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印發(fā)微
文/張小東
共青團榆林市青聯(lián)常委
榆林學(xué)院博物館古代璽印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
關(guān)于秦印文字之要旨,前人著述頗豐,時賢亦研究至多。秦官印闡發(fā)之廣度深度均可稱歷來罕有。本文僅就筆者多年來收藏、獲見秦印之細微瑣屑處談幾點個人之管見,尤其是秦私印所涉及的一些問題,不揣淺陋,拋引發(fā)微,應(yīng)該會對印林同道有所裨益。
一、關(guān)于秦印與秦封泥
在大量傳世或新出秦?。òü?、私印)中,尚未能找出與大宗秦封泥相吻合之例。從尺寸方面考察,考慮到璽印在抑之于泥后所產(chǎn)生的收縮比等因素,封泥實物尺寸普遍小于璽印。如此現(xiàn)象,也是困擾封泥研究者的一大難題,解開這一題目所隱含的具體真相,看來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簡單。誠如楊廣泰先生在《封泥芻議三題》[1]一文中所言:“從印譜中整理出基本符合秦或漢初特征的官印115枚……,印文與封泥相同者僅10例,不足十分之一。對這10對范例進行比對,文字的結(jié)構(gòu)顯然并非一體?!边@樣的現(xiàn)象著實令人費解。
秦印中文字跌宕率意與蘊藉流美者判若兩個審美類型。如相家巷所出秦封泥,其風(fēng)格絕大多數(shù)屬于后者,即蘊藉流美型,傳六村堡出秦封泥中,似乎很多又是跌宕率意類的,如《新出封泥匯編》著錄的1412號“大匠丞印”、1748號“平陽苑印”、1901號“下邽丞印”與《戎壹軒藏秦印珍品展》著錄的001號“卬章飤廚”即屬于此類。蘊藉流美型自然是秦封泥遺存之主流類型,《戎壹軒藏秦印珍品展》002號“封陵津印”屬于此類,他編則比比皆是,此不贅舉。找出同文的秦印與秦封泥相比對,如前引楊廣泰先生文中所及10枚“代馬丞印”“發(fā)弩”“酆丞”“泰倉”“小廄將馬”“雍丞之印”“御府丞印”“中羞行府”“左田之印”“左礜桃支”,發(fā)現(xiàn)存在的差異是一目了然的,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不過同時為我們提出了新的研究課題。試想,秦封泥的大量遺存應(yīng)該是在秦印使用過程中所遺留下的,經(jīng)過轉(zhuǎn)運、傳遞,又被專人拆封、銷毀,焚燒處理中過程中一部分被偶然“陶化”,直至埋入地下,千余年后被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其數(shù)量必然是當時實際數(shù)量之冰山一角,那些未經(jīng)火焙而致“陶化”或因地下存儲條件限制,絕大部分是保存不下來的,因此今天能看到的自然是其中極小的部分了。問題隨之而出,抑出封泥之印何去何從?據(jù)史書記載,職官更替,其印綬理論上是要被收回的。再者,一印之使用頻繁程度決定了一印之壽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大宗秦封泥中就有相對較多的秦國都城“櫟陽丞印”“咸陽丞印”,或許因為地位特殊,其印章使用頻率自然要比邊遠地區(qū)繁密,以致所見秦封泥中,“櫟陽丞印”“咸陽丞印”封泥明顯是由不同印章抑出的,此處除去職官更替的考量,由于一印過多使用以致磨損嚴重,即便職官任期未滿而印章被迫報廢更新也是再合理不過。然而,今天未能見到“櫟陽丞印”“咸陽丞印”印章的遺存,倘若得見,也未必能與封泥相合。另一種可能,便是官吏佩印與其日常辦公所用印章并非一印,即佩印并未參與封泥之抑壓。若假設(shè)成立,秦封泥與印章不可吻合之謎題似乎有了新的解釋。
二、秦私印之學(xué)術(shù)價值
