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 資料圖
本網(wǎng)專欄作者:譚端
1949年夏天,解放軍已過江,遠在西南的張大千感覺到蜀內(nèi)政局詭譎多變,充滿了不確定感。這個時候的張大千跟許多資本家、富人和右傾人士一樣,來到臺灣,他想親自看看是否臺灣是個可以長久居住的地方。這時的臺北表面上安定,但肅殺氣氛彌漫。國民黨政權(quán)已在臺灣展開清理中共和臺共地下黨行動,不少共產(chǎn)黨地下黨,左傾思想的學生、教授受到牽連被捕入獄,死于非命。
解放軍渡江后,日行千里,勢如破竹,大軍很快征服兩廣,直通巴蜀。速度快到張大千都來不及反應(yīng)。
張大千的家是成都的望族。但與其說是他的家庭背景使他反共,還不如說是他的生活哲學使然。張大千一生酷愛美酒美食,風流成性,喜歡名畫,名花,奇木怪石,他揮金如土,一副名士作派。同時他也遵守中國道統(tǒng),敬老尊賢,長幼有序,直到中年他見到長久不見的長輩還會行跪叩大禮。
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他無法容忍騙自己,認為必須直視自身內(nèi)外的宇宙世界。張大千最不能接受當時共產(chǎn)黨一貫認為傳統(tǒng)是舊社會文化的這種看法。他也看不慣共產(chǎn)黨那種嚴明的紀律,為大我而犧牲小我的這種所謂愛國主張。張大千完全是一個“個人主義者”,他相信只有自己過得好,社會才能過得好,國家才能真的好。
他并非不愛國,雖與日本往來密切,但因日本侵華,為民族尊嚴,他從不學日語,年輕時他到日本讀書甚至都帶著翻譯上課。后來他更斷下豪語,要在海外讓中國水墨畫揚名世界。他完全不能同意共產(chǎn)黨那一套集體主義的思想,張大千終其一生都沒改變自己的看法。
1949年夏天他原本想先來臺灣看看生活環(huán)境,回頭再接上一家老小,舉家遷臺。但解放軍挺進的速度超過了張大千的預(yù)期。他還沒決定是否要留下來,老家成都的政局便已不保。
張大千趕回家,接上老小,但萬萬沒有想到,機位不夠。
老友張群只給他三個位子。于是張大千只帶了四太太徐雯波,以及三歲的幼女張心沛。張心沛是他與二太太黃凝素所生。本來他沒打算帶小孩,也并未打算只帶四太太走,他考慮到徐雯波只有二十多歲,閱歷不足,一個人恐怕無法應(yīng)付他未來在海外開拓疆土的場面。
大太太曾慶蓉是名門之女,是一舊時代的家庭主婦,相夫教子,為張大千生了一個女兒。張大千在外闖蕩多年,她都在家,主政一家大小事務(wù)。二太太黃凝素不像大太太一樣是奉父母之命成婚,是張大千主動追求她的。黃凝素是個美人,云鬢花顏,柳腰細眉,年輕時為張大千生下許多子女。張大千在敦煌臨摹古畫時,黃凝素還陪伴著他,他們確確實實有過一段恩愛的歲月。三太太叫楊宛君,當年張大千在北平時,一時寂寞,到城南聽戲,見到楊宛君彈唱大鼓,彩袖舞衫,立即給迷住了。楊宛君那雙手凝脂玉膚,纖秾合度,張大千畫仕女圖就是看著三太太的手畫的。張大千有一首詩寫的正是三太太:
飛瓊阿姐妹雙成,阿母瑤窗笑語頻;
欲向麻姑乞陵谷,妝臺不共海揚塵。
