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文人間稱呼對方喜歡用昵稱,用昵稱稱呼對方似乎是一件特別流行、特別富有文人情趣的事情,而且這個雅號往往出自對方的成名詩句。這可以算得上是一種尊榮的稱呼。
如唐代詩人鄭谷因鷓鴣詩得到“鄭鷓鴣”的昵稱。唐朝詩人趙嘏《長安晚秋》一詩中的名句“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被人送上昵稱“趙倚樓”;韋莊因為名詩《秦婦吟》得到昵稱“秦婦吟秀才”。
唐代詩人因為詩句得到昵稱,而宋代詞人的昵稱則來源于與唐詩雙峰并峙的宋詞。宋祁因為在《玉樓春·春景》中有“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句,得到“紅杏尚書”的昵稱;賀鑄因《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中的名句“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而被同事送上“賀梅子”的昵稱;張先因為名句“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柔柳搖搖,墜輕絮無影”,而被朋友送上昵稱“張三影”。
在宋代詞人的昵稱中,有一個是特別富有詩意的,那就是“櫻桃進士”。宋末詞人蔣捷因為在《一剪梅·舟過吳江》與《行香子·舟宿蘭灣》兩首詞中,出現(xiàn)了同曲同工的名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而被人送上昵稱“櫻桃進士”。
蔣捷的這個“進士”頭銜與昵稱可是貨真價實的,他是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甲戌科進士,搭上了南宋科舉考試的最后一趟末班車??蓛H僅兩年之后,南宋就滅亡了,他的進士頭銜也就光芒不再,他從此再也沒有染指仕途。
蔣捷,字勝欲,號竹山,陽羨人。蔣捷生活在宋元之際,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年)中進士。入元后,蔣捷一度隱居在太湖之濱的竹山,自號“竹山先生”,著有《竹山詞》,今存詞94首。
蔣捷的生平資料有限,正史中也沒有相關(guān)的記載。對于這樣一位優(yōu)秀詞人,這與他在詞作上取得的成就是極不匹配的。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其實這與蔣捷生活的時代、他的性格以及他的詞風(fēng)有很大的關(guān)系。
首先一點就是蔣捷所生活的時代。入元后,蔣捷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頻繁的飄零寓居與不算安穩(wěn)的生活,也造成了他生平資料的缺失。
蔣捷生活在宋元之際,入元后他沒有進入仕途,一直以南宋遺民的身份自居。由于生活缺少來源,蔣捷一直流寓在江浙一帶,過著清客的生活。
蔣捷一度落魄,甚至到了要靠給人家抄寫書籍來換取生活費用的地步,如在《賀新郎·兵后寓吳》一詞中,就有“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jīng)》否?翁不應(yīng),但搖手”的記述。
這樣的記述淋漓盡致地刻畫了詞人難以為繼的生活,他詢問老翁是否要抄寫一本《牛經(jīng)》,這是一本古代獸醫(yī)方面的專業(yè)書籍,可是老翁也拒絕了他。由此也能看出蔣捷生活的艱辛不易。
蔣捷生平資料匱乏的第二個原因還與他的人生際遇和性格有關(guān)。蔣捷與周密、張炎、王沂孫并稱“宋末四大家”,四人為同一時代的人,都是由宋入元的遺民詞人,都有在江浙一帶生活的經(jīng)歷。
但周密、張炎和王沂孫三人彼此之間經(jīng)常有詩詞唱和,甚至連請客詞人吳文英也是當時著名的“西湖吟社”的重要成員,但是在蔣捷的詞作中唯獨不見與其他人的詩詞唱和往來。
宋元之際的吳自牧在《夢粱錄》中記載:“文士有“西湖詩社”,此乃行都縉紳之士及四方流寓儒人,寄興適情賦詠,膾炙人口,流傳四方?!?/p>
這一點非常重要,文人以詩詞唱和,結(jié)社填詞的風(fēng)氣在宋元之際是非常流行的事情,這是當時很有名的文化交流活動,亦可稱之為宋元之際的文化沙龍。但在蔣捷的詞集中,與他人唱和的作品少之又少,這也就是說蔣捷與同時代文人的生活圈子幾乎沒有交集。
