、庚兩本，還能依稀看到曹雪芹當年原稿的樣子，這也是《石頭記》抄本研究史上具有特殊意義的事件。我將這一研究成果，寫成《論庚辰本》一書，近幾年來我對庚辰本影印本又作了較詳細的評批，批語都用朱筆寫在影印本上，現(xiàn)將此批本定名為《瓜飯樓手批庚辰本〈石頭記〉》。
我對己卯本的影印本，也同樣作了較為詳細的評批，特別是它與庚辰本存在的隱蔽的血肉關(guān)系，我都仔細批出，讀者用來與我批的庚辰本對照，一下就能看出兩本天然存在的血肉關(guān)系。此本定名為《瓜飯樓手批己卯本〈石頭記〉》。
我對甲戌本也作了較為認真的研究，1980年我在美國開國際《紅樓夢》研討會，承周策縱教授的好意，特意為我將原本拿出來借給我，讓我放在住處仔細地看，留在我手里有好多天，還承美國的一位朋友給我拍了不少照片。
甲戌本按甲戌的紀年來說，應(yīng)該是乾隆十九年，但這只能是指甲戌本底本的年代?，F(xiàn)存的甲戌本過錄的時間，已在乾隆的后期。從這個本子的文字來說，無疑是一個珍貴的本子，因為它有多出于其他各本的四百余字，使故事的上下情節(jié)能貫穿。正文里還有甲戌的紀年，其正文也是較為可信的早期文字。特別是這個本子脂批較多，其中有不少是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的。
但這個本子也存在著明顯的被重新改編過的痕跡，最明顯的是在庚辰本上一條完整的脂批，到甲戌本上，被分成二段或三段，分抄在別的位置，這樣造成批語的割裂和錯位，還有若干脂批，雖未被割裂，但卻被抄錯位置，原有署年和署名的脂批，署年和署名都被刪掉。特別是此書的脂批錯別字較多，但這個本子的版口卻有“脂硯齋”三個字，表明是脂硯齋的本子。這就出現(xiàn)了問題，如果是脂硯齋的本子，那么脂硯齋能寫那么多錯別字嗎？脂硯齋能把原本是一條批語割裂成二、三條而且安錯位置嗎？這不明顯是重編的人做的手腳嗎？
再有，此本獨有別本都沒有的“凡例”，這個“凡例”所用的本書的書名卻與甲戌本正文的書名完全相反，而“凡例”的第五條，就是庚辰本上第一回的回前評，其文字又被改得不通，這種連文句都不通的“凡例”，可以明顯看出，它既非脂硯齋，更非曹雪芹的手筆，讀者只要與庚辰本的文字仔細對讀，就可一清二楚。
由于以上各點，可知這個本子確是被改編過了，其版口的“脂硯齋”三字也是改編者所加。但這個本子的底本應(yīng)是甲戌原本，這個本子的一部分脂批被割裂錯位了，但它對研究者來說，仍是有用的史料，何況它還有別本所沒有的四百余字和別本所沒有的批語等等，所以這個本子仍是一個珍貴的本子，可惜它只殘存下十六回，而且是不連貫的十六回。
我對這個本子的研究，曾寫過一篇關(guān)于此本的“凡例”的長文，在美國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上公布，后來又寫過幾篇長文。近年我對這個本子又作了全面的評批，對這個本子的珍貴價值和它存在的問題，一一寫了批語，以便于讀者進入對問題的思考。今將此書定名為《瓜飯樓手批甲戌本〈石頭記〉》。
對于其他重要的抄本和刻本，如俄藏本、甲辰本、程甲本等，我都曾作過研究，其成果現(xiàn)都收入《漱石集》。
今年我又出版了將十三種抄本匯校匯評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匯評》一書，將各本豎行排列逐字逐句對校，并匯集全部脂評（含非脂評部分）。此書是我與季稚躍同志合作的，歷時十多年，這是我在《石頭記》抄本研究方面的一個總結(jié)，也是為研究者提供一部可用的工具書。此書由于篇幅過大（16開本精裝30冊），又是與友人合作，故不擬收入本集。
我研究《紅樓夢》，從曹雪芹家世入手，然后作了早期主要抄本己卯、庚辰、甲戌等本的研究，然后又進入《紅樓夢》思想的研究，《紅樓夢》人物、《紅樓夢》藝術(shù)的研究。有關(guān)解讀《紅樓夢》的文章，全部收入了《解夢集》。
此外，我還認真研讀了清人評點《紅樓夢》的大批評點派的專著和文章，我寫了《重議評點派》的長文，并擇其尤要者編輯校訂成《八家評批〈紅樓夢〉》。
在以上的基礎(chǔ)上，我花了五年時間，寫成了《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這部書，我融合了家世研究、抄本研究、紅樓思想研究、人物研究、藝術(shù)研究的全部成果，也吸收了評點派的精華和其他紅學(xué)研究家的成果，可以說是我全部紅學(xué)研究的總匯，也是我自己的四十年研紅心血所聚。
我現(xiàn)在愈來愈認識到自己的不足，也許是年紀大了一點的緣故。有句老話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只贊成上半句，因為它讓我知道“不足”，然后知道奮進，也知道敬人。我不贊成下半句，至少這下半句對我沒有用。我認為人永遠要比上，然后方能知不足，然后方能知謙虛、謹慎、努力。永遠不要去“比下有余”，因為它讓你自慰、自滿而懈怠。
摘編自作者為《瓜飯樓叢稿》所撰總序。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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