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博雅
醫(yī)院就像一面鏡子
照盡人情冷暖
在離死亡最近的地方
縮影著世間百態(tài)
人間最極致的愛
最狗血的人性
隨時都在上演
上一篇文章，寫了幾個以悲劇結尾的病例?？次暮罅粞裕餐τ幸馑?。
一網(wǎng)友留言說：“你應該去當作家，而不是醫(yī)生！在你筆下，不曾見到有治愈病例，反而……”
反而是治死的多唄！
說實話，這個留言我壓根就沒當回事。因為我在文章開始就說了，能否讀懂我想表達的意思，能從中領悟多少，全看緣分。
但對我奶奶影響蠻大。因為她看到這個留言后，說這個人不友好。
所以為了奶奶，我解釋一下。
本人，從小學習就好，高中之前就不知道考第二名是什么概念。碩博均畢業(yè)于國內(nèi)一流醫(yī)學院，目前供職于國內(nèi)最頂尖級別的醫(yī)院。14年臨床經(jīng)驗，接診過住院患者超10000例，能完成泌外所有類型手術，零投訴。
但是，醫(yī)生，是一個很悲傷的職業(yè)。隨著從業(yè)時間的增長，接診患者數(shù)量的增多，再多病人痊愈后歡喜出院的樂趣，也抵不過一兩個悲慘結局所帶來的心理上的沖擊。
就好比今年年初我接診的四例晚期腫瘤患者，最大28歲，最小19歲，面對如此年輕的生命，誰又能高興的起來呢？
人的本性，就是忽略快樂，并放大痛苦。
痛苦的事情，才會讓我們反思。
一
大概晚上十一點吧，我正準備休息，蝸居在值班室。
那天手術很多，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一直在忙。想著第二天還得照常工作，把早已涼透的盒飯用微波爐打熱，隨便扒拉了兩口，趕緊補覺。
這苦逼的生活。
突然電話響了，顯示為陌生，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
電話那頭，一個無力且嘶啞的聲音傳了過來：“徐醫(yī)生嗎？你還好嗎？下班沒有？”
“我剛下班，您是？”
“我是××，半年前找您看過病?！甭曇粢琅f無力，但我還是沒猜出來是誰。
“就是王姐介紹的那個，腎癌晚期的，我們這邊醫(yī)院不收了，王姐讓我找您?！甭牭竭@句話，我瞬間想起來了。
他是小顧，28歲，獨自一人來到我診室。他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羽絨衣，搭配白褲子，以及一雙白鞋，所以我印象蠻深的。
“噢，我知道了，您現(xiàn)在有什么不好嗎？”我謹慎地問道。
“徐醫(yī)生，您不要誤會，我都挺好的”，說著，劇烈咳嗽了幾聲。
“我還沒有休息，您慢慢說，不著急?！蔽乙贿叞参恐?，一邊思考著他的病情，以及他給我打電話的目的。
“時間有點晚了，可能會打擾您休息，怪不好意思的，但我還是想跟您說說話，想感謝您……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冒著風險給我建議，讓我又多陪孩子半年多。”又是一陣咳嗽。
我聽到電話那頭有些哽咽，小顧好像哭了。
小顧四年前罹患腎癌，現(xiàn)有的靶向藥均耐藥后，病情快速進展，所有醫(yī)院都拒收。他通過病人王姐找到我，希望我能給他想想辦法。
說白了，就是給些指南之外的建議，或者說，死馬當活馬醫(yī)。這話說起來簡單，實則冒著極大風險，人財兩空的局面會使多數(shù)家庭難以接受，如果遇到想碰瓷的家屬告我，我必敗無疑。
所以剛知道他是誰時，我擔心他是不是要投訴我。
說實話，我特別害怕面對患惡性腫瘤的病人和家屬，尤其是那些年輕患者，在最美好的年華發(fā)生最殘忍的事情。這句話在電腦里敲出來很輕，但當它真真切切發(fā)生時是難以面對的，對患者和家屬如是，對醫(yī)生亦如是。
我曾經(jīng)對著一個因11歲女兒罹患腎母細胞癌且全身多發(fā)轉移而在我面前痛哭的母親手足無措；我曾經(jīng)拍著一個40歲就因膀胱腫瘤擠滿盆腔但不愿意拖累家人而放棄治療的大哥的肩膀強忍淚水。
停止咳嗽后，小顧繼續(xù)說道：“我啊，時間可能不多了，最近總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想以前的事兒，想那些幫助過我的人。徐醫(yī)生，你是個好人，我覺得我虧欠你很多東西，我可能沒時間報答你了……”
“你還可以試試其他藥的，效果不錯，你那么年輕，還有很多美好的日子……”我放慢了語速，這樣聽起來會更加真誠。
