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中時是七十年代末期。記得有一次在課堂上，教數(shù)學的謝老師說，咱們農(nóng)村啊，哪個地方柴禾垛越多，可以肯定那個地方準是缺柴燒。將來你們這些同學中，誰能把農(nóng)村的燒柴問題解決了，誰就是最有本事的人，是貢獻最大的人。
其實也是，那個年月的村莊，給人印象最深的，常常是散落在村子周邊形狀各異，大大小小的柴禾垛。四方的是玉米和高粱的秸稈，圓圓的垛在一起的是麥滑秸、高粱瓤子，用秫秸搌起來的是麥糠、高粱殼子......各式各樣、林林總總，而這柴禾垛也就一片片的，綿延不斷的將村子包圍起來。雖然每個柴禾垛沒有標名寫姓，至于哪一個是張三的，哪一個是李四的，村里人是不會搞錯的。可如果看到這么多的柴禾垛，就認為這里燒柴容易的，那你肯定不是村里人。鄉(xiāng)村的孩子從七、八歲，剛上學開始，每天散學后或者是寒、暑假日，拾柴禾便是家里派給的主要事情之一，并且不分四季，貫穿全年。
拾柴是簡單的的。工具無非是鐮刀、耙子、二齒鐃子等，鐮刀可以砍蒿子、堿蓬棵子什么的，多是夏秋用。耙子有大耙子、小耙子，都可以把草撓起來，大耙子一般是大人操作，作業(yè)比較繁瑣，需要扶著把，用一根繩子跨在肩膀上拉著，在荒場上轉圈，直到干草的葉莖掛滿耙子，然后在把撓到柴禾卸下來。小耙子則是短頻快，看哪里柴禾比較多，就迅速地把柴禾摟在一起，然后收起來。二齒鐃子可以拾茬頭，和耙子一樣，基本就是秋冬季節(jié)用了。當然還有筐子，那是裝柴禾的器具。至于拾柴的對象，在我們的眼里，不管是樹枝、樹葉，還是莊稼秸稈、荒草的葉莖，野地里凡是能燒的都可以算作柴禾。拾柴的時間嗎，記得上小學時，學校是早晨上兩節(jié)課，上午是四節(jié)課，下午便沒有課了。于是和伙伴們每人背了一個小筐，再拿一把鐮刀或者耙子，就去地里拾柴了。上初中時，改成了上午四節(jié)課，下午三節(jié)課，早晨吃完飯就要到學校，下午放學也差不多五點了，夏天還好，早、晚還要去地里干活，冬天的天頭短，拾柴也就只有等星期天或者假日了。
初冬的天氣雖然很冷了，我們卻還得去拾柴禾。有一次，大概是星期天，經(jīng)常在一起拾柴禾的伙伴不在家，我只能自己背了筐子，拿了工具，向野地里走去。在路上走著，忽然聽見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回頭一看，原來是我們的老師，他也背了一個筐子，在后面急急地走來。他是本家的一個伯伯，排行老五，是前年高中畢業(yè)的，畢業(yè)后在村里學校做了民辦教師，正教我們初一的語文。在學校我一般都叫老師，在家里我都喚作五伯伯，我說“五伯伯，你怎么也來拾柴禾？”他說“我怎么不能拾柴禾，我家也缺柴禾燒，不拾柴禾，怎么做飯啊”他問，“上哪兒拾去？”“我也沒地方，瞎踅摸，哪里有就上哪里拾吧”我說，他說“咱們一塊去西南吧”于是我們倆一邊走，一邊四下踅摸.......
