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著名學者、北京大學教授辛德勇著《學人書影初集》由九州出版社正式出版。如書名所示,編錄的是一些書影,是某些書籍中個別頁面的影像圖片,更具體地說,是編錄了一部分辛德勇個人蓄存的清代刻本經(jīng)部書籍的書影。 4月13日,在中國書店中關村店,辛德勇先生和讀者分享了自己出版專著與收藏清刻本經(jīng)部古籍的經(jīng)歷與心得。 《百度百科》辛德勇詞條 姓名:辛德勇 生年:1959年 身份: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 研究領域:師從黃永年、史念海,主要從事中國歷史地理學、歷史文獻學研究(包括目錄學、版本學和碑刻學等方面內容),旁涉地理學史、地圖學史和中國古代政治史等許多其他學科領域。 主要著作:《隋唐兩京叢考》《古代交通與地理文獻研究》《歷史的空間與空間的歷史》《秦漢政區(qū)與邊界地理研究》《舊史輿地文錄》《舊史輿地文編》和《讀書與藏書之間》(初集、二集)《困學書城》《縱心所欲》《石室賸言》《祭獺食蹠》《中國印刷史研究》《書者生也》《那些書和那些人》《書外話》《史記新本校勘》《翻書說故事》,以及《建元與改元》《制造漢武帝》《?;韬顒①R》《發(fā)現(xiàn)燕然山銘》《學人書影初集》等。 01 進入古書之門 常逛書店的人都明白,尋書覓書、挑書買書的過程,就是知書、識書、讀書的歷程。每買下一本書,就同時了解了八本書、九本書、十本書,乃至幾十本書,上百本書。大家都知道,在中國古代文史的研究中,具備廣博的文獻學基礎,不管對哪一具體學科的研究,都是至關重要的,而所謂文獻學基礎,首先就是要盡可能多知書、多識書,連有什么書都不知道,遑論其他。 為什么喜歡逛書店買書的人這方面的基礎普遍都要更好一些,首先是因為在書店里翻看的書比在圖書館里閱讀的書更多、更快;至少中國的書肆與圖書館相比,情況就是這樣。其次是在很多書中買下一本書,這是一種選擇;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抉擇?,F(xiàn)在市井文化中流行一種說法,叫“選擇困難癥”,或曰“選擇恐懼癥”。拋開無病呻吟的矯揉造作不談,面對選擇真正的困難或者恐懼,是選擇者的不確定,腦中空洞無物,看什么都一樣,當然是無法做出抉擇的。 要想在很有限的條件下選到好書,買下好書,就需要對相關學術和文化的背景有所了解。了解得越多,認識得越清楚,心里就會越有數(shù),當然就能發(fā)現(xiàn)知識水準不如你的人所不能知曉的好書。前一陣子,聽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的高山杉先生說,他在無人理會的舊刻本佛教著述中找到不少好書。這就是因為他懂佛教,懂佛學,而同樣的書,就是放在我眼前,我也會視而不見。這怪不得別的,只能怪自己無知,無知必然無能。在佛學方面,我是一竅不通,結果只能如此。 為努力博覽群書而去買書,而要想買到合適的書籍又首先要求你具有一定的閱讀,通過閱讀先具備選書、買書的基礎。這看似跋前躓后,不知先邁那條腿是好,可事實上好多事兒都是這么一回事。讀書和買書,實際上常常互為因果,在相互裹挾中往前推進。然而究竟誰先誰后,就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得從你是在什么時候,也就是哪一個時點上看。 買清人經(jīng)學著作,最好能夠預先或者是在找書、買書的過程中查知相關著述的基本情況。在這方面,可利用的引導性書籍,并不是很多。當然首先是張之洞的《書目答問》,但這本書舉述的書籍太少,相關學術源流更無從了解。 很多很多年以前,還是上個世紀90年代,我剛調到北京工作不久,在舊書店買到一本晚近學人朱師轍先生撰著的《清代藝文略》。這書雖然名為“清代藝文”,但實際印出的只有經(jīng)部書籍這一部分內容,也不知全書最后有沒有寫成。我認為,這部僅有經(jīng)部的《清代藝文略》,是現(xiàn)在我們了解清人經(jīng)學著述以及學習清代經(jīng)學知識最好的導讀書籍,也是最好的入門書籍。
朱師轍手批《清代藝文略》
除了參考《書目答問》和《清代藝文略》這些書籍之外,業(yè)師黃永年先生的指教,是我購買古刻舊本時的一項重要指南。在清代經(jīng)部書籍方面,黃先生的指教,對我的幫助尤為重要。