“徐醫(yī)生，我不想再治了。老婆那么年輕，孩子那么小，父母年齡又大了，我不能那么自私。我把錢花光了，他們怎么辦？”小顧歇了一口氣，“我給你打電話，主要是想在臨死前謝謝你，了卻我的心愿。另外還有一件事，如果我離開了，能不能把我的遺體捐獻給你們。雖然我身體的大部分器官都壞了，但在你們醫(yī)學用途上總會有用武之地吧？”
那一刻，我感到格外的心酸、心痛。一個善良的病人，末了還想著為醫(yī)學做貢獻。
很多時候，醫(yī)生護士和患者在一起的時間可能比他們和家人在一起時間還多，面對這些，本一直告誡自己要學會適應，不能帶入太多情感，否則會陷入無盡的壓抑與焦慮中。
特別是這般場景，努力很久，費勁心思，好多個人奔波、好多個不眠之夜，卻依然是這樣的結果。
遇到年輕生命的隕落，無論經(jīng)歷過多少，還是會覺得傷感與惋惜。
二
某年國慶節(jié)，我跟老趙值夜班。
叫他老趙不是因為他年齡大，而是因為他面相顯老，以至于主任都喊他老趙。
老趙來自哈爾濱，進修將滿一年，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夜班。
醫(yī)生和護士都知道，節(jié)假日值班還是很爽的，尤其對我們這種單身狗：工作還是那些工作，病人還是那些病人，沒有手術，也不用晨會交接班，最主要的，是沒有主任在你耳邊呱啦呱啦。
還可以拿三倍工資，小嗨吧！
馬不停蹄趕完活兒，已是晚上十點多。我準備寫點文字，老趙慢悠悠拿著兩個石榴過來了，說兄弟，咱哥倆嘮會嗑，今晚過后，再見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挺傷感。我說行，你把石榴剝好，兄弟我今天三陪，陪吃、陪聊、陪睡（值班室兩張床，一般0點過后病人沒事兒，醫(yī)生就可以去睡了）。
正在嘻嘻哈哈瞎噴，醫(yī)辦室對面的護士站響起一陣警報，我和老趙對視一眼，彈簧一樣躥了出去，看了屏幕，絕望地互相看著對方：2床患者血壓又掉下來了。
值班護士去推搶救車，我和老趙往病房跑。
“多巴胺20mg，推?！?/p>
“多巴胺20mg+生理鹽水30ml，先以20ml/h速度泵入?！?/p>
血壓繼續(xù)往下掉。
“腎上腺素一支靜推?！?/p>
我口述著醫(yī)囑，護士準確執(zhí)行。老趙開始給二線醫(yī)生打電話，我扭頭對老太太說，打電話把孩子們都叫來吧。
2床患者是位90歲的老爺爺，抗日戰(zhàn)爭就參加了兒童團，解放后又參加了抗美援朝，功勛卓越，省級離休。病區(qū)老人了，這次住院主要是前列腺癌引發(fā)多臟器功能衰竭，已是油盡燈枯的狀態(tài)。
心理得一絲安慰的是，老爺爺不疼。
家屬不想去ICU，主要是老太太也就是患者老伴的意思，說是看不見老爺爺心慌。老太太85歲，身體其實還好，這次專門辦了住院，就是想多在醫(yī)院陪陪老爺爺，于是我們就在老爺爺旁邊加了張床，老太太日夜照顧。
但長期這樣也不行，我們也擔心老太太身體出問題，也勸過幾次，但每次老太太都說：我16歲就嫁給了他，馬上滿70年了，半個多世紀風風雨雨都在一起，這最后一程，總是要送的。
二線醫(yī)生到，繼續(xù)搶救。老爺爺?shù)暮⒆觽円驳搅?，老趙對著家屬喊：“來一個管事兒的，我們談一下老爺子病情?！?/p>
談話的結果，是家屬遵循老太太意愿，不放棄，愿意去ICU再努力一下。畢竟在普通病房，搶救設備和儀器包括搶救經(jīng)驗都很有限。
老趙在外面跟家屬談的時候，老爺爺呼吸已經(jīng)不好了。迅速灌好氧氣袋，拿好搶救物品，平車已經(jīng)來不及了，直接推著搶救車走。ICU在另一棟樓，平時也就一兩分鐘的路程，但那會總有走不到頭的感覺。
急診電梯趕到，急診通道打開，物業(yè)值班人員也很給力。所有值班同事熟練地給患者戴好監(jiān)護儀和輸液泵，大家緊張而有序，配合默契，家屬推著床，我和老趙輪換擠壓呼吸氣囊，一群人奔走在深夜的走廊。
順利到達ICU，與那里的醫(yī)護交接完畢，稍稍松懈下來，我和老趙像松了勁兒的皮筋一樣，有氣無力地推著空床往回走。
剛走到ICU電動門，老太太在兩個孫輩的攙扶下，確切地說是被架來的，兩腳幾乎不沾地，慌慌張張走來。
見到我們，急切地問：“進去了？已經(jīng)進去了？”
“是的，已經(jīng)進去了。已經(jīng)開始搶救了，希望趕緊讓爺爺穩(wěn)定下來，咱們一起接他回去?！蔽倚耐μ摰模桓铱蠢咸劬?。這鬼話，鬼特么都不會信吧？
“奶奶，不是說不讓您來了嗎？天黑，您這幾天又這么累，再摔著可如何是好？”我繼續(xù)安慰。
