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作家野史」·阿 城
在中國,有這樣一位作家:
從北京出發(fā)
1949年解放前夕,阿城出生于北京。
父親姓鐘,家族原籍在重慶江津,后隨軍遷入北平。據(jù)鐘父講,“阿城”有跟隨解放軍進北京城之意,遂叫此名。
然而,名字雖好,但好運并未眷顧阿城一家。
4歲時,幼年阿城染上了肺結(jié)核,差點從死神手中折戟;好不容易恢復了健康,開始上學,卻又趕上了反右傾運動。
8歲時,父親在單位被打成了右派,被發(fā)配到農(nóng)場打掃廁所。
因為家庭原因,阿城不僅在校園里被同學欺負、排擠,還經(jīng)常被老師刁難和嘲弄。這讓原本開朗自信的他逐漸變得沉默少言。
上中學時,經(jīng)常有外國領導人來華訪問,學校會挑派學生到長安大街捧花歡迎,但每次都沒有阿城的名字。
有一次,阿城專門跑去問老師,“為什么不念我們幾個人的名字呀?” 老師冷冷地笑著說:
“念到的同學,是有尊嚴的,你們沒有資格?!?/span>
這給阿城的自尊心以極大的打擊。他開始意識到,世界是有圈層的,而自己并不在這個圈子里面。
后來,他在接受采訪時坦言自己少年時代活得“沒有尊嚴”。這段特殊經(jīng)歷,也養(yǎng)成了阿城日后邊緣化、習慣旁觀“不入流”的性格。
阿城父親下放前是電影工作者,母親是文工團演員,后來又進了北影廠工作。可以說,阿城出生在標準的文藝之家。
阿城父母
阿城家里藏書頗豐,除了電影,鐘父還喜歡收藏畫冊、郵票,這些給阿城苦悶的童年帶來了許多樂趣。
雖然囿于諸多原因,阿城自始至終未上過大學,接受專業(yè)文學訓練,但其本人的文學和美術啟蒙可能比同時代的作家都要早得多。
十一二歲的時候,阿城就已經(jīng)遍覽曹雪芹、施耐庵、吳承恩、雨果、狄更斯、巴爾扎克等一眾名家的小說。
中學時代,阿城沉浸于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貝克特、老舍的文字世界中,對《世說新語》《聊齋》《搜神記》《茶館》等“閑書”如數(shù)家珍。
學校后墻巷子里有幾家書攤,店主每逢一、三、五號出攤。阿城每每省下餐錢跑來這里租書,一坐就是一整天,常常忘記了吃飯甚至上課。為此阿城還挨了母親和老師不少打。
阿城(中)與父母和兄弟姐妹
但好景不長。不久書店就關門了,書攤主人很快消失在校園后墻的街巷中。
在時代的洪流中,阿城也是一粒塵埃。
知青10年
高中畢業(yè)后,大學已經(jīng)無望,阿城被迫開啟了他為期10年的知青生涯。
1968年,他被下放到山西農(nóng)村插隊。兩年后,為到內(nèi)蒙古寫生畫畫,阿城轉(zhuǎn)到了內(nèi)蒙插隊,但那邊的人“對他并不歡迎”。
最后,在朋友的幫助下,他去了更遠的云南落戶,最終在那里站穩(wěn)了腳跟。
青年阿城(右)與友人
云南山高路遠,農(nóng)場體力勞動繁多,這讓身體單薄的阿城很快吃不消倒下了。于是他又被安排到子弟小學教書,直至返城。
幾年后,阿城逐漸適應當?shù)厣睿c當?shù)剞r(nóng)民打成一片,關注著這里的吃喝拉撒與市井八卦,完全擺脫了當初下鄉(xiāng)時的書生氣質(zhì)。
多民族雜居的云南鄉(xiāng)村,更像是一個真正的原始自然社會。俗,但是自然淳樸,一切以人的生存為準繩,文學和藝術反而成了累贅和無關緊要的事情。
即便后來阿城回到北京,再工作,再寫書,再經(jīng)營生活,依然還帶著從云南民間染來的一身“俗氣”。
關注溫飽,關注人的生存狀況,關注瑣碎日常中那些有趣的部分。這些直接影響到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
青年阿城(中)與知青朋友
在云南的10年,阿城逐漸練成了“聊天”的絕活兒。
白天,他在農(nóng)場學校給學生講課;晚上回到宿舍,就著一盞煤油燈和一桿煙槍,給其他知青說書講故事。
