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持而盈之①，不如其已②；揣而銳之③，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④；富貴而驕⑤，自遺其咎（jiù）⑥。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注釋】
①盈：滿的意思。
②已：動詞，停止的意思。
③揣：捶打，敲打的意思。
④莫：代詞，“沒有誰”的意思。
⑤而：這一章三個“而”，均為連詞，“而且”、“并且”的意思。
⑥咎（jiù）：災(zāi)禍的意思。
【譯文】
保持著盈滿的狀態(tài)，不如適可而止。捶打得既尖又利的鐵器，就持而盈之，不如其己。不能長久保持鋒利?？v然金玉堆滿房屋，誰也不能長久守住。富貴而又驕縱，定會給自己帶來禍害。功成名就之時，要含藏收斂，急流勇退，這才符合自然運行的規(guī)律。
【導(dǎo)讀】
日中則仄，月滿則虧，至陰則陽，至陽則陰。萬物相生相息，相互轉(zhuǎn)變，是天地間最普遍的自然規(guī)律。老子認(rèn)為做什么事都不能過度，自驕自滿，鋒芒畢露都是不能長久的。盈則傾覆，銳則致咎，一個人在成就了功名之后，就應(yīng)當(dāng)順時而退，才是長保之道。
【解析】
本章主要是講功成身退之道。
大干世界，蕓蕓眾生，誰不追逐名利、傾慕榮華？而能做到心如止水、超然物外者恐怕寥若辰星。既然我們都無一例外地生活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就不可能不食人間煙火，因為吃、穿、住、用、行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可是，當(dāng)這些需求在得到滿足之后，人們還會積極地思考如何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去幻想更多不同層次的需求；當(dāng)?shù)图壍男枨蟮玫綕M足之后，就會更加迫切追求那些更高層級的事物，這是個既簡單又復(fù)雜的道理：說它簡單是因為提到需求，每個人都深有體會，不難理解；說它復(fù)雜是因為每個人的需求是千差萬別的，這是針對個體而言的。但從整體上來說，人類的貪欲永遠(yuǎn)都無法得到滿足。人類的這一弱點就決定了其會一直追名逐利。
可一旦名利雙收，又該如何留住它們，而不致使它們?nèi)缭茻熞话汶S風(fēng)飄零？其實，老子在本章中，就給出了答案：手持杯子，往里加水，當(dāng)水滿的時候，還不停地往里加，當(dāng)然會溢出來。換一個說法：當(dāng)弓被拉滿后仍繼續(xù)用力猛拉，結(jié)果毫無疑問，弦會最終被拉斷。這兩個小問題系出同源，都是“滿招損”的個案。雖個中道理婦孺皆知，但真要我們與現(xiàn)實生活的欲望掛起鉤來，恐怕就很少有人能夠真正明白了，因為“人心不足蛇吞象”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所以說，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這是人的本性使然。因此，人類如何克服自身的弱點，是個非常重要而又相當(dāng)棘手的問題。