由此可見,蔣捷不善于交際,他沒有融入到當時很流行的文化沙龍中。也可以確切地說,蔣捷是一個自恃清高、特立獨行的人。所以他的言行也就很少出現(xiàn)在他人的筆記中,這也導(dǎo)致了蔣捷生平資料的大幅留白。
關(guān)于蔣捷生平資料缺失的最后一點,那就是他的詞風(fēng),這也是很重要的一點。從蔣捷今存的94首詞作來看,他的詞作題材廣泛,詞風(fēng)多變,蔣捷的詞作之間沒有一脈相承的風(fēng)格,而是表現(xiàn)出多樣化的寫作風(fēng)格。
他的詞作《少年游·楓林紅透晚煙青》中有“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從這種寄托人生寫照的詞句中就能看出蔣捷在隱逸山水、漂泊江湖中體悟到了獨有的審美情趣,這也是他的詞風(fēng)中婉約的地方。
蔣捷的豪放之處又像辛棄疾,如在詞作《水龍吟》的小序中,蔣捷開宗明義地寫道:“效稼軒體,招落梅之魂?!彼敛浑[晦地說出了模仿他人行文風(fēng)格的事實。
蔣捷詞有師承各家、雜合各家的特點。尤其是質(zhì)樸俗語入詞的現(xiàn)象也很多,所以他的成就得不到他那個時代人的普遍認可,并認為蔣捷沒有自己的詞作風(fēng)格,所以當時的筆記或者詞話中對他的記錄就很少。
古代文學(xué)的研究是建立在大量占有古典文獻資料的基礎(chǔ)上的。要想對蔣捷的生平詞作有一個了解,那就要從一些古人的詞話或者筆記中尋找蛛絲馬跡,蔣捷的生平事跡僅僅在后來的一些詞話、筆記中有記錄。
明末汲古閣老板、著名藏書家毛晉編纂的《宋六十名家詞》中選取了蔣捷的《竹山詞》,并對他的生平有記載:“竹山先生出義興巨族……先生其貌不揚,長于樂府?!?/p>
正是從這個重要的記載中,得知了蔣捷是義興人,并且是一個精于詞律的詞人。義興、宜興、陽羨,都是同一個地方在中國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叫法,其實就是今天的江蘇宜興。
毛晉之所以將蔣捷的詞作選入《宋六十名家詞》,也可見蔣捷的詞作在宋詞中是占有一席之地的?!端瘟以~》的編者毛晉認為:“竹山詞語語纖巧,真世說靡也;字字妍倩,真六朝諭也?!?/p>
清代胡薇元在《歲寒居詞話》中評價蔣捷的詞:“捷煉字精深,音韻諧暢,為倚聲家之矩?!泵鞔膶W(xué)家楊慎在《詞品》中評價蔣捷的詞“可為用韻之式,不獨綺語之工而已?!?/p>
清末著名詞作家劉熙載在《藝概·卷四·詞曲概》中也評價蔣捷的詞:“蔣竹山詞未及流動自然,然洗練縝密,語多創(chuàng)獲。”劉熙載肯定了蔣捷詞作的價值。這一點可以與蔣捷詞中對音律的靈活運用相佐證。
從歷代詞話可以看出,蔣捷是一位精于詞律的詞人,而且能在詞作中靈活自如地運用了音律技巧。
從以上可知,蔣捷既是一位傲世的知識分子,又是一位精通音律的詞人。入元后,他沒有進入仕途,而是飄零江湖、隱逸山水,他在這種獨有的審美情趣中得到了人生的自由。他的生活閱歷豐富,對生命的感悟深沉真切,因而他的詞作才會有多樣化的寫作風(fēng)格,才會出現(xiàn)多種的詞風(fēng)。
辛棄疾的詞作在語言技巧方面自成一家,廣泛地引用各種典籍和前人詩詞中的語匯、成句和歷史典故,融匯或鑲嵌在自己的詞里。辛棄疾的詞作因為博大精深,思想超妙,剛?cè)峒嬗?,眾體皆備而被稱為“稼軒體”。
所以作為后來人的蔣捷在詞作上效法“稼軒體”,是一件不難理解的事情。如這首詞作《尾犯·寒夜》:
夜倚讀書床,敲碎唾壺,燈暈明滅。多事西風(fēng),把齋鈴頻掣。人共語、溫溫竽火。雁孤飛、蕭蕭檜雪。遍闌干外,萬頃魚天,未了予愁絕。
雞邊長劍舞,念不到、此樣豪杰。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鐵。是非夢、無痕堪記。似雙瞳、繽紛翠纈。浩然心在,我逢著、梅花便說。
詞作以“夜倚讀書床,敲碎唾壺,燈暈明“”開篇。在寒屋深夜讀書,在昏暗的燈光下,蔣捷守著“竽火”和朋友對談,談到心事激動時,也有擊節(jié)高歌、敲碎唾壺的憤慨。凜冽的風(fēng)吹響屋角的風(fēng)鈴,一星燭火忽明忽滅。
而室外就是一片蕭寒,室外景物的描寫渲染了自然界的清冷淡遠,也為詞作定下了悲慨清峻的基調(diào)。全詞以“浩然心在,我逢著、梅花便說”收結(jié),一種豪放悲壯的情感貫穿詞尾。詞人的志向不能當眾傾吐,只能對著梅花去訴說。凌寒而立的梅花不正是詞人的寫照嗎?