《聊齋》《三國》《基督山伯爵》《三個火槍手》等一溜兒名著,阿城倒背如流。
他講話有聲有色,眾人聽得入神,往往到后半夜燈滅了都不愿離開。
在這期間,阿城在云南結(jié)識了后來的書畫大師范曾,兩人因緣聚會,一有空就扎堆討論古代文學、繪畫和書法,逐漸成了莫逆之交。
后來范曾在京城圈子里混出了名聲,舉薦阿城到《世界圖書》做了總編。
除了阿城,同時期在云南“流放”的還有一人——王小波。
20年后,他以云南時期的知青生活為藍本,創(chuàng)作出被無數(shù)年輕人捧為“圣經(jīng)”的《黃金時代》。
可惜的是,彼時的兩人并沒有交集。事實上,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以文成名,王小波都要比阿城來得更晚一些。
在內(nèi)蒙、云南這10年的插隊經(jīng)歷,為作家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素材,對阿城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可謂不大。
阿城
經(jīng)過一番波折之后,阿城于1979年回到了北京。
回京之后,阿城沒有馬上投入到創(chuàng)作的洪流中,他關注的依然是生存問題。
父親鐘惦棐還未平反,沒有單位,熟人少,阿城沒有任何能夠走動的關系。
為了謀生,他做過許多雜活兒和臨時工種。
閑暇時間,就回家陪伴父母妻兒,與父親暢談古今歷史,消解苦悶。從文學到哲學,從儒家到禪宗,從黑格爾到馬克思,二人無所不談。
在家里的這段時間,阿城還協(xié)助鐘父撰寫了《電影美學》,將他的文章整理成《陸沉集》《世紀回聲》,了卻了父親老年最后的心愿。
幾年之后,父親就走了。
《棋王》出世
1985年前后,阿城發(fā)布了震動文壇的“三王”系列——《棋王》《樹王》《孩子王》,掀起“尋根文學”熱潮。
在代表作《棋王》中,阿城闡述了自己生活哲學:
“普遍認為很苦的知青生活,在生活水準低下的貧民階層看來,也許是物質(zhì)上升了一級呢!另外就是普通人的'英雄’行為常常是歷史的縮影。
那些普通人在一種被迫的情況下,煥發(fā)出一定的光彩。之后,普通人又復歸為普通人,并且常常被自己有過的行為所驚嚇,因此,從個人來說,常常是從零開始,復歸為零,而歷史由此便進一步?!?/span>
阿城《棋王》
《棋王》講述了文革時期棋呆子王一生“以一敵九”的傳奇故事。
經(jīng)過一番激烈廝殺,王一生戰(zhàn)勝了前面八位高手,最后一位老人希望對方能夠給個面子,雙方“和棋”,最后王一生無奈同意了。
《棋王》的厲害之處在于,除了故事本身新奇,作家還有意從物質(zhì)(吃)和精神(下棋 )兩個方面,來探討人在艱苦環(huán)境下的生存狀況。
阿城用老練、古樸的筆法,賦予了“棋王”這個人物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和性格表征。
一個人下棋可以到了茶飯不思、走火入魔的地步,將興趣融入自己的生命和日常里,這本身就是一件難得和了不起的事情。
而象棋是中國傳統(tǒng)“國粹”之一,具有很強的文化象征意義。
在極端環(huán)境下,它表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人對精神領地的捍衛(wèi)和文化意識的堅守。所以后來的評論家將阿城定義為“文化尋根派”,也無可厚非。
《棋王》之后,阿城又以知青生活為背景,陸續(xù)寫就《樹王》《孩子王》。后來出版社習慣將“三王”連同其他短篇合訂出版,所以又稱“棋王”三部曲。
“三王”系列,讓阿城的名字正式走入千家萬戶,也奠定了他在華語文學圈不可替代的地位。
王朔在看完阿城的小說后,激動地對記者說:
“我認為北京這地方每幾十年就要有一個人成精,這幾十年養(yǎng)成精的就是阿城!”