初冬的田野一片荒涼，秋莊稼早都收完了，除了遠處一塊塊綠色的麥苗還有些生機，剩下的則是疲憊的土地，像產(chǎn)后的女人孱弱而慵懶，間或田埂上也有尋吃草籽的麻雀被我們打擾，忽的一群騰空飛起來，交錯著飛到不遠處又落下來。遠近看不到哪里有柴禾，夏日里長滿荒草的溝堎也只剩下草根了，卻也像被篦子篦過一樣都閃著白光，天知道被耙子撓過了幾遍。走了幾塊地，我們來到一塊耕過的高粱地，開始尋找土里茬頭，把土摑打干凈，往筐里裝。
都說窮長虱子富長瘡，不窮不富長癤子。我的脊背上現(xiàn)在正長了一個癤子。昨天母親看時說剛剛有些紅頭，貼了一帖膏藥，并不礙事，也不怎么疼痛?，F(xiàn)在拾著柴禾，忽然感覺好像后背有一些濕涼，我想大概是癤子出頭了。于是我就喊“五伯伯過來一下，幫我看看，我后背上的癤子可能出頭了”
“行”他放下二齒鐃子，向我走過來，又從我后面掀起我的衣服看了看說“可不是，癤子都流膿了，膏藥都掉了”
他向四周看了看，“到那邊小溝里去，那邊背風”一指南面的小溝說“我給你擠擠膿，出血了就好了”
說是小溝，卻也有半人深，他先找來幾根高粱桿，剝了皮，又從中間劈開，撅成一段一段的放在腿上，看來這也算是手術工具了。接著讓我蹲下來，從后面撩起我的衣服，開始耐心的往外擠，流出來的膿血，他就用一小段秫秸稈刮了，扔在地上。
“疼不疼？”他一邊擠一邊問，
“還行，不太疼”雖然小溝底下背風，初冬的天氣還是很冷，大概是冷降低了疼的感覺。
“忍著點，擠出血就沒事了，草，長癤子了還出來拾柴禾”他嘚啵著，我說“誰知道它現(xiàn)在能出頭，昨天還沒事哪，也不疼”“你小子還嘴硬”他一邊說，一邊又使勁的擠了幾下，“出血了，好了”他說，然后拿出他的手絹，給我擦了擦后背上沒有刮干凈的膿血，又從口袋里掏出半張紙，折了一下呼在擠完膿血的癤子上，然后放下我的衣服，我知道，那紙是他帶的卷煙紙，他抽煙用的。
“還別說，到小溝里給你擠癤子，咱爺倆的運氣來了，剛才我看見小溝那邊有幾捆秫秸，正好夠咱倆裝兩筐子的，省得摑打茬頭了”他用手向小溝的另一邊一指，興奮地說，“走，拿筐子，咱倆裝秫秸去”。得了這個彩頭，我們倆都很興奮，很快把幾捆秫秸“七扯咔嚓”的裝滿了筐子，有說有笑的向村里走去.......
宋朝范成大的詩句里有：“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我很喜歡這首古詩，鄉(xiāng)村孩子耳濡目染的，就是鄉(xiāng)村耕種的農(nóng)事。我也很喜歡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種意境，可那種閑適和靜雅只是詩人的理想。滄海桑田，謂世事之多變；河清海晏，兆天下之升平。沒有想到的是，物換星移，我們這一代人完整的經(jīng)歷了這一滄桑巨變，從少年困頓艱辛的生活，跑步進入到了富足理想的王國。
后來，我們同學之中，也沒有誰解決了農(nóng)村燒柴問題。我們應該感謝的，應該是改革開放的新時代?？梢钥吹降氖牵含F(xiàn)在的鄉(xiāng)村，柴禾垛早就不見了，鄉(xiāng)親們早已不再為燒柴發(fā)愁。秫秸稈、蒿子、堿蓬、荒草......這些柴禾不再是稀罕物，在野地里伸手可得。在環(huán)保日益嚴苛的今天，柴禾甚至成為了危害大氣環(huán)境的禍手，而被人們所嫌棄。
不管別人對柴禾的感覺如何，每當我漫步鄉(xiāng)野的時候，尤其見到溝坎之上層層疊疊的柴禾，總有一種親切感，腦子里涌出想拾柴的沖動，我知道那是久存于記憶深處的心里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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