蔣捷于南宋度宗咸淳十年( 1274 年) 中進士,由宋入元時,蔣捷三十多歲,正是“而立之年”。他生于“義興巨族”,是名門之秀,少年時期的蔣捷過著優(yōu)裕的生活,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掌握了豐富的知識,并考中進士。
正待他一展才學(xué)抱負的時候,南宋就滅亡了,他由宋入元,成為了南宋遺民。入元后,蔣捷拒絕了征召,以南宋遺民自居,所以他將自己在宋元易代之際的感情、個人的命運,故國故土難離的情懷融進詞作中,這是詞人愛國情思和氣節(jié)的體現(xiàn)。
蔣捷追慕辛棄疾,詞風(fēng)效法稼軒體,其中有著怎樣的內(nèi)在邏輯呢?如果將他們兩人的人生際遇和生活時代做一個縱向?qū)Ρ鹊脑?,這個問題也就不言自喻了。
辛棄疾是力主收復(fù)的,但是他的想法并未得到采納;雖然辛棄疾一生壯志未酬,但是他初衷不改,始終高唱愛國最強音,始終關(guān)心家國命運。
反觀蔣捷,對故國故土的人文情懷與不同時代的辛棄疾是一樣的,辛棄疾的思想對蔣捷產(chǎn)生了強烈的心理共鳴。辛棄疾去世四十多年后蔣捷才出生,但是辛棄疾的事跡和人格對后世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所以,蔣捷將辛棄疾視為異代相逢的知己,他追慕辛棄疾的人格,詞風(fēng)效法辛棄疾的稼軒體,也就是不難理解的事情了。
辛棄疾的詞作有很大一部分是表達這種情懷的,不管是詞作內(nèi)容,還是思想表達上,都為時人所重。在辛棄疾生前,就已經(jīng)有人將辛棄疾的詞風(fēng)稱為“稼軒體”了,辛棄疾的學(xué)生范開在出版刊行辛棄疾的詞作《稼軒詞甲集》中,就首次提出“稼軒體”的說法,后來南宋詞人劉過、戴復(fù)古在詞作中都效法辛棄疾的詞風(fēng),并大力推崇。
但蔣捷又不能像辛棄疾那樣大聲疾呼,直抒胸臆,只能以獨特的方式抒發(fā)心中的悲憤:要么借詠物寫景和描寫其他生活場景;要么以比興手法,偶然吐露一些。
蔣捷只能把同樣的情懷寄托在韶華易逝的悲嘆中,寄托在思歸念遠、飄零江湖的詞作中。因此,蔣捷的詞作里才會有豪放磊落,悲慨清峻,飄逸灑脫的特色。
蔣捷曾考中南宋最后一科進士,那時的他有才子的意氣,有名士的喟嘆。由宋入元,時代和他自身的生活都發(fā)生了變化,他以遺民自居,沒有再進入仕途,而是選擇了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流寓江浙一帶,飄零江湖,終老一生。
誠如清代詞學(xué)家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對蔣捷的評價:“詞不必足法,人品卻高絕?!?/strong>蔣捷精通詞律,他能靈活自如地運用音律技巧進行創(chuàng)作。他有獨有的審美情趣,所以他的詞作展現(xiàn)出了多樣化的風(fēng)格,他與辛棄疾“異代相逢成知己”,他崇敬辛棄疾的人格,他在詞作上效法“稼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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