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我坐火車回老家,中鋪,14:50分,火車準時從廣州出發(fā)。每次從火車站出發(fā)回老家,我的心情總是無比期待和愉悅。
在如今高鐵的高速時代,我乘坐的火車慢吞吞,逢站必停,但我不著急,倒有幾分喜歡這種慢節(jié)奏,人生苦短,什么事情都那么急吼吼地干什么,況且,我都近半百的人了,也該偶爾放慢人生節(jié)奏,學會像品茶一樣慢慢地品。
臥鋪上的床品是白色,已經很舊了,枕套上有可疑的舊漬,床單上也有,盡管廣州是始發(fā)站,說明這床品洗后我是第一個使用者。我順手拿出一件上衣,鋪在枕頭上。還是睡不著,我下了鋪位,坐在窗邊。
我環(huán)顧了一圈,這車廂基本上都是湖北麻城口音。
下鋪,一是對年近八旬的老人,老夫妻很幸福的樣子,他們倆都穿戴整潔。老兩口的3個子女都在廣東,他們在廣東住了大半年,現在回老家。老太太清瘦,面容秀氣,能夠想象得出她年輕時姣好、俊俏的模樣。老頭個子高高的,這個年紀了,還是身材筆直,坐著,也是挺直了腰板。老兩口對著坐,在小茶幾上打撲克,玩得很投入。突然,老頭不小心挪了腳,把放在腳邊的水杯弄倒了,水杯的水潑了出來,旁邊的旅行袋浸濕了,里面裝的是衣服。老頭頓時郁悶起來,不開心了,撅著嘴,后來不愿意打撲克了,坐在那里生悶氣。老太太一再安慰他說,袋子里的衣服濕了不要緊,回去再洗、再曬。老頭子仍是不開心。
上鋪的中年男子估計是窺探了許久,當然,車廂里人員密集,也不用窺探,一切近收眼底。中年男子下來坐到窗邊,用麻城方言對著老頭說:“你做么事不高興了?像你們這么大的年紀,還能一起出來探親,是多幸福的事!”老太太趕緊附和說:“就是的,就是的……你看他經常不開心?!敝心昴凶咏又终f:“我都不曉得將來能不能活到你們這個歲數呢,即使活到這個歲數,還不知能不能出遠門呢?!?/span>
老頭子的臉色明顯緩和了許多:“我們身體也不好,在吃藥呢?!敝心昴凶诱f,哪個年紀大的人沒有一點病痛,你們這樣子,已經很好了!看你們穿得整潔、干凈,尤其是您,坐著腰桿子都挺得筆直的,以前在單位是個干部吧?老頭默默地點頭。
看得出,這個中年男子健談,口才好,精明。他的三言兩語,竟把老頭哄高興了,老頭兒笑瞇瞇的。老兩口又開心地打撲克了。
中年男子應該是個話癆,他把臉轉向我:“聽口音你也是麻城人吧?”我答,是的。他的話匣子就此打開。他給我看手機里女兒的照片,女兒26歲,長得非常漂亮,大大的眼睛,高挑、苗條的身材,大學畢業(yè)后在上海某銀行工作。妻子顯得很年輕,兒子8歲,很可愛。
互相簡單聊了幾句后,他竟然是我一個中學同學的師傅,是上世紀80年代末的事了。有了共同的熟人后,談話便增添了一些信任。
我和那個同學近30年來不生活在一個城市,彼此已經有些生分,我回到老家,相聚過,話題竟然也不多了,畢竟,我與他交集的人生只有3年。近幾年,沒有聯系。他告訴我,他也有很長時間沒有跟徒弟聯系了,聽說徒弟現在混得不錯,我現在窮困潦倒。想當年,他是我一手一腳帶出來的,到如今,做師傅的我,混成這個樣子,我今年52歲了,還在外面打工,我要養(yǎng)家糊口。
他的感慨頗多。
他原來在老家就職的工廠很大,很有名氣,上世紀80年代福利待遇很好,他在某個一線城市銷售負責人,經常有大筆的金額從他手里經過。他當年在那個一線城市呆了八年。這應當是他人生最得意的八年,事業(yè)順風順水,不愁金錢。他說,結婚后,有了女兒,我很忙,妻子一個人在家里不容易,我便讓她辭職,專心在家?guī)Ш⒆?,掙錢的事,不要她操心。
就在他人生最得意時,應該是栽了跟頭,栽在金錢上。他對這一段描述得委婉、隱晦、含糊不清,我不會去刨根問底,不合適,那是人家的隱私。對他而言,我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他愿意訴說,說明他的心里壓抑了許久,找不到合適的人來傾倒心里的情感垃圾。
他只是說:“我栽了跟頭,所有的錢財都吐了出來,我變成窮光蛋,一無所有,我失業(yè)了,開始了在全國各地到處打工,賺錢來養(yǎng)活妻兒?!?/span>
