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見勇《山花》 2009年第10期 字?jǐn)?shù):2927 字體: 【大 中 小】
《逍遙游》集中向我們闡釋了莊子所渴望的人生最高境界,但對于該文的核心句“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卻頗多爭論。如何理解這一句中的至人、神人和圣人,對于我們理解《逍遙游》乃至于《莊子》全書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對于至人、神人和圣人的理解,歷來有兩種觀點。一種以為三者之間實無區(qū)別,此以成玄英為發(fā)端:
至言其體,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體語至,就用語神,就名語圣,其實一也。
宋代林希逸《莊子議》也持這種觀點,如《刻意》篇注云:
真人,至人也,前日圣人之德,此又曰真人,便如《內(nèi)》所謂至人無已,神人無名,皆只是圣人字,卻喚許多名字,非曰真人,至人又高于圣人也。
一種則以為三者有等次高低之分,明代羅勉道云:
大而化之謂圣,圣而不可測之謂神,至者神之極。三等亦自有淺深。
又如中華書局出版的《先秦文學(xué)史參考資料》云:
“至人無己”三句,舊說此三句是平列的,疑非是。第一句“至人’’是莊子理想中修養(yǎng)最高的人,能達(dá)到順天任物,忘其自我(所謂“無己”)的境界。第二句,“神人”是莊子理想中僅次于“至人”一等的人?!谌洌笆ト恕北臼侨寮依硐胫行摒B(yǎng)最高的人,而莊子卻置于“至”,‘神人”之下,做為第三等。
歐陽景賢、歐陽超《莊子釋譯》受此種觀點影響,又稱:
《外物篇》明言圣人不及神人,有云:“圣人之所以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我們認(rèn)為莊子理想中修養(yǎng)最高的人是“至人”,故主有等差論。
以上即是有關(guān)《逍遙游》中對至人、神人、圣人的兩種理解,然細(xì)尋文義,再結(jié)合《莊子》全書,發(fā)現(xiàn)此兩種看法均有問題。無論是將三者等同還是認(rèn)為三者有高低等次之分,均無法貫穿《莊子》全書。愚以為諸家爭論不止者,大約因未曾考慮到《莊子》一書并非莊子一人所作,其間難免不一,故而堅持三者等次相同或不同觀點者均難以自圓其說。大致說來,由于《內(nèi)篇》為莊子自作,自成體系,因而至人、神人、圣人等概念在內(nèi)篇中含義也大致相同。《外篇》、《雜篇》大致為莊子后學(xué)所作,同時也雜有莊子本人的作品,思想較為駁雜,因而至人、神人、圣人等概念的含義也不一致,不能籠統(tǒng)而言。
《內(nèi)篇》之中,至人、神人、圣人三者是一致的,沒有高低等次之分?!洱R物論》謂至人云;
王倪日:“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fēng)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同于《逍遙游》中的神人: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边B叔曰:“然?!艘玻锬畟?,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又同于《大宗師》中的真人:
古之真人……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新,其入不距。翛然而往,倍然而來而矣。
這三篇之論至人、神人、真人,均達(dá)到了水火不侵、無物能傷的境界,三者不僅神通相似,且其遣詞造句,亦有相同之處,可知三者均達(dá)到了同一境界?!洞笞趲煛菲校丛峒爸寥撕蜕袢?,但卻多處提到真人、圣人,又將真人、圣人兩者牽連而論,視為等同: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新,其入不距……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頹,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
《大宗師》的中心在于論“道”,文章開篇即標(biāo)舉真人的境界,為下文論“道”做鋪墊。本段文字在說明真人的境界之后,插入“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币痪?,很明顯是將圣人與真人等同。
《齊物論》篇未有提及真人和神人,但卻兩次提到至人,多次提到圣人。其中至人稱:
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fēng)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言及圣人,其贊賞之口氣亦不稍讓: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圣人不從事于務(wù),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
眾人役役,圣人愚葩,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yùn)。
《齊物論》主旨在于齊一萬物、齊一物論、齊一生死,要達(dá)到這一境界,其根本就是必須要得道。莊子在論述這點時,多次以圣人來說明,極為推崇,又稱圣人“游乎塵垢之外”,同于神人“游乎四海之外”,這都表明了圣人的境界就是至人的境界。
又《德充符》中提到孔子未臻至人之境界:
無趾語老聃曰:‘吼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xué)子為?彼且蘄以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已桎梏邪?”