港媒稱他是“華語文學圈最被低估的作家”,“作家中的作家”。而上一個受此褒揚的還是作家們的偶像博爾赫斯。
一向挑剔的陳丹青對阿城也不吝贊詞,稱阿城是“天下第一聊天高手”,“話里都是寶藏”,當時陳丹青一回國就去找阿城聊天。
比阿城小幾歲的賈平凹寫文章說,“他的才華、學養(yǎng)、智慧是那樣杰出,一直讓我敬佩,在我們這個年代,難得有像他這樣的人,難得有他這樣的書?!?/span>
“才華”是說他作品不凡;“學養(yǎng)”是說他地理人文無所不通,有文人骨氣;“智慧”是說他急流勇退,不貪慕名利。
雖然作品火了,阿城本人卻一直深居簡出,大隱于市,很少接待來訪。
阿城
阿城名聲大噪之際,莫言尚在解放軍藝術學院進修,看完《棋王》后,莫言對阿城崇拜至極,用他原話說就是:
“阿城在我年輕時候是個巨大的偶像,《棋王》把我徹底征服了?!?/span>
在莫言想象中,阿城應該是個“穿著長袍馬褂,手里提著一柄麈尾”的仙人形象,“一身的仙風道骨,微微透出幾分妖氣”。
但這個幻想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莫言通過朋友介紹,終于有機會去拜訪阿城。
走進阿城在雍和宮后面大雜院里的家,眼前一幕讓莫言看呆:
房子“破爛不堪”,屋里“雜亂無章”,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小屋里,阿城咂著嘴吃煙,給眾人說故事。
莫言很失望,回去的路上對朋友說:
“知道的說他是個作家,不知道的說他是個什么也成。”
“活著比寫文章重要”
寫完“三王”和《遍地風流》,阿城就動身到美國去了,一待就是多年。
在棋王大火之后,阿城卻選擇急流勇退,離開京城,這讓當時的同行們和媒體十分不解。
后來,當記者問及這段經(jīng)歷,阿城直言了當?shù)卣f:“那邊比北京好活”。
安身立命,阿城最看重的是安身。好活,活好,其次才是成事。
阿城
事實上,進入90年代以后,商業(yè)熱潮迎面而來,文學的余溫逐漸散去,作家如同被拋棄的“網(wǎng)紅”一般,迅速退出了舞臺中央。
市場的變化來得太快,除了少數(shù)暢銷書作家能夠穩(wěn)定收入來源之外,大部分靠寫字為生的人并不能借此謀生。
據(jù)阿城自己的說法,他在農(nóng)村待了10多年,回到城市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系。即使出書了,依然沒有任何單位“收養(yǎng)”,單靠“棋王”的發(fā)行量,其實養(yǎng)活不了自己。
“在這里謀生,你必須有關系,這是最大的問題?!?/span>
90年代初,阿城到美國參加一個國際寫作計劃,發(fā)現(xiàn)“那邊不需要認識人,只需要做工,就能很好地生活”。簡單收拾后,阿城就帶著家人去了美國。
在最初幾年里,他做的都是一些體力活兒,給有錢人家刷墻、遛狗,做木匠活。有媒體傳言說,他還曾在邁克爾杰克遜家里刷過墻。
阿城在美國
阿城非常會“玩”兒,當時汽車價格昂貴,阿城就用舊零件組裝了一輛汽車,自己設計涂裝,非常摩登。
他還會畫畫,精彩制作各種美術樣品賣給美國人,從中賺了不少錢。
對于這段往事,阿城非常淡然。白天勞動,晚上思考,周末寫點兒東西,沒有被出版商催著寫出暢銷書的壓力,還可以“讓腦子歇一歇”,挺好。
自在清凈,隨遇而安,對名利看得開。似乎貫穿了阿城性格的始終。
阿城對物質(zhì)看得很淡,他對自己的業(yè)余生活看得很重。
平時除了接待朋友,他還像手藝人一樣學做各種東西。木工,織布,攝影,篆刻,畫畫,無一樣不精。
他偶爾也研究一下青銅紋理、民俗文化、希臘神話、大麻和煙草,海頓與艾略特。他認為,吃飯和喝酒聊天,是人生兩大快事。
阿城
陸游曾對孩子說:汝欲學詩,功夫在詩外。這句話用在阿城這里,也十分合適。
作為作家之間公認的通才,阿城的“功夫”幾乎都使在了生活里。寫作倒更像是茶余飯后的調(diào)味。
懂生活,“游于藝”,遠離中心。往往這樣的方式才能寫出“通透”“有味”的文章。
王朔的一句話總結(jié)得非常精辟:“這個人對活著比對寫文章更重視。”
無論是成名前還是成名后,受人歡迎還是被人遺忘,阿城身上始終保持著從容、淡定的氣質(zhì)。
對那個年代走過來的知識分子來說,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奇跡。如同余華所說,對中國人來說,“活著”就是最有分量的詞語。
阿城也不例外。
“大家怎么活過,我就怎么活過。大家怎么活著,我也怎么活著。有一點不同的是,我寫些字,碰到合適的時機能鉛印出來,換一些錢來貼補家用。但這與一個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樣,也是手藝人。因此,我與大家一樣,沒有什么不同?!?/span>
這種踏實、本分的唯物主義世俗觀,構(gòu)成了阿城生活哲學的底色。同時也構(gòu)成了中國人的生活日常。
在一部訪談紀錄片里,查海英曾問及阿城出國后有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一個階段——
“在國內(nèi)別人都知道你,但到了外面(美國)沒有人認識你,甚至現(xiàn)在年輕人也很少聽說過你,你怎么看呢?”