還是讓我們來看一看鋒利的劍吧，它又尖又銳，鋒芒畢露，然而鋒刃易卷，再磨再損，不久就會被人放棄，因而老子說，越尖銳的東西，越不會長久保存。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用此來比喻人生，乍聽起來不免有些消極，卻不違背常理。其實，人生的短暫和草木的轉(zhuǎn)眼枯亡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所以人們在提到年齡時心里往往就會發(fā)怵，不禁哀怨日子過得太匆忙。因此，有人在短暫的一生里拼命地?fù)迫〗疱X，其目的就是試圖通過對財富的占有來證明自身存在的價值；而有的人則一心想出名，想通過名聲來證明自己沒有虛度光陰。于是，人們開始爭名奪利，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有的人不擇手段，不惜出賣靈魂，結(jié)果事與愿違，得到的卻沒有付出的代價昂貴，這又何苦呢？當(dāng)然，我們并不反對采用正當(dāng)?shù)氖侄魏屯緩絹慝@取金錢和名利，但必須明白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人是赤條條地來，又必將赤條條地去，富貴和名利都是過眼云煙，是一絲一毫也無法帶走的。
因此，老子認(rèn)為“持而盈之”、“揣而銳之”、“富貴而驕”是“生而一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的“玄德”的反例、在老子看來，一切具體的存在都是芻狗”，這也就意味著，要把擁有一定名位、名職的自身也要看成是芻狗。芻狗的結(jié)局就是在祭祀過后很自然的變成了雜草，這是芻狗之命運使然。如果一朝為“狗”就自認(rèn)為永遠(yuǎn)是狗而跳梁跋扈，那絕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舉。所以，老子認(rèn)為“功成身退”是無為的最高境界，是應(yīng)當(dāng)奉行的基本行為準(zhǔn)則。
事實上，古往今來，沒有人能永久地保持自己的名位或財富，不要說富可敵國、權(quán)傾朝野的王公貴族，就是一手遮天的帝王也無法長久地保留自己的地位和財富，盡管他們讓后人將珠寶和自己的尸體葬在一起，并安裝上各種防盜機關(guān)，以求保全自己生前擁有的財富?？稍谑聦嵣?，自從安葬之時起，危險就已悄悄逼近，盜賊不但會潛入他們的墳?zāi)梗瑢⑴阍岬慕疸y財寶洗劫一空，甚至還會把他們的尸首拋棄到荒野，這是多么悲慘的結(jié)局！當(dāng)然，更有甚者，有的帝王連尸體也被偷走，因為他們身上穿的是金縷玉衣，他們不但失去了珠寶，也失去了尸身，其結(jié)果慘不忍睹。
因此，老子在本章鄭重告訴人們：物極必反。太滿會溢，太尖利會斷，這就啟發(fā)人們不管辦什么事，都要適可而止，進退有度。太露鋒芒就會遭人嫉妒和陷害，不如到一定的時候退而隱之，即“功遂身退”，不可最大限度地滿足自己的欲望。退而隱之不是形式上的退居深山，而是要有功不倨傲，有名不恃名，有財不揚財。這就是老子倡導(dǎo)的“大道”理念。
大道就是如此，它滋養(yǎng)萬物而不居功，沒有恩義，也就無所謂報答；萬物接受大道的恩典，不去報答，大道和萬物仿佛毫無關(guān)聯(lián)，所以也就沒有怨恨和嫉妒，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人類只有和大道同步，才能達到收放自如、進退有度的美妙境界。
王弼《道德經(jīng)注》
持，謂不失德也。既不失其德，又盈之，氣勢必傾危。故不如其已者，謂乃更不如無德無功者也。既揣末令尖，又銳之令利，勢必摧衂，故不可長保也。四時更運，功成則移。
持守，就是努力使自己不失德。既不失德，又有許多私心雜念塞滿心胸，必然有傾覆、危險的勢頭。所以不如適可而止的人，更不如無德無功的人。既砸刀刃讓它尖銳，又磨它讓它鋒利，必然會傷損刀刃，所以沒法保持刀的壽命。運勢隨時光的流逝而變更，功績一旦達成，運勢就將轉(zhuǎn)移。
蘇轍《老子解》