有趣的是,《應(yīng)帝王》中有一段話與此頗為相似: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強(qiáng)梁,物徹疏明,學(xué)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
此處稱“有人”未臻圣人之境界,而所謂“學(xué)道不倦”便是《德充符》中“彼何賓賓以學(xué)子為”的生動寫照,“蘄以溆詭幻怪之名聞”便是“物徹疏明”的注解,故林希逸明確指出:“有人于此,言有個人如此也,此數(shù)句是不指名而譏侮孔子?!倍苯臃穸鬃拥娜硕际抢像酢M强鬃?,一則稱未臻至人之境界,一則稱未臻圣人之境界,可見至人與圣人的相通之處。
《內(nèi)篇》所涉及的至人、神人、圣人,也并非都是高高在上,當(dāng)其墜落亂世,也得為生命而掙扎。《人間世》: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
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從以上論證我們可以看出,在《內(nèi)篇》中,至人、神人、圣人的含義大致是一致的,沒有高低等次之分?!跺羞b游》中論大鵬、蜩、鳩、宋榮子、列子等,目的就在于指出它們均有所待,“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明確指出三者皆至“無待”之境界,故而成玄英、林希逸等認(rèn)為至人、神人、圣人三者一致的說法更符合原意。
但如果認(rèn)為《外篇》、《雜篇》中三者也是一致,那就是過于簡單化了。由于《外篇》、《雜篇》大致為莊子后學(xué)所作,又問有莊子的作品,思想較為駁雜,因而至人、神人、圣人等概念的含義也不一致,不能籠統(tǒng)而言。其中,至人、神人與《內(nèi)篇》基本一致:
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悚。(《外篇·迭生》)
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俯然而往,侗然而來。(《雜篇·康桑楚》)
“愿聞神人。”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是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fù)情,此之謂混溟。”(《外篇·天地》)
是以神人惡眾至,眾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雜篇·徐無鬼》)
但圣人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則有很大的變化,有贊美者: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外篇·刻意》)
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圣人藏乎是。(《雜篇·康桑楚》)
也有至人、神人、圣人三者一致者,《天下》:
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
林希逸說:“一者,造化也,曰宗、日精、日真,皆與一字同,但如此作文耳。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皆無為自然也。兆于變化,皆原于一也。圣人,即天人、至人、神人也?!?
還有認(rèn)為圣人不如神人者,《外物》:
圣人之所以堿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之所以戒世,圣人未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戒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含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
更有對圣人極為激烈的抨擊,將天下混亂的原因歸咎于圣人者,《駢拇》、《馬蹄》、《肢篋》三篇尤為突出:
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行仁義,圣人之過也。(《駢拇》)
故曰,唇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圣人生而大盜起。掊擊圣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ト艘阉溃瑒t大道不起?(《馬蹄》)
何以在《莊子》一書中,至人、神人這兩個概念含義沒有多大變化,而圣人卻有這么大的反差呢?實則因到了莊子后學(xué)時期,儒家影響進(jìn)一步擴(kuò)大,在《論語》、《孟子》中,并未提及到至人、神人,《荀子》中也未及神人,至人則僅僅提到三次,論述也很簡單:而圣人在《論語》、《孟子》中則多次提到,被看作是儒家的理想人格,這就和《莊子》在《內(nèi)篇》中標(biāo)舉的圣人有了沖突。這樣一來,《外篇》、《雜篇》中的圣人含義就變化了,既有莊子的圣人,也有儒家的圣人,儒家的圣人自然就成了莊子后學(xué)的攻擊對象。
總的說來,至人、神人、圣人這三個概念在《莊子》一書中的含義既有一致的時候,也有不一致的時候,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莊子》非是一人一時之作。
【基金項目:四川省教育廳“宋代《莊》學(xué)研究”課題成果(項目編號:SB03-009)】
參考文獻(xiàn):
【1】成玄英,南華真經(jīng)注疏【H],北京:中華書局,1998
[2】周啟成,莊子讙齋口義校注[H】,北京:中華書局,1997
【3】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嚴(yán)靈峰<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xù)編>)[H],臺北:藝文印書館,1974
[4]北大中國文學(xué)史教研室,先秦文學(xué)史參考資料【H],北京:中華書局,1963
【5】歐陽景賢,歐陽超,莊子釋譯[HJ,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
作者簡介:
李見勇(1971—),男,四川內(nèi)江人,先秦文學(xué)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工作單位:內(nèi)江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x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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