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園詩話(一)
“文為詩之余”,是先有詩也?!霸娙佟庇酗L雅頌,是情之形、意之吟,為詩之源也。其時之詩,句長短且韻,多四言,無律,意美樸白。戰(zhàn)國騷賦及楚辭,參差五六七言,韻且長,拖沓壯闊。魏晉之詩,多五言,三曹陶謝,有韻而無律,然等句也。唐之時,古風樂府先行,后韻律句皆備也,造詞精巧,用意晦雅,五絕七絕,五律七律,詩之謂唐,其全盛也。宋之詩詞二分天下,詞具律韻,然句長短有式,春水秋風,余愁殘緒,多柔婉詞之興,詩之衰也,詞當可為詩之余。元之曲當謂詩余之余,有韻無律,句冗雜然有式,意非俗即白,皆口語為之也。明清亦有詩,然為小說之余,皆余流也。民國之白話,郭沫若之《女神》《涅槃》為新詩之先河,新詩,有韻無律、無式。后新月朦朧各派,新詩之況盛矣。衍習而今,無韻無律無句無式,派系參差渙雜,用意似是而非,無病句非好詩,有造詞皆生套,隨意為之,非詩非文。嗚呼!今日之詩,已逼詩于墻角,拋詩于天外,詩之體格,掃地盡矣。
魏晉詩是春也,清發(fā);唐詩是夏也,燦茂;宋詩是秋也,蕭颯;明清至今之詩冬也。
唐宋詩多是五言七言。五言遠,七言近;五言張,七言閉;五言淺,七言豐;五言直,七言曲;五言清淡,七言玄深;五言隱微,七言悠長;五言典重,七言淋漓。
詩中有贈董大者、趙大者、辛大者、甘二者、元二者、盧二者、崔三者、黃四者、張五者、孟六者、衛(wèi)八者、崔九者,古兄弟多矣,杜甫、王維皆兄弟五人,甫、維又皆為長兄。更李白又名李十二矣。
李太白詩,大寫意山水也;王摩詰詩,小寫意山水也。杜少陵詩,紀實畫也;白樂天詩舞臺劇也。李義山詩鴛鴦被也;李長吉詩,山海經也。
李,道家也;杜,儒家也;王,釋家也。李,詩仙也;杜,詩圣也;王,詩佛也。李詩,千里也;杜詩,百世也;王詩,一瞬也。
李句“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無為”也;杜句“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為”也;王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無”也。
李詩遠,杜詩深;李詩明,杜詩晦;李詩幻,杜詩實;李詩破,杜詩格。李以天工奪人力,杜以人力奪天工?!都t樓夢》黛玉教詩香菱謂:杜詩可學,李詩不可學也。
詩有不欲而為之者,曰“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詩有不琢而佳者,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詩有自然入妙者,曰“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詩有無理而妙者,曰“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一詩之中不可無名句,又不可皆是名句。鶴中之鶴莫若雞中之鶴也。
杜甫詩多愁苦,如“惟將遲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然“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 便下襄陽向洛陽。”為其生平第一首快詩也。其后二句“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全全脫自李太白之《峨眉山月歌》中“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也。此時太白懷志出川,如出籠之鳥,恨一日游盡天下。然李白平生第一快詩為流放夜郎,半途得赦,作《早發(fā)白帝城》,詩曰:“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p>
李白作詩,無處不用數字者,如“長安一片月”、“危樓高百尺”、“白發(fā)三千丈”、“萬戶垂楊里”。
杜甫《望岳》:“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睘檫^路遠望也,非有登泰山也,然為泰山詩之正宗。
唐詩中,總有月下砧聲,月寒白,聲遠近,聲色俱全,此等意象可謂清冷至極。李白“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杜甫“半扉開燭影,欲掩見清砧?!倍拍痢罢l家樓上笛?何處月明砧?”李商隱“人閑始遙夜,地迥更清砧?!?/p>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之渙《涼州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凡二關也,多于唐詩中見,為出征必經之地也,皆在今甘肅敦煌,玉門關更在陽關北。
