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的故事足夠多,就算只說他的人生經(jīng)歷,也足夠單獨寫一篇文章出來,比如他傳說中的駢齒雙瞳;比如他出城投降時帶著的國后“小周后”;比如他死時的“牽機藥”;比如他死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生日又正好是“七夕”……他是詞人里最讓人一言難盡的詞人,他是真正的帝王,也是在詞史中可以稱“帝”的那一位。
嚴(yán)格意義上講,李煜不算宋人,他是北宋建隆二年繼位成為南唐(都城在現(xiàn)在的南京)國的皇帝,但他并不想當(dāng)皇帝,他原來也不是太子,但因為有“駢齒雙瞳”的奇相(歐陽修《新五代史》),被太子嫉恨,于是他死命讀書、寫詩、填詞,禮佛,讓太子釋疑,但太子還是病死了,他還是不得不當(dāng)了皇帝。就算當(dāng)皇帝,他也沒有勤政愛民,專心國事,他或者是讀書禮佛形成了慣性,或者是天性使然,仍然醉心于宮闈,醉心于文藝,不理國事。他尊宋為正統(tǒng),每年向宋納貢以保境內(nèi)平安。十年過去,宋太祖滅掉了南漢,李煜看看天下形勢,再也不敢稱為“唐”國,于是改稱“江南國主”,第二年他又再次貶損儀制,撤去金陵臺殿鴟吻,以表示自己尊奉宋廷。
天無二日,到了開寶八年(975年),南京城前宋兵兵臨城下,李煜還是兵敗降宋,被俘至汴京(就是現(xiàn)在的的河南開封),宋朝廷授他為右千牛衛(wèi)上將軍,封“違命侯”,將軍聽上去還好說,但這個"違命“侯的名字,實在是極大的侮辱。到太平興國三年(978年)的七月初七“乞巧節(jié)”那一天,李煜死于汴京(據(jù)說死的原因也是因為寫詞,我們不展開說了),死時只有四十二歲,被宋朝廷追贈太師,追封吳王,世稱南唐后主、李后主。
中國歷史上有兩位最不應(yīng)當(dāng)做帝王的帝王,一位是李煜,一位是宋徽宗,兩位都是不世的藝術(shù)天才,兩位都是在帝王世襲的制度下當(dāng)上了帝王,也都亡了國,都被抓去做了俘虜,趙佶創(chuàng)立了瘦金體,繪畫也成就極高,李煜則干脆成了詞中帝王。
其實,詞之外,李煜還精書法、工繪畫、通音律,但詞的成就最高。李煜的詞,繼承了晚唐以來溫庭筠、韋莊等“花間派”詞人的傳統(tǒng),同時又受李璟、馮延巳的影響,語言明快、形象生動、用情真摯,風(fēng)格鮮明,到了亡國之后,因為個人經(jīng)歷更加豐富,因此詞作也更加題材廣闊,含意也更加深沉,氣象也更加博大。今天我們就來讀他的代表作《虞美人.春花來月何時了》,全詞如下: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是詞牌名,最早是唐代教坊曲,始詞見于敦煌曲子詞,“虞美人”這個名字據(jù)說來源于楚霸王項羽的愛姬虞姬,當(dāng)然,它也是一種極美麗的花,又叫麗春花、錦被花,花有紅、紫、白等色,真正被定名為詞牌名,就是李煜寫了這闕詞之后的“虞美人”,因為后來,這個詞牌還多了一個名字叫“一江春水”。
《人間詞話》里說李煜“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也正因此,他閱世不深,他沒有治國安邦的雄才大略,也沒有拯民濟(jì)世的想法,當(dāng)他被命運推著走到了囚徒的末路時,命運給他的生命送上了一個出口,就是寫詞。正是因為他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他以真性情示人,他做過皇帝,什么世面都見過,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他不用掩飾,他說出來的都是真情,而詩詞之所以能打動人,還有什么比真情更重要呢?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這是兩個對誰都合適的真理,任誰都不得不面對的真理,春花秋月無盡而永恒,往事知多少也無盡而永恒,當(dāng)詞人在發(fā)出喟嘆之時,他不假思索,沒有任何掩飾,直接就說了“何時了”“知多少”。正是因為他的普遍永恒性,大部分人讀到這兩句,都會心生生命無常之悲,這種無窮而無可奈何的感情是綿亙在每一個人生命中的永恒悲涼,因此,這憑空而出的似問非問的兩句,足以引得讀詞的天下人與之同悲。
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受呢?因為“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昨天晚上又起風(fēng)了,這讓詞人想起了舊時的往事,東風(fēng)年年都有,但故國已經(jīng)不在,明月月月常圓,但往事不堪回首。寫到這句,詞人并沒有寫舊時具體的生活,這使得這幾句更適合所有的人,亡國是他的哀痛,但每個人心中都有類似詞人亡國之重的悲痛,這份悲痛在無邊無盡的春花秋月之中,在不斷流逝的時光之中,都同樣顯得不堪回首,因此帶有普適性,讓人共鳴,打動人心。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钡駲谟衿霎?dāng)然指遠(yuǎn)在金陵的南唐故宮。故國的雕欄玉砌還應(yīng)當(dāng)是老樣子吧,可是那些舊日的宮女們該是容顏改變了吧,由小樓東風(fēng),詞人想到了故國,想到了故國的宮殿,想到了宮殿的人,歲月催人,人怎么可能不改變?nèi)蓊伳兀?/p>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思前想后,心中的愁緒難以排解,“往事”、“故國”、“朱顏”都一去不復(fù)返了,這重重疊疊的愁緒一層層壓了過來,再也無法排解,有多少愁緒呢?“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就像一江春水啊,流也流不盡……
因為他當(dāng)過帝王,又是亡國之君,所以,他才能以沉雄奔放之筆,將破國亡家的悲痛,以不管不顧的方法,以不加掩飾的語氣,層層疊疊的堆積了出來,他跟溫庭筠他們的詞完全不一樣,他再也不是閨閣之情,再也不是傷春怨別,詞到了李煜手里,題材真正變得闊大深遠(yuǎn)了,它所能表達(dá)的感情也更加豐富了。在李煜之前,詞以艷情為主,就算是要寄寓抱負(fù)也基本用“比興”手法,隱而不露,不直接說,顯得不夠“真”,李煜的詞則不管不顧、直抒胸臆,他傾吐家國身世情真語摯,使詞擺脫了過去長期是在花間樽前閨閣亭臺吟唱中所形成的傳統(tǒng)風(fēng)格,成為詞人們言懷述志的新文學(xué)體裁,藝術(shù)手法上對后來“豪放派”詞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度碎g詞話》里的評價是“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是準(zhǔn)確的,當(dāng)然,他還沒有沉遠(yuǎn)奔放到豪放的程度,那是范仲淹以及后來蘇軾和辛棄疾要做的事,但詞這種文學(xué)體裁,在李煜手里,真正成熟了,成了能與詩并稱的文學(xué)體裁。
《增廣賢文》里說:“未曾清貧難成人,不經(jīng)打擊老天真。 自古英雄出煉獄,從來富貴入凡塵?!崩铎系脑~史地位是他遭受亡國之劫換來的,他做不好皇帝,上天給了他別樣的地位。
李煜注定是為寫詞而生的,讓他做皇帝他也做不好,論用詞寫愁,誰還能愁得像他一樣沉重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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