恩師讀過的書實在是多,對四部古籍都很熟悉,也精通古籍版本,不管是哪一類書籍和相關的版本,我都隨時可以得到他的指點。黃永年先生的《古籍版本學》和《清代版本圖錄》里面就有很多與清代經(jīng)學和經(jīng)部著述相關的內容。當面請教時,我可以就這些書里談到的清人經(jīng)部著述請他做一些更詳細的闡釋,從中能夠獲取很多周邊的知識,而且還可以“順藤摸瓜”,再三請益,由一部書、一方面的知識進一步拓展到其他相關的書籍和相關的知識上,真的是“舉一反三”,收獲滿滿。
當然,像這樣的老師,現(xiàn)在不但不可求,即使走遍世界,也不會再遇到了。同輩人中,這是我獨有的幸運,這是誰也比不了的。不管羨慕、嫉妒,還是恨,怎么著也是沒有辦法的。
02
恍然若書
在我年輕的時候,日復一日地徜徉于古書肆中,年深日久,還是有機緣買到一些版刻精良的美本。除了清朝本朝人的著述之外,在這本《學人書影初集》里面,也收有一小部分前代撰著的經(jīng)部書籍。這些書籍,往往也都有自身的版本特色或是學術價值。
在這方面,清嘉慶十一年(1806)張敦仁仿刻宋淳熙四年撫州公使庫本鄭玄注《禮記》,是很有代表性的。這個版本的文字內容,是由清代第一??备呤诸檹V圻勘定,正文之末附有《考異》兩卷,在作者項中,雖然題署的是張敦仁的姓名,但實際上完全出自顧廣圻之手,學術價值極高。同時,由于操刀雕版的刻工為金陵名手劉文奎(實際上他也是天才南北各地技藝超人一等的名家),故其版刻亦屬清中期仿宋刻本中的上乘名品,而刷印無多,當時就世不多見,現(xiàn)在更是難得一遇了。
嘉慶十一年(1806)張敦仁仿刻宋淳熙四年
撫州公使庫本鄭玄注《禮記》
當年我買下這部書,還有一點點故事,可以在這里和大家講一講。
買這書的書店,是北京琉璃廠西街的“古籍書店”,就是李一氓先生題寫店名的那一家(葛優(yōu)出演的《大撒把》,有些場景就是在這家店里拍攝的),可見這是琉璃廠里比較重要的一家經(jīng)營古刻舊本的書店。古書是擺在店鋪的樓上賣,不熟悉的讀者,望而生怯,往往根本不敢上樓;即使壯著膽子上去了,對于生手,賣書的老師傅也總是帶搭不理地冷眼看著你。不過我去得多了,總是在那里混,老師傅有時也會幫忙提供一些參考意見。
那一天,我總共挑出三種書,定價差不多,都是二百三十塊錢上下(在當時,大致相當于我一個月的工資)。
一部是初印的《白下瑣言》。清末刻巾箱小本,其引人注目的特色,是字跡為綠色。明代后期以來,書版雕刻始竣,最初試印的本子,或用硃墨(朱印本),或用藍墨(藍印本),雖說都印行無多,不過贈予友人,聊博一粲而已,但這樣把戲已經(jīng)普遍玩耍,以至從總體上來看,朱印本和藍印本都并不稀見,像這樣綠墨初試的樣本,才堪稱罕見難求。
另一部是清初人陳廷敬的文集《午亭文編》。這是著名的“寫刻本”,由書法名家林佶手書上版。在講清代版本時,這書幾乎是人所必提的代表性刻本,與同人所書汪琬《堯峰文抄》、王士禎《漁洋山人精華錄》和《古夫于亭稿》并稱“林佶四寫”,一向為古書收藏家看重。我看到的這部書,雖然刷印時間稍晚,但也版面仍然清清爽爽,沒有漫漶不清的地方。
我把這三部書放在一起,比來比去,一時拿不定主意。喜歡是都喜歡,可口袋里的錢只能買下一部書??煜掳嗔耍蠋煾悼吹貌荒蜔?,向我示意該買《午亭文編》:那書刻得更好,更有名,想要的人也更多,因而若不趕緊買下,很快就會被別人拿走了。
可最終我還是選擇了這部鄭注《禮記》。須知當時不像今天,所謂“經(jīng)學”,竟然如此昌盛,那時根本聽不到有什么人會提及這兩個字。我反覆權衡之后留下這部書,只是看重它是一部早期基本典籍,做歷史研究離不開它。其實不僅早期的經(jīng)學著述是歷史研究的重要資料,清代的經(jīng)學研究,涵蓋范圍甚廣,涉及古代文史的各個方面,甚至可以說是無所不包的,因而研究很多歷史問題,也都離不開清儒的經(jīng)學著述。至于很多人大力倡導并積極投身其中的經(jīng)學研究,到現(xiàn)在,我還是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也看不明白這種經(jīng)學研究究竟能夠前行多遠。
過了很多年以后,我和喜歡古書的朋友談及選購這部鄭注《禮記》的過程,還一直有人為我錯失綠印本《白下瑣言》或是林佶寫刻本《午亭文編》而惋惜不已,可是老師黃永年先生對我這一抉擇卻大加贊賞,以為這才像一個學者的樣子。
專注藏書文化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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