王維有《隴頭吟》,謂:“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陸凱《折花逢驛使》謂:“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薄半]頭”者,今六盤山矣,橫亙南北,為入西關塞。近人毛潤之有詞《清平樂·六盤山》曰:“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有北通州南通州,更有北蘭陵南蘭陵也,南蘭陵為今常州也。
韋莊,晚唐蜀之宰相也;馮延巳,南唐之宰相也。皆大詞人也。南唐帝,李璟、李煜,又皆大詞人也。李煜、馮延巳,一帝一相也,帝相嗜之,深之,詞焉可弗盛耶?過焉能不誤歟?。
杜甫與“小李杜”之杜牧,同為晉名將杜預之后。杜甫祖父為唐則天朝修文館直學士杜審言,時與李嶠、崔融、蘇味道合稱“文章四友”。杜審言有《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為名句也。而宋蘇軾又是唐宰相蘇味道之九世孫也。所謂詩圣詞家皆是名門之后。
建安七子,曹植有《洛神賦》,王璨有《登樓賦》,二人皆壽四十有一年。
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南山者,廬山也。謝安“東山攜姬”、“東山再起”,東山者,會稽山也。
《桃花源記》原為詩之序也,詩今無名,而序反名也。
崔顥、范仲淹皆武官也,所作《黃鶴樓》、《岳陽樓記》,為勝文也。
詞之秦少游,乃詩之李義山也。
五言中,寫景最闊,說理最直,對仗最工,傳者最眾者,莫不為王之渙《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甭赃d之。
五言中,有一種,謂四句中末句留一疑,雖短,然使見四句后有千句也。若王維《送別》“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薄峨s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孟浩然《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李白《怨情》“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白居易《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有“素面朝天”詞,形容不施粉黛,甚有不修邊幅之意。“天”乃天子也,張祜《集靈臺二首》“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楊太真外傳》記“虢國不施脂粉,自炫美艷,常素面朝天。” “素面朝天”原是“自炫美艷”之意也。話說楊玉環(huán)得寵,其姐妹皆封,為秦國夫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虢國夫人尤驕縱,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中,前跨三鬃馬,扮男裝者為虢國夫人也,可窺另類跋扈一斑。
李白“隴西成紀人,涼武昭王暠九世孫”,五歲誦六甲,十八歲隱蜀中江油大匡山讀書,游劍閣、梓州。二十四歲經成都、峨眉、渝州出蜀中,往揚州、汝州至安陸。二十七歲于安陸壽山娶故宰相許圉師孫女許氏。次春出游江夏,會孟浩然。三十歲往長安、洛陽次年歸安陸。三十五歲長安上玄宗《大獵賦》,獻玉真公主詩,識賀知章,呈詩本,得贊為“滴仙人”,三年后歸。四十三歲得玄宗召,帝降輦步迎,“以七寶床賜食于前,親手調羹”。詔翰林院,作《官中行樂詞》、《清平調》。因醉中擬詔書,引足令高力士脫靴,遭謗,玄宗疏之。次年失意游東都洛陽遇杜甫,同游梁宋,后至齊州問道,歸安陸。五十五歲安史之亂與繼妻故宰相宗楚客孫女宗氏南奔避難,轉當涂、宣城、漂陽、越中、金陵、入廬山屏風疊隱居。五十七歲入永王幕,作《永王東巡歌》,永王敗,于潯陽入獄,次年流夜郎,途中關中大旱,遭赦,作《早發(fā)白帝城》,順江游江夏、洞庭、宣城、金陵。困病,投族叔當涂縣令李陽冰。六十二歲病危,賦《臨終歌》而辭。手稿由李輯序得以傳。遺與許氏子女一雙名李伯禽、李平陽,與東魯某氏一子名李頗黎。李平陽嫁出不久歿。李伯禽育一子二女,子出游失蹤,二女嫁與當涂農戶。
杜甫生河南,七歲能詩,父任兗州司馬。十九歲,游山東郇瑕,次年游吳越,二十四歲赴東都洛陽應試未取,識約李白游齊趙,“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再長安不中,于洛陽首陽山娶弘農縣司農少卿楊怡之女。困頓十載,三上玄宗賦,唯授河西尉改任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看守兵甲器杖,管理門禁鎖鑰。安史之亂時,年四十四,小兒餓死,“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泵C宗即位,途中為叛軍所虜,押至長安,逃出,謁肅宗于風翔,授右拾遺,又因房琯案,貶為華州司功參軍。棄官入蜀,擇浣花溪,構草堂,未一載,入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幕,受檢校工部員外郎。嚴武逝,出蜀經嘉州、戎州、渝州,寄于夔州都督柏茂林,代管公田,兩年得詩凡四百三十首,若《登高》、《春夜喜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轉投郴州族舅崔瑋,途長沙饑病而逝,年五十九。子宗武亦流落湖湘而死,甫風波一生,政仕唯及三年。