在海峽這邊,剛到臺灣只住了不到二十天,張大千就發(fā)現(xiàn)臺灣當局進行出入境管制讓他不舒服。他畢竟是個自由慣的人,出師后便云游四海,二十多年從不為任何事所困。不管你是共產(chǎn)黨還是國民黨,誰也別想束縛張大千。為了方便旅行,同時為了與家人通信,張大千又帶著徐雯波和孩子移往香港。香港有許多張大千的朋友,他與他們語言相通,生活上沒有什么不便,但他隨即又覺得香港小,人口多,人物復(fù)雜,不宜久居。剛好這個時候,他接到印度新德里美術(shù)會邀請到印度舉行畫展。他便到印度去,順道去旅行。旅行到大吉嶺,他被當?shù)仫L景迷住了。打算長住下來。但后來吃驚于當?shù)氐牡卣鸷吐浜蟮尼t(yī)療,才又回到香港。
1950底年張大千回到香港,租了九龍一處院落住了下來。沒多久四太太徐雯波便生下一男嬰,張大千取名為心印。差不多在這個時候中共放出張大千四個兒子,包括張心智、張心一、張心澄、張心夷到香港勸張大千回大陸。
張大千原本見到兒子們開心極了,但隨即覺得不對,這些孩子怎么一個個都積極勸他回去。張大千最恨人不真不誠,更別說自己的孩子變成“政治工具”,立即怒目兇道: 你們究竟是要我這個老頭子,還是要什么人民政府?要老頭子就留下來跟著我,要跟什么人民政府,馬上就滾蛋!總之你們休想騙老子跟你們回去!
兒子們聽到父親大怒,嚇得全跪了下來,哭作一團。一家大大小小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又心痛又心酸。他們心想,若不回去,成都的幾個老母豈非再被遺棄一次?第一次是作丈夫的,第二次是被兒子遺棄。
張大千見他們還不“棄暗投明”仍在作什子地猶豫,更加憤怒,他大哭叫道: 在這兒,你們還能叫我爸爸,真要回去了,苦日子還在后頭呢!總有一天,你們連我這個爸爸想認都不敢認了!
生離死別的掙扎下,最后張大千用親情為自己打贏了這場統(tǒng)戰(zhàn)。兒子決定不回大陸了。張大千攜家?guī)Ь煺归_了三十年的全球流亡生涯,從印度、到阿根廷,到巴西,到美國,最后落葉歸根臺灣。
在巴西期間,中共曾放出了張大千最鐘愛的四女張心瑞到巴西看張大千。張心瑞探視張大千,請張大千回國看看,被張大千嚴正拒絕。張大千遷往臺北后,張心瑞和夫婿蕭建初先后獲準到美國。張心瑞沒有臺灣的入境許可,無法去摩耶精舍看父親。蕭建初原是張的入室弟子,曾追隨張大千在敦煌工作。張心瑞上次到巴西爭取父親對祖國的向心,張大千很不諒解。事實上在女兒和女婿赴美前,張大千已經(jīng)讀過他們曾在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的《美術(shù)月刊》上發(fā)表一篇評論父親畫作的文章《張大千先生的畫業(yè)》。張大千在這篇文章中讀不到一絲親情。注重傳統(tǒng)倫理的張大千認為,兒女來評父親的畫作,全不帶感情,這種事是大不敬,他打趣的說,這是唱平劇的鴻鸞禧吶! 他們夫婦來耍我這老丈人了。所以這次心瑞和建初出來想探自己,張大千也并無什么想象。他吩咐說:愿意在“自由世界”住下來最好,等過了若干時期,取得美國的居留權(quán)了,自然也就可以申請臺灣的入境簽證,那時候順理成章就可以來臺灣看爸爸。
當時臺灣還沒有解嚴,大陸籍人士不能自由進出臺灣。張家也不知是哪個人,提出要在老太爺過壽這一天請四散在巴西的,以及美國的兒孫輩都齊聚美國歡聚一堂,也算一家團圓。
此話一出,張大千立即吹胡子瞪眼道: 有孝心的兒孫,自古只有你們來給老太爺拜壽的道理,如今怪了,竟叫我這老頭子不遠千里遠渡重洋來湊合你們!這算是哪門子的規(guī)矩?
張大千這一罵,誰也不敢再出什么餿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