知盈之必溢，而以持固之，不若不盈之安也。知銳之必折，而以揣先之，不知揣之不可必恃也。若夫圣人有而不有，尚安有盈？循理而后行，尚安有銳？無盈則無所用持，無銳則無所用揣矣。
人們知道滿了必然會溢出來而小心翼翼地端持，不如不裝滿的時候那樣安心。人們知道刀刃鋒利必然會折斷，所以先砸刀刃使之堅固，不知道捶砸的工序是不足以保證刀刃的堅固的。圣人只是使用而不占有，怎么會讓器皿滿盈呢？人們按照道的規(guī)律去做事，怎么還會去追求刀刃的鋒利呢？不滿就不用小心翼翼地端著，不銳利就用不著拿錘子砸了。
【經(jīng)典解讀】
追求圓滿是世人的通病，在功名、利祿、權(quán)位唾手可得之時，有幾個人能保持一顆知足之心呢?大多數(shù)人都是恨不得有多少要多少，唯恐得到的少。殊不知此時已經(jīng)被名利迷了心智，用文藝作品中的話就是，此時已經(jīng)不是人支配財物了，而是財物迷惑、控制了人的靈魂。人已經(jīng)變成了“名利僵尸”。更有些人，想出名，想發(fā)財，喪失了根本的禮義廉恥，整天腦袋里就是那些聲色犬馬的東西，為了出名發(fā)財寡廉鮮恥，無所不為。
建功立業(yè)是很多人的夢想，但成功以后該如何做呢?有些貪慕功名利祿的人，往往不知滿足，得寸進尺，將追求更高的官，更多的錢當(dāng)成余生最大的樂趣。
富貴而驕，自古就是取禍的最重要途徑。在孫叔敖的典故中，狐丘丈人就說:“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睂O權(quán)敖，志益下，心益小，施益博，才能免于禍患。而現(xiàn)實中比他得到帝王的寵幸，享有更多的財物，占據(jù)更大的地位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收斂，驕奢淫逸，斗富斗強，引得同僚側(cè)目，天下怨恨。比如秦丞相李斯即是如此。李斯官至承相之職，權(quán)大勢重，富貴無比。然而卻不知道功成身退之道，反而為了維護自己的私利，不惜損害國家利益。勾結(jié)趙高、胡亥，陷害忠臣，篡改遺詔，最后終于自食惡果，被趙高陷害，做了階下囚，被腰斬處死。臨刑時，他對兒子說，“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不僅丞相做不成了，連做一個布衣百姓與兒子外出狩獵的機會也沒有了!
古語說:“富不過三代?！笔怯幸欢ǖ览淼?。一個人如果從小就生活在錦衣玉食之中，只見金玉滿堂，而不知道父輩創(chuàng)業(yè)之艱辛，就會變得驕傲自大，不知收斂欲望。到頭來再多的財物也會被用得一空。人生與其汲汲不斷地追求這些身外之物，倒不如潛心修德，體悟天地之大道。
極盛而衰，極滿而虧，是天地自然之道。小到一花一樹，一蟲一獸，大到一家一族，一朝一代，無不是如此。事物的發(fā)展都是向著其自身的反面在一定條件下不斷轉(zhuǎn)化的，人們說的“否極泰來”、“福禍相因”都是這個道理。因此，老子依道奉勸人們急須趁早罷手，見好即收，在功成之后，不要貪戀權(quán)位名利，不要鋒芒刺人，而要收斂欲望，及時隱退。
【哲理引申】
賀若弼是北周、隋朝的名將，他在伐陳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但卻終因驕傲夸功，不知進退之道而受到誅殺。
賀若弼出生在將門世家，他的父親賀若敦為北周將領(lǐng)，以勇武而聞名一時。北周保定五年(565年)，賀若敦對北周權(quán)臣宇文護不滿，口出怨言，傳到字文護耳中之后，宇文護大怒，逼令其自殺。在臨死之前，賀若敦將賀若弼叫到面前，囑咐他說，自己一生的抱負(fù)就是平定江南，但卻因為口無遮攔而惹下了殺身之禍，甚是悔恨，一方面讓賀若弼繼承其討伐江南的遺愿，一方面對他說:“我因為口舌之禍而死，你不可不將這教訓(xùn)記在心中?！庇谑悄贸鲥F子，將賀若弼的舌頭刺出鮮血，以讓他永遠(yuǎn)不忘這個教訓(xùn)。
