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堂,下有書房,魯迅在《傷逝》中說“我終于在通俗圖書館里覓得了我的天堂”,博爾赫斯也說“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書房兼有家庭圖書館功能,大約也是讀書人的天堂。漲潮說“有功夫讀書謂之福,有力量濟人謂之福,有學問著述謂之福”,三福之中與書房沾邊者二。書房乃存書之室,更是與書相遇之所。遁入書房,未必讀書,便可使心寧帖,身孤獨。書房縱使不是愛書人甘愿埋葬自己靈魂之處,也該是理想生活的同義語。
書房的空間,個性化,私密性,西人有諺“不要帶陌生人參觀你的書房”,知堂老人也說“書房是不能給人隨便參觀的,否則人家一下便可看出你有多少學問”,皆切膚之言。書房里固然有適于獨自閱讀之書,但書房更是一個適宜獨處之地。我也有間簡陋書房,堆了很多的書,本就沒有學問,當然也就無從看出所作學問,倒看得出近三十年來買書的足跡。許多冊子早該下架了,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書籍之辭架,本應逐潮流、隨興致新陳代謝,但還是舍不得,插在那里,是對既往歲月回不去的念想。倒是一些未曾我讀的新書,品相雖佳,仍登不了架,只得亂疊于桌凳之上,任塵埃接觸,雜積于床榻之下,由蟲豸駐留。藏書越多,內(nèi)心的憂慮便越強:一憂無以盡覽,好書買得愈多,讀債便欠得愈深;一慮無著歸宿,如今書攤上的好書,多為愛書人后代之所棄。
最是冬日里射入書房的那抹陽光,暖融融,懶洋洋,昏昏欲睡時,便生了迥出塵表的超然。可惜未一陣便偏斜了過去,又一回喟嘆時光之不待。去年春上,斛建軍兄為《如此書房》一書撰稿,光臨書房采風,文章題曰《書房和博客一樣典雅》。我本粗人,安了“典雅”的詞,頓覺頰燥。書出版后,還結識了該書的主編薛原先生。大概是受到斛君優(yōu)美文字之鼓惑,而啟動了遐想程序,薛先生說若來太原,定要到我的書房看一看,我說當然可以。
讀書不擇地,何須至書房。據(jù)說錢鐘書楊絳先生家中,并無多少藏書,書非借不能讀,無數(shù)的書其間流進流出,存留者惟有一摞一摞的讀書筆記,學問隨逸氣皆已入內(nèi),胸羅萬卷矣。黃裳《榆下集》提及二人的書齋生活:“楊絳,錢鐘書是住在清華園的名教授,我把采訪安排在晚上,吃過晚飯后我找到他的住處,他和楊絳住著一所教授住宅,他倆同在客廳里,好像沒有生火,或許爐火不旺,覺得很冷,整個客廳沒有任何家具,越發(fā)顯得空落落的。中間放了一張挺講究的西餐長臺,此外兩把椅子,再無別物。長臺上堆著兩疊外文書和用藍布硬套裝著的線裝書,都是從清華圖書館借來的。他們夫婦就靜靜的對坐在長臺兩端讀書,是我這個不速之客打破了這個典型的夜讀環(huán)境。除了上課辦公開會之外,可以說深居簡出,晚上的空余時間對于他們來說,是青燈黃卷的好時光,他倆不愧是一對讀書種子?!辈蛷d是個可以吃食的書房,臥室是間能夠躺下的書房,蕓香人家,芬芳隨處。一個手捧書本旅行的青年,車廂即書房;一個竊笑書里情節(jié)的小販,柜臺亦書桌。
我起初翻書的動力,源自職業(yè)編輯的功利需求。好編輯的一項基本條件,便是知書愛書超乎常人。編輯讀書較之一般讀者,更理性,較之專家學人,更寬泛。梁啟超“書宜雜讀,業(yè)宜精鉆”的話,大概就是說給編輯的。出于對書籍的尊重,對知識的景仰,便需給書找個安身處所,遂將家中唯一的陽房,騰讓出來。雖說有東壁圖書,而無西園翰墨,雖說有明窗曲幾,而無松風竹月,卻已令人感到奢侈異常,有愧三餐矣。好編輯始終對書有著一份特殊情感,即便我算不得好編輯,對書的情感還是有的。
朱光潛說:“讀書必須有一個中心去維持興趣,或是科目,或是問題?!逼鸪跷沂且跃庉嫷?/span>科目為中心的,之后便全然消失了目標,進入亂翻書的自由界域,成了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說的“普通讀者”:“他讀書,是為了自己高興,而不是為了向別人傳授知識,也不是為了糾正別人的看法?!遍喿x純粹源于一種好奇時,書房隨之減卻了用途。
“畫師垂老有嬌女;名士結交無俗賓”,不知誰人聯(lián)句,“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燼爐無煙。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乃袁枚詩篇,皆屬書房里的囈語之愜,縱使烏衣門第,也則“案有琴書家必貧”。設間書房,就偽讀書人而言,撐個面子;就真讀書人而論,窮之始也。晚明胡震亨藏書萬卷,人謂“博物君子”,由固城縣教諭,知合肥縣,薦補定州知州,萬歷四十六年,因有政績官聲,擢升德州知州。然為留守一室的藏書,竟托病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老母年事已高,需人服侍。德州小吏遠來催促,其接過文牘,且在上面題了兩句詩:“自愛小窗吟好句,不隨五馬渡江來?!弊罱K,胡震亨還是掛印而歸,一頭鉆進書房,局囿至死而不復出焉。
書房何須大,花香不在多,“當今之世,人要活下去也是不容易的,能有點文學藝術的修養(yǎng),才能活得從容些”,是否可將臺靜農(nóng)的這句話改作:“當今之世,房價這么貴,能有間書房,已屬不易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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