王維同李白同年生,九歲知屬詞,十五歲赴長安,經驪山作《過秦皇墓》,詩才顯。十七歲隱于終南山,游洛陽,作《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十九歲府試即中舉人,“妙齡潔白,風姿郁美”。二十一歲中狀元,為太樂丞。涉“黃獅子”案,貶濟州司庫參軍。五年后歸洛陽,居淇上、長安,遇落第孟浩然,和以詩。三十一歲妻亡,不娶,次年游蜀中,一年而歸。獻《上張令公》詩,呈中書令張九齡,求薦引。三十五歲任右拾遺。三十七歲以監(jiān)察御史出使河西,作《使至塞上》、《從軍行》、《隴頭吟》等。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本洹4文隁w長安。四十歲,張九齡、孟浩然卒,遷殿中御史,知南選,過襄陽,作《哭孟浩然》。次年春,自嶺南歸,辭官隱終南山,有《終南別業(yè)》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彼氖q轉左補闕,四十四歲于輞川購得宋之問別墅,四十五歲始遞遷侍御史、庫部員外郎、庫部郎中,五十一歲居輞川,守母喪,作《輞川集》最精,起居、詩畫皆入禪境。次年拜文部郎中,作詩多,中有“紅豆生南國”、“渭城朝雨浥輕塵”者。五十五歲時,發(fā)“安史之亂”,為安祿山所俘,拘于洛陽菩提寺中。作《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口號又示裴迪》。二年后光復,因受偽職定罪,幸有其前詩以證忠貞,后其弟王縉削官抵罪,轉太子中允、中書舍人、給事中、太子右丞。六十一歲夏卒,葬于輞川。
王維有《少年行》“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李商隱有《風雨》“心斷新豐酒,消愁又幾千”;李白有《結客少年場行》 “托交從劇孟,買醉入新豐”;韋應物有《相逢行》“猶酣新豐酒,尚帶灞陵雨”;朱彬有《丹陽作》“再入新豐市,猶聞舊酒香”。何故矣?唐之新豐酒如此可書,如此可贊耶?新豐酒是京都長安造否?非也,其北依橫望山,南瀕丹陽湖,為今當涂縣新豐鄉(xiāng)也。新豐之盛名比今之茅臺也,丹陽湖似今之赤水河也。時江南之酒遠至長安,所謂“物離鄉(xiāng)貴”,難怪斗值十千也。又有:漢高祖都長安,父思鄉(xiāng),因仿沛郡豐邑造城名“新豐”。
唐時,洞庭湖上有岳陽樓,樓左壁書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庇冶跁鸥Α兜窃狸枠恰贰拔袈劧赐ニ?,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焙笥魏菢钦卟桓覐皖}詩矣。此如李白登黃鶴樓,見崔顥《岳陽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切齒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李白狂亦有難過人處也,其后歸金陵,仿崔詩作《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绷慕馇叭罩抟?。詩仙亦有偶像乎?
詩多傳唱,是為真唱也,如王維之《渭城曲》實為《送元二使安西》,又名《陽關三疊》也,所謂三疊,宋時有二種:
其一
渭城朝雨,渭城朝雨浥輕塵,浥輕塵。
客舍青青,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
勸君更盡,勸君更盡一懷酒,一懷酒。
西出陽關,西出陽關無故人,無故人。
其二
渭城,渭城朝雨,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客舍青青,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勸君更盡,勸君更盡一懷酒。
西出,西出陽關,西出陽關無故人。
元代亦有二:
其一
渭城朝雨,一霎浥輕塵。
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柳色新;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
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功名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
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陽關,舊游如夢,眼前無故人!只恐怕西出陽關,眼前無故人!