在私印范圍內(nèi),盡最大可能找到以往譜錄未經(jīng)著錄之姓氏、名字或新出現(xiàn)字例,無疑給私印收藏平添不少附加價值,至于其篆刻風(fēng)格符合哪一類人群之審美標尺,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度忠架幉厍赜≌淦氛埂?07號“公子檀矦”,“公子”之見于印,過去譜錄偶見,習(xí)慣上將其歸于對特殊人群身份之尊稱。然而經(jīng)過比對發(fā)現(xiàn),其極有可能對應(yīng)姓氏“公孫”,即為復(fù)姓例。例如020號“公子勁” 、038號“公子舉”等,“勁”“舉”皆為秦漢常見名字印。015號“五百宜乘”,初見此印時以為秦成語印,后得見私人收藏有漢印“九百子鮮”,頓悟此“五百”為復(fù)姓無疑,又得觀私人藏有“宜乘”半通秦印一,可知前斷不誤?!度忠架幉厍赜≌淦氛埂匪皬?fù)姓有如“者(諸)侯”“毋丘”“苦成”“黑章”“成公”“南丘”“函與”“上官”“光師”“走馬”“司馬”“陽垣”“公孫”“須拳”“新楊”等,其中“者(諸)侯”“南丘”“函與”“光師”“須拳”“新楊”應(yīng)屬新出復(fù)姓例。單姓新出于秦印者有045號印之姓氏以及“平”“游”“印”“完”“監(jiān)”等。名字方面,雙名有“淳且”“胡傷”“檀矦”“季須”“傷巳(已)”“宜乘”“蘇兒”“俱來”“將師”“束和”等,除去“胡傷”外,其余應(yīng)均為新出現(xiàn)。單名新出現(xiàn)者有034號名字及“伎”“蛇”“懛”等。其中004號姓氏、034號名字、041號不識姓氏、045號姓氏、047號名字、052號名字、055號名字、058號姓氏、062號名字、069號名字、076號名字等字,在秦印文字中應(yīng)屬新出。
008號“上里中圈”,或可釋為“上圈中里”,“中里”或為名字,詳見《風(fēng)過耳堂秦印輯錄》著錄之302號“中里”[2],彼若為不著姓氏之名字印,則“上圈”或為復(fù)姓。另,或可讀為“中里上圈”,“中里”為里名,“上圈”為姓名或名字,此種讀序也見于秦官印,例如《新出土秦代封泥印集》[3]著錄之“左樂寺瑟”[4],不過,此例畢竟太少,尚待詳證,今備于此,以為后驗。較為巧合的是,《戎壹軒藏秦印珍品展》099號之穿帶印,一面印文“辨里”,應(yīng)即印主里籍所在,另一面“楊奢”為印主姓名,與“中里上圈”印或可互為參證。
095號穿帶型印“蘇喜、魚木憙”,一面為秦文字,一面為楚文字,此印獨特自不必說。由此可知,印主或為一國外交使節(jié),或為經(jīng)常往來于秦楚兩地之商賈,一印而著兩國文字,存世極少,且多為秦國與東方諸國印文互譯者。同例見《中國璽印篆刻全集2·璽印下》[5]著錄之361號穿帶印“江去疾、江去疾”,其一面文字為秦,一面文字為齊。凡此足見古人制作之巧思,更可見證秦國與東方諸國交流往來之史實。
010號“黑章君惕”與030號“石蠡君均”兩印辭例若為一類,則“石蠡”為復(fù)姓也未可知,當然不可排除另一種可能,即“石蠡”為姓名,“君”為修飾語,“均”為表字。在實際判別類似璽印辭例究竟屬于何種類型時,還是有一定難度的,尤其是在目前的資料框架下,有些問題尚待進一步考證。
又如011號“程煩萬歲”,“程煩”為姓名顯而易見,后綴“萬歲”究竟是表字還是此印格式是“姓名+成語”類,則不得而知。003號“武安君印”,按秦有大將白起曾獲封“武安君”,然此印尺寸及材質(zhì)均與常見封君印不合。巧合的是,上海博物館藏有一方“長安君”,尺寸材質(zhì)與此印大同小異。孫慰祖《歷代璽印斷代標準品圖鑒》:“《史記·秦始皇本紀》:‘八年,王弟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但形制較小,與官印不類,當屬明器?!保?]兩印相較,頗似一類。或“武安”“長安”皆地名,兩印以地為姓氏,名字“君”(以“君”為名字慣見于秦漢私?。磸?fù)姓私印,可備一說。
031號“充地廣邦”、032號“真事唯敬”兩印成語,為歷來譜錄所無,當屬新出。前者足可印證秦人欲為天下一統(tǒng)之志向,其寓意深遠自不必說。后者似可洞悉秦人自省惕厲之心志。
100號“孝□□思”成語印,其復(fù)合嵌接紐式制作之精準,實為歷來罕見,由此可窺秦人加工技藝之高超,于秦代科技制造史研究或許有益。
三、關(guān)于秦私印之地域、制作特色