賀若弼“慷慨有大志，驍勇便弓馬，解屬文，博涉書記，有重名于當(dāng)世”。北周齊王宇文憲聞后，對他十分器重。此時賀若弼依然牢記著父親的遺訓(xùn)。當(dāng)時周武帝對太子要求十分嚴(yán)格，太子宇文贊德行不端，又害怕父皇知情，于是矯情掩飾，所以，太子的過失周武帝毫不知情。一次，上柱國烏丸軌曾對賀若弼說:“太子一定不能身擔(dān)大任?！辟R若弼對他的看法也很是同意。烏丸軌便借機對武帝說:“太子不是帝王人選，我也曾和賀若弼討論過這件事?！敝芪涞勖φ賳栙R若弼，賀若弼牢記父親臨終遺言，唯恐禍及其身，于是回答說:“皇太子德行操守日有所新，我沒有看見他有什么缺點?！蔽涞勐牶竽徊徽Z。事后，烏丸軌指責(zé)賀若弼出賣了自己。賀若弼說:“君主若不有所隱藏就會失去臣服于自己的大臣，大臣若不有所隱藏就會失去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我不敢輕率發(fā)表對太子的評議?！焙髞硖佑钗馁澙^位，即北周宣帝，他痛恨烏丸軌當(dāng)初的諫言，不久就找借口將其誅殺，賀若弼因為沉默而免受其禍。
楊堅建立隋朝以后，急欲統(tǒng)一江南，此時高潁向他推薦了賀若弼，于是楊堅拜賀若弼為吳州(今揚州一帶)總管，委派給他平陳之事，經(jīng)略一方，做滅陳準(zhǔn)備。
隋開皇九年(589年)，隋軍伐陳。賀若弼軍提前發(fā)起進攻，他軍令嚴(yán)明，秋毫無犯，先后擊敗田瑞、魯達、周智安、任蠻奴、樊毅、孔范、蕭摩訶等眾多陳將，從北掖門進入建業(yè)城。但此時西路軍總管韓摘虎已率五百騎兵于朱雀門先期入城，并俘獲陳后主，占據(jù)了府庫。賀若弼遺憾自己沒有先期抓獲陳叔寶，功勞在韓擒虎之后，又憤恨自己與陳軍苦戰(zhàn)，而韓擒虎卻撿了大便宜，就與韓擒虎爭功相罵，甚至挺劍而出。
隋文帝滅陳之后十分欣喜，對二人同時安撫。賀若弼地位更加顯貴，他的兄弟并為刺史、列將。其家有珍玩不可勝數(shù)，婢妾都身穿綾羅綢緞，生活奢侈。功成名就的他完全忘記了父親臨死之時的教訓(xùn)，自以為功名在群臣之上，常以宰相自許。他對身處自己之上的高穎、楊素頗多不屑，心里很是不平衡，還經(jīng)常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不滿的情緒顯露出來，并一度因此遭致罷官、下獄。一向待人寬厚的隋文帝責(zé)問他說:“我任命高穎、楊素為宰相，你卻總是放言，說這兩個人是酒囊飯袋，這是什么意思?”賀若弼回答說:“高潁，我的老朋友了，楊素，我的舅子。我都知道他們的為人，所以才說這些話?！惫湔J(rèn)為賀若弼怨憤過重，奏請?zhí)幰运佬?。隋文帝猶豫數(shù)日，考慮到他的功勞，于是免他一死，除名為民。幾年之后，隋文帝念及他滅陳之戰(zhàn)中的大功才恢復(fù)了其爵位。
隋煬帝楊廣即位后，賀若弼就被疏遠(yuǎn)了，于是他心中更加不滿，時?？诔鲈寡浴４髽I(yè)三年(607年)七月，賀若弼隨楊廣北巡至榆林。楊廣命人制造了一個可容納數(shù)千人的大帳篷，用來接待突厥啟民可汗及其部眾。賀若弼認(rèn)為這太過奢侈，與高潁、字文弼等人私下議論。楊廣認(rèn)為他們這是誹謗朝改，他可沒設(shè)有隋文帝那么寬厚，于是將貿(mào)若弼與高穎、宇文弼等人一起誅殺?？上зR若弼被剌了舌頭，最終還是死在了口舌之上，“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真可謂千古名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