其二
渭城朝雨浥輕塵,朝雨浥輕塵,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更盡一杯酒,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陽關無故人,無故人。
《唐詩三百首》成于乾隆年間,編者為蘅塘退士。人所知是編,少知是人也。其本名孫洙,字苓西,號蘅堂,無錫人,辛未進士,歷任大城、盧龍、鄒平縣令,后改江寧府教授。少工制義,為人恬退,公余之暇,誦讀不輟,己詩宗杜甫,存《蘅堂漫稿》,乾隆戊戌故,年六十七。
棲園詩話(二)
劉熙載《藝概》云,“太白早好縱橫,晚學黃老,故詩意每托之以自娛。少陵一生卻只在儒家界內?!?/p>
李白《蜀道難》蜀道之難狀,全似字聲砌。波詭云秘,縱橫恣肆,筆下山石云水無不從其驅遣。
李白《行路難》有三首,是其供奉翰林得意又遭讒后出走長安所作,中“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之句人多誤會其意,詩中黃河冰塞、太行雪滿,行路難且心茫然,非是儒家實是道家,是不如歸去,浪跡江湖之意也。
李詩中人傳唱最廣者為《靜夜思》,短短五言,“明月”二重,更“舉頭”、“低頭”,且平仄失度,可謂大不工也。然人傳其情深也,又可謂大工也。
李白有二近題詩,一為《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倍椤蹲右箙歉琛贰伴L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倍姸嘤迷?、風、玉門關、征、人,同題而同優(yōu)者,罕也,可見白之詩才之雄。
又如《望天門山》“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其又有《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白寓居李冰陽家,得汪倫信札,曰:“先生好游乎?此處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處有萬家酒店?!卑仔廊欢?,未見所述,汪答曰:十里桃花者,十里外之桃花潭也;萬家者,萬姓人之酒店也。白大笑,留飲數日,攜贈馬八匹、錦十端歸,作《贈汪倫》詩:“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元稹《行宮》“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李白《越中覽古》“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同感興衰,白詩較微之詩更為寥落也。
司馬相如以為天子“游獵賦”而得官,太白亦以“游園賦”而得官,《清平調》三首,起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p>
太白《客中作》“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蓖鹾病稕鲋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碧骑嬀浦?、之奢,可見一斑。
李白《客中作》“蘭陵美酒郁金香”之“郁金香”,人多不知?!坝艚稹睘槲饔蛑惢?,似芙蓉而香過之。非今荷蘭國之郁金香也。
太白《襄陽歌》“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應自漢王冕《次韻全忠齋》“白雪陽春應有價,清風明月不須賒”始也。而后歐陽修《題蘇子美滄浪亭》“清風明月本無價”,東坡《前赤壁賦》之“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苯允怯嗑w。
李太白贈孟浩然詩曰:“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杜甫懷李白詩曰“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相愛相思是為病也!狂笑。
夜讀李太白《大堤曲》“漢水臨襄陽,花開大堤暖?!痹姾笥性u《唐宋詩醇》曰:“幽秀絕,遠俗艷。胡應麟謂白詩,人知其華藻而不知其神骨之清,于此亦見一斑?!庇嗥浜笤僭u曰:“我覺一般!”拋筆笑而絕倒。
太白詩《丁都護歌》“吳牛喘月時”,吳牛見月以為日,見日多而懼熱也。另有“蜀犬吠日”,蜀犬不知日為何物,乃少見日也,以為奇而吠之。
太白《憶東山》“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云還自散,明月落誰家?!庇休y川詩風。
杜甫在世,幾無詩名,存僅見六人十一詩中,然至宋,名隆盛,黃庭堅、陳師道崇杜風,立“江西詩派”。楊倫謂“自六朝以來,樂府題率多模擬剽竊,陳陳相因,最為可厭。子美出而獨就當時所感觸,上憫國難,下痛民窮,隨意立題,盡脫去前人窠臼”。元?。骸爸劣谧用溃w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span>
宋周紫芝《竹坡詩話》,余頃年游蔣山,夜上寶公塔,時天已昏黑,而月猶未出,前臨大江,下視佛屋崢嶸,時聞風鈴鏗然有聲,忽記少陵詩“夜深殿突兀,風動金瑯鐺?!被腥蝗缂赫Z也。又嘗獨行山谷間,古木夾道交陰,惟聞子規(guī)相應木間,乃知“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之為佳句也。又暑中瀕溪與客納涼,時夕陽在山,蟬聲滿樹,觀二人洗馬于溪中,曰此少陵所謂“晚涼看洗馬,森木亂鳴蟬”者也。此詩平日誦之,不見其工;惟當所見處,乃始知其妙。作詩正要寫所見耳,不必過為奇險也。正如文天祥于獄中集杜甫五言詩二百首,序曰:“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
杜甫“少陵野老”之號為其安史之亂時,奔鳳翔,為叛軍所禁于長安,時潛行曲江岸,地近漢宣帝許后墓,此少陵也。
杜甫秋興八首,有句“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予游海上豫園,見一沼亭上書“飛飛泛泛”不解其意,偶讀此詩,乃解之。
杜甫《蜀相》“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出師未捷,意為劉備崩,諸葛亮輔劉禪出師伐魏,于渭水與司馬懿對峙百日,病死軍中。及魏滅蜀,劉禪降,封“安樂公”,司馬昭為之作故蜀技,旁人皆為之感愴,而禪喜笑自若,王問之曰:“頗思蜀否?”禪曰:“此間樂,不思蜀?!?/p>