中央京畿地區(qū)所出,尤其以咸陽地區(qū)為中心,其整體風(fēng)格表現(xiàn)為線條勻稱、結(jié)構(gòu)整飭,一派秦小篆式樣。其他區(qū)域所見秦私印之風(fēng)格則大都呈現(xiàn)披荊斬棘、率意任性之風(fēng)貌,尤其以近年傳出陜北地區(qū)之秦印。前者如《戎壹軒藏秦印珍品展》009、015、019、022、034、040、047、067、076、078、089、090、094、096、098等,后者如011、016、017、020、023、026、027、038、041、043、044、048、050、052、054、059、061、065、073、079等,讀者辨其異同,自當獲益匪淺。當下信息爆炸,時代崇尚個性張揚,將個體風(fēng)格盡量放大,對傳統(tǒng)意義上較為中庸的審美習(xí)慣可謂沖擊不小。然而,靜心思來,其中究竟還是存在互為表里、互為體用之實際的,其所蘊含的哲學(xué)內(nèi)涵也是不言而喻的,若能辯證統(tǒng)一,兩不偏廢,再好不過。有的學(xué)者以為中央京畿地區(qū)所遺,必出技高一籌之能工巧匠,其他非京畿地區(qū)或邊遠地區(qū)所出則略遜一籌,從理論上講,這種邏輯似乎無可厚非。然而自古以來,高手隱匿民間也是屢見不鮮。竊以為,僅以地域分出高下實屬武斷,倒是印之粗精關(guān)乎用印人之身份地位,再有人印相隨,焉知某地所出即某地所作?此中究竟,明眼人一望便知。
絕大多數(shù)秦印都是在預(yù)先范鑄好的印胚上進行刻制作業(yè)的,這一點似乎已成共識。與同時期東方諸國印作相比較,僅此一條,秦印已然別具特色。原因很簡單,東方諸國璽印大都出于印胚與印面文字整體范鑄。當然,不可忽視的是,有相當一部分印在鑄造完成后需經(jīng)筆畫修整微調(diào),在修整的過程加入了刻制的元素,也是自然。即便如此,與秦印鑿刻風(fēng)格相比,前后兩者還是截然不同的。另外,有一類秦印,也是出于范鑄,如《戎壹軒藏秦印珍品展》006號“毋丘胡傷”、010號“黑章君惕”、014號“效之私璽”、028號“筡印”、099“楊奢、辨里”等,在整個以刻制為主旋律的秦印序列中所占比例甚少,僅就其存續(xù)年代討論,或許要早于秦統(tǒng)一前,即戰(zhàn)國秦時期。以往討論秦印者多將其劃入漢初,實有不妥。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戎壹軒藏秦印珍品展》063號“須拳午”為鑄印,而與之伴出的064號“須拳午”則為刻制,如此一人所佩兩印例已屬百不一見,而兩印制方式各異,在以往所見秦印中更是鳳毛麟角了。
有秦一代,所遺璽印足以洋洋大觀、波瀾壯闊計,實其前承東周下啟漢魏,無論姓氏之源流、名字之因襲抑或制作之獨特、風(fēng)格之多樣,在璽印史上的地位是舉足輕重的。全面、審慎、科學(xué)探究秦印之各個維度,從不同側(cè)面闡釋秦印,最終使秦印之研究呈現(xiàn)“立體式”的格局,實是歷史賦予我們的責(zé)任,也是所有憧憬、膜拜秦文字者應(yīng)該做的,雖然力量微薄,相信隨著受眾的增加,普及面的逐步擴大,秦印與秦文字的研究必將獲得璀璨奪目的成績。果真如此,也不枉一場穿越千年的因緣際會了。
丨注釋丨
[1]《西泠印社》總第十八輯,榮寶齋出版社2008年版,第19—20頁。
[2]趙熊:《風(fēng)過耳堂秦印輯錄》,中國書店2012年版。
[3]傅嘉儀:《新出土秦代封泥印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02年版。
[4] 原釋“寺樂左瑟”,恐誤,同書并有“左樂丞印”,另可參見《新出封泥匯編》(楊廣泰編,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版)之“左樂”“左樂丞印”,可知“左樂”必為獨立之官署,“寺瑟”,或言明器物“瑟”之出于“寺”,“寺”為寺工之省無疑。
[5]莊新興、茅子良:《中國璽印篆刻全集2·璽印下》,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
[6]孫慰祖:《歷代璽印斷代標準品圖鑒》,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2010年版,第17頁。
本文編輯丨《西泠藝叢》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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