阿城阿城的回答非常爽快:
“我非常享受,一點兒不覺得遺憾,因為常識還在,經(jīng)驗還在。很多人對名利、得失看得太重了,活得很累,我到了美國才知道沒人理是正常的,邊緣是正常的啊。這對寫作的人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在人人都能出名“5分鐘”的時代,習慣邊緣,沒人理,每個人都是他自我生活的中心。在阿城這里是一個極重要的常識。
在“money is almighty”的當下,說現(xiàn)代人“不焦慮”無疑是天方夜譚。但“焦慮”這個詞,好像從來就不存在阿城的字典里。
可能是童年和知青時代的遭遇,可能也是比同齡人年長的緣故。阿城對世俗生活一向看得很淡。
阿城無數(shù)次的絕境,讓他經(jīng)常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所以他才認為“不會有比這更壞的生活了”。
人似秋鴻來有信,去如春夢了無痕。
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就是活在當下,不要“得即高歌失即休”,要隨遇而安,享受過程。
“人生有生之年,不妨多東張西望,拼命干,其實浪費生命。商業(yè)競爭常常是盲目的,我們不妨有膽量閑一閑?!?/span>
談到過去和將來,阿城表現(xiàn)得十分從容和超脫,眼睛炯炯有神,像從上個世紀走出來的俠客。
鮮少人知的是,阿城還有另一重身份——編劇。
尤其是當他封筆之后,幾乎包攬了半個華語電影圈的電影顧問。
身為編劇,阿城的當紅之作,當屬由姜文主演的《芙蓉鎮(zhèn)》了。
《芙蓉鎮(zhèn)》于1987年上映,也是阿城第二次以編劇身份“操刀”的影視作品。導演謝晉請了因扮演慈禧一角走紅的電影女星劉曉慶作為女主,姜文扮演男主。
這部片子當年異常火爆,獲得了華影“金雞獎”和“百花獎”最佳故事獎雙料大獎,不僅打響了阿城的名號,也讓剛剛從校園畢業(yè)的姜文很快成為家喻戶曉的青年演員。
不過,等阿城改編自己的作品上映,則要等到90年代之后了。
1991年《棋王》由徐克操刀,梁家輝主演,上映后在臺灣地區(qū)廣受好評,成功入圍了1992年香港電影節(jié)。
1993年,阿城擔任了《畫皮之陰陽法王》的編劇,2002年又改編了費穆執(zhí)導的同名劇情電影《小城之春》,幾年后又為圍棋大師“昭和棋圣”吳清源撰寫了傳記電影劇本。
2015年,時隔十年之久的阿城再度與導演侯孝賢合作,擔任《刺客聶隱娘》的編劇,并拿下了當年金馬獎。
除了這些,阿城還擔任過《孔子》《海上花》《臥虎藏龍》等多部經(jīng)典影片的藝術顧問。
阿城
但一切已是過往云煙。阿城曾在一次采訪中談到自己的價值觀:
“我過日子的方式是過程型態(tài)而不是目的型態(tài)──目的型態(tài)常常會造成所謂的「死不瞑目」。”
他覺得那樣的人活得太累,不值得。
因上努力,果上隨緣,追求和體驗過程,其實就是當下很多年輕人的生活觀。
經(jīng)歷過了,看得多了,很多事情就能看得很開。
他覺得生活沒有什么可怕的——
“如果現(xiàn)在天下大亂了,我就回去種地去,我又不是不會。”
阿城的文字,無論小說還是隨筆,都讓人感覺像走進一座安靜古樸的小城,里面的人進進出出,熱鬧、世俗且愜意。
而作者本人則像一位得道高人站在城外的山頂,看山下的人熙來攘往,從一座圍城走向另一座圍城。
浪滔滔,人渺渺,江湖依舊是那個江湖。
余華、莫言、賈平凹這些人都老了,年過七旬的阿城依然還是那桿煙槍,硬挺挺杵著。閑時就從山上下來,喝茶,聊天,聽戲,在街頭巷尾體會人間煙火。
時代謝幕,當年的王一生早已不復存在,作家再一次回到了舞臺的邊緣。用莫言的話說:
阿城這個人,越來越像一個道長了。
本期作者:張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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