為胡應麟稱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之杜甫《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币庀笞铋熣?,且全詩八句皆對,“驟讀之,首尾若未嘗有對者”,“細繹之,則錙銖鈞兩,毫發(fā)不差”。最見杜詩功力。
杜甫小李白十一歲,洛陽會后,交漸深,有詩十數,有交游相樂者,如《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更想幽期處,還尋北郭生?!庇胁灰娤嗨颊撸纭恫灰姟贰安灰娎钌?,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锷阶x書處,頭白好歸來。”有白遭流放夜郎,以為白死者,如《夢李白二首》“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傳必絕倫。
龍舟移棹晚,獸錦奪袍新。白日來深殿,青云滿后塵。
乞歸優(yōu)詔許,遇我宿心親。未負幽棲志,兼全寵辱身。
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無鄰。處士禰衡俊,諸生原憲貧。
稻粱求未足,薏苡謗何頻。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蘇武先還漢,黃公豈事秦。
楚筵辭醴日,梁獄上書辰。已用當時法,誰將此義陳。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濱。莫怪恩波隔,乘槎與問津。
杜甫《望岳》實未登泰岳也,“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卻詩比登岳。其登岳詩有《又上后園山腳》,首句曰:“昔我游山東,憶戲東岳陽。窮秋立日觀,矯首望八荒?!边h不及未登之詩也。
杜甫《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贬跽?,唐睿宗第四子隆范也,“好學工書,雅愛文章之士,士無貴賤,皆盡禮接待” 。崔九者,崔興宗也,行九,王維內弟,有別業(yè)于藍田,近輞川,時與裴迪、王維往還酬和。李龜年者,與兄弟李彭年、李鶴年為唐樂工也。安史之亂后,流落湘中,唱王維《相思》、《伊川歌》,恰杜甫避難湖南二年,逢故人,作此詩,同年甫客死湘中,龜年亦不久而終。詩中之“江南”者,非吳越之江南也,實為湘江之南也,湘江為南北向,湘潭段折為東西,其時在湘江之南逢李龜年也。安史前,玄宗、太真于沉香亭賞牡丹,宣李白賦《清平調》辭三章,李龜年歌之,清麗無比。亂治之間,歌子仕子喜悲若此!
杜甫《望岳》“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絕似王維之《終南山》“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蔽┒?,一睹便知孰為儒孰為佛家也。
王維九歲能詩,十五歲過秦陵,作《過秦始皇墓》“古墓成蒼嶺,幽宮象紫臺。星晨七曜隔,河漢九泉開。有海人寧渡,無春雁不回。更聞松韻切,疑是大夫哀?!卑司錈o不入對,格高而勢張,即成人而不能為之,足見其才。十七歲作《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為重陽思親之時節(jié)必誦之詩也。
王維字摩詰,有深意也?!熬S摩詰”為古印度居士,家有萬貫,奴婢成群,然虔誠修行,得圣果成就,得佛祖尊肯。“維摩詰”意為凈之名。《維摩詰經》為大乘佛教經典。其“不二法門”,泯滅一切對立,心凈佛土凈,處染而不染,在欲而行禪,無住而生心。王維心往之,遂化而作字。
王維晚年輞川用詞如止水,極靜,極淡。君不見其《少年行》、《觀獵》、《塞上》之詞力,一銷百金,一舉千鈞,一拂萬里,是極盡雄麗意氣也。水高山而下,須澎湃而后能止,此或可謂王詩也。
王維《燕支行》“麒麟錦帶佩吳鉤,颯沓青驪躍紫騮。拔劍已斷天驕臂,歸鞍共飲月支頭?!崩畎住堕L相思》“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真是:太白何無傷心處,摩詰亦有盛氣時也!
《少年行》為樂府舊題,王維有《少年行》四首,其一曰:“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李白有《少年行》二首,其一曰:“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蓖踹^用力,不及李之灑然耳。不知五陵年少是咸陽游俠乎?白馬美酒何曾同似也。
清興適與景會,幽思托于詩篇。王維攜裴迪游輞川,隨景隨作,隨作隨和,詩計各二十首,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如“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苯约褬?。興至而來,來而至興,實二人之雅會,千古之雅韻也。此詩存,輞川之貌亦于吾等腦目中永在。
王維未不惑則喪妻,孤居三十年。唯居輞川,簡衣禪誦。時裴迪常往游其中,賦詩相酬為樂。其所存詩二十八首,結與王維酬和之作,詩風類,如《華子岡》“落日松風起,還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跡,山翠拂人衣。”維乎裴為“秀才”,與裴迪唱贈之作,達三十余篇,更如《贈裴迪》,“不相見,不相見來久。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攜手本同心,復嘆忽分襟。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誦來羞羞。
《竹里館》詩,維作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迪作“來過竹里館,日與道相親。出入唯山鳥,幽深無世人。”二者一空一直,迪之作差矣,若迪之后二句作一互換,則大近維作。
王維《登裴秀才迪小臺作》有句“端居不出戶,滿目望云山。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 。本是動物,于此卻是靜物;本是靜物,于此卻是動物。何序一轉而意如此深妙耶?