他突然說,他對妻子不滿意,沒有出去工作,在家管孩子也管得不到位,家里也不收拾,只喜歡麻將,一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出去工作過。聽他的意思,現在有些嫌棄妻子沒有掙錢。我忍不住插了一句:當年是你叫她不要工作的,這么多年,她已經跟社會脫節(jié)了,這把年紀了,你叫她再到哪里去找工作?女人沒有工作,在家也很無聊的,時光同樣難捱,所以才出去打麻將上了癮。
他說,栽跟頭以后,很窮,他跟妻子離婚了,但妻子沒有房子,離婚沒有離家,他也沒有再娶。前些年,女兒在某個城市讀大學,他在那個城市打工,給人家私企做管理。前妻來探親,他說,前妻說是看女兒,實際上也是來看他。前妻、親生女兒、他,在別人眼里,還是一家人。他說,糾纏不清啊,這次前妻來探親,他們又在一起了。前妻說:“我無房無工作,這個年紀,我不找你找誰個去?”看到前妻一副有些無賴的模樣,他的心又軟了,畢竟這個女人的青春是全部賠給了他。后來,前妻竟懷孕了,當年他43歲,前妻39歲。他們沒有復婚,但是選擇生下孩子。于是,2009年,他44歲那年,兒子出生了,中年得子。
聽到這里,我頓時覺得自己腦袋有些渾沌。我問他,現在你們復婚了吧?他說,沒有,復婚做什么?現在這樣也很好,雙方都自由。這么多年,他們之間無一紙婚約,卻相安無事地生活在一起。
差不多晚上22點了,他仍在說,聲音變小了,因為下鋪的老兩口已經睡著了。他思路清晰,表達也清晰。此刻,車廂里的大燈已熄滅,靠窗座位下的小燈發(fā)出微弱的光,我看不清他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是聽,偶爾插話。
他說:“我在廣東中山一個著名的私企做管理,帶團隊,做項目。上個月(8月份)'天鴿’臺風襲擊廣東,我負責的項目進口了一批機器,房頂被臺風掀垮,壓垮了機器,老板損失慘重。保險公司會賠一些,但國內的保險理賠手續(xù)復雜、理賠時間很長。”老板只好讓他先回家休息,等通知。
此次回家,他說有兩個重要的任務,一是女兒的終身大事,女兒在銀行工作,很敬業(yè),工作太忙,忙得沒空談戀愛。熟人朋友介紹了好幾個家鄉(xiāng)的男孩,女兒都沒看上。他給我看了手機里一個男孩的照片,說是熟人的兒子,博士,曾給女兒介紹過。我瞄了一眼手機說,這個男孩配不上你女兒,我都沒看上。第二件事,是兒子的管教,兒子很聰明,但迷戀手機游戲,王者榮耀,其他的游戲也迷。對于后者,我簡短談了我當年管教兒子玩游戲的方法,他大為贊賞。
我注意到,他此次返鄉(xiāng)的任務,沒有說回家要好好地陪一陪妻子。其實,這個中年女人在家里,必定過得同樣不輕松。
他擔憂地說,自己年紀慢慢大了,患有“三高”,兒子還那么小,妻子(準確地說是前妻)也沒有任何經濟來源,感覺壓力很大,我這身體,都不知道能否活到兒子成年。你別看我現在看起來身材是正常的,以前可不是這樣,我以前暴飲暴食,很胖。患糖尿病后自己還不知道,血糖高了,自動瘦的。我告訴他,糖尿病人飲食、鍛煉的諸多注意事項,他聽了后說,太麻煩了,我現在忙于生計,經常一個人在外漂泊,實在顧不上這么多,只要沒有吃甜食了。
最后,他說,現在我經常在總結自己的人生,工作、婚姻等多方面。但是,總結了,又有什么用呢?我都年過半百了,人生再沒有驚喜,只求安穩(wěn)。年紀越大了,越是信命、認命。曾經受過的傷、曾經摔過的跤,都是命中注定,逃不過。
第二天大清早,我們幾個人都在麻城站下車。早上,他沒有再說一句話,可能覺得昨晚對一個陌生人說得太多吧。走出車廂時,我看到他的行李少,他幫忙那對老夫妻拖了一個笨重的大行李箱,另一只手還幫忙提了老兩口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這是一個善良之人。
望著他們走在我前面的背影,真像一家人啊,中年的兒子和年邁的父母,畫面溫馨。
看著他拖著諸多行李有些吃力的模樣,突然發(fā)覺他很像一頭背負著重軛的牛。
盈盈, 60后,內心清澈,開朗,喜幽默,話癆。
喜歡逛菜市、超市、日雜店,旗袍控。
業(yè)余生活:1、讀書(主要讀古代、中外哲學、詩詞;散文)
2、聽?。ㄔ絼『忘S梅戲)、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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