王維《濟州過趙叟家宴》開詩曰“雖與人境接,閉門成隱居”,全從陶令《飲酒》“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中脫來也。
摩詰喜以“白云”作結也。如《欹湖》“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睒O空遠。更如《山中寄諸弟妹》“山中多法侶,禪誦自為群。城郭遙相望,唯應見白云。”及《寄崇梵僧》“落花啼鳥紛紛亂,澗戶山窗寂寂閑。峽里誰知有人事,郡中遙望空云山。”皆是身在山中,以山外眼看也,此法神妙。
王維《淇上田園即事》“屏居淇水上,東野曠無山。日隱桑柘外,河明閭井間。牧童望村去,獵犬隨人還。靜者亦何事,荊扉乘晝關?!庇^者靜,景靜,景中之人亦極靜。
王維《輞川六言》七首,其一大佳,曰“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浼彝磼?,鶯啼山客猶眠?!泵烤淙ヒ蛔?,五言亦善,曰“桃紅含宿雨,柳綠帶朝煙。花落童未掃,鶯啼客猶眠?!比晃逖砸鱽恚瑹o如六言頓挫璇璣之美也。
王維《漢江臨眺》中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無”為“有”之盡處也,詩境亦畫論也,更是禪悟。
王維送趙仙舟曰“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李白送孟浩然曰“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向外而王向內,此明顧洞陽所謂“直直寫去”也。另王《送張判官赴河西》“慷慨倚長劍,高歌一送君”,摩詰之別詩,有柔有剛,有淚有歌,人異境異使然。
王維及第早,多有贈人落第詩也,如《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圣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既至金門遠,孰云吾道非。江淮度寒食,京洛縫春衣。置酒長安道,同心與我違。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薄端兔狭鶜w襄陽》“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薄端颓馂槁涞跉w江東》“憐君不得意,況復柳條春。為客黃金盡,還家白發(fā)新。五湖三畝宅,萬里一歸人。知爾不能薦,羞稱獻納臣?!?/p>
孟浩然與李白、王維為友,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笔茄鐒e也。王維過襄陽《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笔堑縿e也,二詩雖五言、七言,然意象絕同,皆是故人也,皆是水流也,唯可見不可見耳,悲哉。
王維《寄荊州張丞相》“目盡南飛鳥,何由寄一言”及《送從弟蕃游淮南》“惆悵新豐樹,空馀天際禽”,皆是望鳥而立,以空無結尾也。另白居易《新豐路逢故人》末有“惆悵新豐店,何人識馬周”,不知新豐一地何此惆悵耶?
詩有對仗如“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下句乘上句意,是流水對也,亦稱十字對。
陳鴻有《長恨歌傳》,數千字,末注曰“余與瑯琊王質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攜游仙游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質夫舉酒于樂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于世。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蹦酥字L恨歌為鴻之文改作長歌而已,一如其《桃源行》改作于陶淵明之《桃花源記》。今白其歌人盡傳唱,而鴻之文人罕聞矣。
白居易經八朝,作詩三千首,《長恨歌》《琵琶行》為敘事詩之冠也?!堕L恨歌》敢以當朝事寫之,諫諷之開明,后朝皆不及也。
白居易《錢塘湖春行》“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是春之最美時,如女子懵懂之年。非是不能時,非是已罷時,是欲罷不能時也。
白居易《酬夢得以予五月長齋延僧徒絕賓友見戲十韻》中有:“賓客懶逢迎,翛然池館清。檐閑空燕語,林靜未蟬鳴”,無寫到有處,可謂圣手。王維《山中寄諸弟妹》“山中多法侶,禪誦自為群。城郭遙相望,唯應見白云”,內寫到外處,同圣手也。
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比酥淝八木?,孰不知此是別詩也,前四句唯是起興耳。詩又如李白《送友人》“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p>
棲園詩話(三)
《古詩十九首》中“道路阻且長”為《詩經》中句也。用《詩經》中句絕多者,曹操也,見其《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唐玄宗善樂,能自度曲;能詩,其《經魯祭孔子而嘆之》“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棲棲”音“西”也,碌碌狀也,所謂“棲棲遑遑”。棲園之“棲”是安然狀也,累與不累,一字而已。
唐初之詩,若王維、孟浩然、王昌齡,山水之味全是陶令后人,如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蓖醪g《同從弟銷南齋玩月憶山陰崔少府》“高臥南齋時,開帷月初吐。清輝淡水木,演漾在窗戶?!?nbsp;
人稱王孟,孟浩然,一布衣,終身未第,曾入張九齡幕,作《臨洞庭上張丞相》“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入仕之意昭然。
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宿業(yè)師山房期丁大不至》“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苯允怯盐粗粒郧贋橛岩病?/p>
張九齡為官為詩,皆是王維之師也,其有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詩人又常有離別不舍之苦,戴叔倫《江鄉(xiāng)故人偶集客舍》“天秋月又滿,城闕夜千重。還作江南會,翻疑夢里逢。風枝驚暗鵲,露草覆寒蟲。羈旅長堪醉,相留畏曉鐘?!崩钜妗断惨娡獾苡盅詣e》“十年離亂后,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彼究帐铩对脐栶^與韓紳宿別》“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孤燈寒照雨,深竹暗浮煙。更有明朝恨,離杯惜共傳?!?/p>
丘為《題農父廬舍》“春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此為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之先聲也。古來“綠”名反在石頭上。
常建與王昌齡為開元同榜進士,官盱眙縣尉,其《題破山寺后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币蟓[謂“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p>
韋應物歷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又任滁州刺史、江州刺史、蘇州刺史。十五歲為玄宗侍衛(wèi),自詩曰“身騎廄馬引天仗,直入華清列御前”,是謂有故事之男人。
韋應物愛滁州西澗,題詩云:“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逼洹稏|郊》 “吏舍踞終年,出郊曠清曙。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依叢適自憩,緣澗還復去。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終罷斯結廬,慕陶直可庶?!笨芍鳚驹诔輺|郊也。
孟郊四十六歲方及第,《登科后》“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見其狂喜之狀也,后任溧陽縣尉,迎養(yǎng)其母于此,作《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眰鞒獦O廣。
柳宗元與劉禹錫同年及第,任禮部員外郎,王叔文革新派敗,貶謫柳州刺史,時劉禹錫貶播州,柳見其高堂年邁,遂求對調,雖未允,然劉改連州,人皆嘆其高義。
駱賓王少才,七歲寫《鵝》詩,為兒詩之最。后與博徒游,落魄。及入道王幕,征西域游蜀中,又因贓罪下獄,《在獄詠蟬》五律,前有小序二百余字,蟬以自比,大有可讀可嘆處矣。則天時,充徐敬業(yè)幕書《討武檄文》,徐兵敗,駱不知去向。今南通狼山下有駱墓。
詠蟬詩常見有三,一為駱賓王句“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二為虞世南句“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三為李商隱句“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蟬非有不同也,是人心情異而已。
陳子昂二十四歲舉進士,任則天朝右拾遺。契丹叛亂,隨建安王出征,數進諫軍事遭拒,貶為軍曹,陳憤之,“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贝恕兜怯闹菖_歌》也,只四句似自李太白長篇中抽出,詞句橫空劈來,擊水千里,自墜萬丈,不知所道,卻又自道不盡,孤寂悲涼之意無可比者。
陳子昂三十八歲時,因父解官回鄉(xiāng),不久父死。陳子昂居喪期間,權臣武三思指使射洪縣令段簡羅織罪名,害之,子昂冤死獄中。
王勃年十四即及第,為沛王府修撰,因文遭逐,任虢州參軍又犯死罪,遇赦革職,其父因謫交趾令,其省親途中寫《滕王閣序》后渡海溺水而亡,年二十七。所謂成名以文,伐命亦文也!
李賀之想,怪力亂神,若《李憑箜篌引》“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崩钚乐堵牰髲椇占婕恼Z弄房給事》遠不及也。唯其《聽安萬善吹觱篥歌》可得一二而已。
劉長卿詩清,然虞其語太明,字字道出,堪少余味,如《尋南溪常道士》“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履痕。白云依靜渚,春草閉閑門。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辈蝗珏X起之《谷口書齋寄楊補闕》“泉壑帶茅茨,云霞生薜帷。竹憐新雨后,山愛夕陽時。閑鷺棲常早,秋花落更遲。家童掃蘿徑,昨與故人期。”
劉禹錫“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白居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劉白皆作哲理詩也。
柳宗元有《黔之驢》,韓愈有《馬說》,驢無才也,而扮才;馬有才也,而才沒。莫教無才而有才,莫教有才而無才,馬驢之論也。
溫庭筠《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皆名詞也,作句奇佳。辛棄疾《西江月》句:“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絕似之。
詩有可解、不可解者也,可解則解之,不可解則感之,感亦是解也,謂心解。如李商隱《錦瑟》、《無題》諸首。
李商隱《錦瑟》“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上句迷離,下句哀艷,此可全概李詩之風也。
李商隱亦有清句如王維者,若《北青蘿》“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獨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睖赝ン逓榛ㄩg派鼻祖,多作側艷之詞,所謂“鬢云欲度香腮雪”是也。與李商隱并稱“溫李”,然溫亦有清句若《商山早行》“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李商隱之詩,迷離纏綿,備極香艷之致,如秋柿熟透,彈之欲破。柿,唐也。其詩除《樂游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外,多不載道,然只此一首,又大道也。
李商隱之詩,如五彩甘飴,甜膩不可多食,多食則神迷腹壞也。
小李杜,皆有《登樂游原》詩,李商隱詩為:“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杜牧詩為:“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慈h家何事業(yè),五陵無樹起秋風?!笔⑹缹],同地同此慨語,豈是巧合乎?杜詩語繁直,李詩語簡深,此所以李詩傳廣于杜詩也。
范仲淹《漁家傲》“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與柳三變《八聲甘州》“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同等氣象也。歐陽修《踏莎行》“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與梅堯臣《魯山山行》“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又同氣象也。張俞《蠶婦》“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與秦韜玉《貧女》“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所言又同也。
王安石《江上》“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陸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理皆同也。王安石《登飛來峰》“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與蘇東坡《題西林壁》“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施句同,所處不同,一山上,一山中,然理又同也。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也。
葉紹翁《游園不值》“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李白 《越女詞》 “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宋姜夔 《鷓鴣天》 “籠鞵淺出鴉頭襪,知是凌波縹渺身”,東瀛之俗自唐宋,此記其源也。
葉紹翁《游園不值》“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蘇東坡“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奔t杏有過否?梨花海棠有過否?人之過也。
唐張謂《早梅》“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不知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冬雪未消?!彼瓮醢彩睹贰访坊ā皦菙抵γ?,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睆堅姽室墒茄?,王詩故知不是雪。王善行此種,如南北朝王籍《入若耶溪》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王又反而用之,《鐘山即事》謂“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 王維《從岐王過楊氏別業(yè)應教》“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王安石《北山》“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王安石詩活,善借、善變故也。
王建《新嫁娘》“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朱慶馀《近試上張籍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寫新婚之樂、之慎也。
島寒郊瘦,言孟郊、賈島簡嗇孤峭之詩風也,乃東坡《祭柳子玉文》中所及,云“元輕白俗,郊寒島瘦”,遂成定論。賈島有“推敲”之典故,盧延讓《苦吟》 “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足言其事,然不足言其甚者,賈島《題詩后》“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是題在《送無可上人》之后也,令其“一吟雙淚流”是何等之句耶?且看《送無可上人》之詩:“圭峰霽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離寺,蛩鳴暫別親。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終有煙霞約,天臺作近鄰?!蔽匆娪小皟删淙甑谩敝E也,反其《題詩后》更勝一籌也。正杜甫所謂 “文章本無成,妙手偶得之”也。
賈島一吟累雙流,莫若其“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賈島“僧敲月下門”,宋祁 “紅杏枝頭春意鬧”,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敲、鬧、綠,一字而已,詩中珠璣也。
西鄙人有《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 李清照《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蹦┒浣^似之。
杜牧贈別女子“娉娉裊裊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笔锼?,皆不及豆蔻年華此女也,離別所思,是未得之憾也。東坡“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蓖形骱懳魇?,實是贊朝云之美,是得到之喜也。
王維弟王縉《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身名不問十年馀,老大誰能更讀書。林中獨酌鄰家酒,門外時聞長者車?!睆捻嵅靠芍?,“車”為“居”音也。
高適之《別董大》“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王維之《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蘇軾之《贈劉景文》“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苯允琴泟e,皆是慰勸之語,撫之切切。
古人樂事少,百無聊賴,有邀約者,如白居易《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有心焚而待約者,如趙紫芝《約客》“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庇屑s不至者,如王維《待儲光羲不至》“重門朝已啟,起坐聽車聲。要欲聞清佩,方將出戶迎?!?/p>
南北朝陸凱之《贈范曄》“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唐岑參之《逢入京使》“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唐王昌齡之《芙蓉樓送辛漸》“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逢人帶信可謂大觀,帶梅者有之,帶話者有之,竟意會者亦有之。
張繼《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苯允撬薮蹇啵嗍乔迦?,此趣唯事后而覺也,當時皆是苦。
張若虛世存詩僅二首,收《全唐詩》中,其《春江花月夜》至清方名顯,王闿運謂“孤篇橫絕”,只春江一首壓全唐也。王之渙《全唐詩》亦僅存六首,然其《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惫P傳最廣也。
| 棲園主人新書《蜀中記》 |
捧閱大著,如同拾詩數片晚明。悠悠斯文,溶于今世,不禁笑由心生。 -----余秋雨
氣韻古樸,行文優(yōu)雅,似與前人松下泉邊品茗、聽琴,一脈心香,曠渺裊裊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在喧擾中回歸寧靜。 -----趙忠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