老太太坐在地上，抹了一把臉：“老頭子恐怕是出不來了，我有預感，我有預感。徐醫(yī)生，你跟你同事好好說說，讓我進去吧，我還想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七十年啊，要分開了啊……”
深夜的ICU依舊熱鬧非凡，所有人都在跟死神搏斗。在這個離死亡最近的地方，我跟老趙兩個大老爺們，不顧他人眼光，像兩個神經(jīng)質，哭成狗。
三
在病房里，你還能看到很多真實的人性。
老張來自河北保定，經(jīng)熟人引薦找到我，是我老鄉(xiāng)。
老張70多歲，膀胱癌，PET/CT顯示除了肺上有個小的轉移灶，其他部位都沒有轉移。于是，安排了手術前新輔助化療，根據(jù)化療降期效果再選擇后續(xù)治療方式。
老張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三個兒子兒媳也都在工地、飯店或超市打工。家里經(jīng)濟水平不能說是一般，甚至可以說是貧困了。
我跟老張大兒子說明了治療策略，又說了治療費用。按照我以往的經(jīng)驗，病人年齡大，家里又是這種情況，家屬一般就選擇放棄了。
但老大說：“徐大夫，您只管治，錢不用考慮，我會想辦法?！?/p>
老張家里確實很窮。那時還沒疫情，老張就由三個兒媳輪流照顧，治療費用高，家里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錢，就隔幾天湊點，隔幾天湊點，很多時候，今天的費用交完，明天拿藥的錢就沒有了。
有一天，老張的二兒媳陪床，我看他們實在可憐，又是保定老鄉(xiāng)，就在食堂請她吃了頓便飯。
老張家二媳婦在超市打工，每個月兩千塊，如果不休息，能多拿200塊全勤獎。吃飯的時候，她只點了素菜，我看出她是不好意思，于是不顧她反對，加了一份紅燒肉，一條魚。
我問她：“家里條件不好，老人體質也一般，病情還復雜，萬一錢花了人又沒回來怎么辦？”。
沒想到老張兒媳婦說：“這算啥，還沒賣房呢。但農(nóng)村的房子也不值啥錢。”。
“俺婆婆在俺老公9歲時就去世了，那時老大才12歲，老三更小，才5歲。俺公公怕孩子們受后媽氣，一直沒有再娶。俺公公辛苦一輩子，起早貪黑地干活，腰都沒直過，硬是給兄弟仨一人蓋了一處房子，娶了媳婦。所以，俺公公就是花再多錢都得給治，要不哥兒仨還不得后悔死啊?！?/p>
后來我才知道，老張住院期間，仨兒子沒有耽誤過一天工，不陪床的媳婦也是一樣努力掙錢，就是想把老張治好。
“徐大夫，你知道不？當?shù)蒯t(yī)生說俺爸這個病治不好了，俺爸也說不治了，白花錢。俺們就說你們醫(yī)院能治好，老人這才來?！崩蠌埾眿D說，眼圈有些泛紅。
“要不是得了這場病，俺公公一輩子都沒機會來北京?！毖蹨I跟著掉了下來。
這是一個很正常的家庭，遇到困難，坦然面對，積極爭取，無論是醫(yī)生還是家人，都滿懷著希望期待奇跡的出現(xiàn)。這讓我很感動。
我突然想起另一個病人，那年也就五十多歲吧，她的倆孩子我都見過，每人一輛寶馬，絕對中產(chǎn)家庭。
從病人開始生病，家里人就一直在說，治不好了，治好了也得復發(fā)。其實那個病人就是個局部晚期的腎癌，按照我們中心的技術及現(xiàn)有的藥物，治愈率高達60～70%，即便不能治愈，活個五年也不是什么難事。
但那個病人總是在說，家里人讓她放棄治療，因為治不好，治療就是花錢打水漂，最后人財兩空。等到后來，病人自己都有些動搖了。
辦理出院那天，我忍不住對她兩個孩子說：“病人這么年輕，你們一點嘗試都不愿意做嗎？”對方?jīng)]有回答，堅持出院。
主任也是氣的不行，在她們走后直罵倆人畜牲。
冷酷地令人憤怒！
我們可以預見這個病人的結局，大概率也會猜到她會經(jīng)歷什么樣的過程。
但更引人深思的是，自己的生命權，怎么會拱手相讓于他人？每個人不都應該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嗎？那個病人，可是有醫(yī)保的啊。
再說回老張，老張化療效果非常非常好，不止肺部轉移瘤消失，就連膀胱病灶都一同消失掉了。于是將本來定了三期的術前化療，延長到六次，避免了手術，也避免了花更多的錢。
這就是越努力、越幸運吧！
老張今年七十五歲，今年上半年，在例行復查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了膀胱占位，考慮復發(fā)，因為腫瘤很小，做了電切術，回家進行膀胱灌注就好。
假如再過五年，老張進入耄耋之年，那時不管什么結果，老張和孩子們也都無所求了吧！
有幸相識于夏，祝愿歲歲平安！
四
跟朋友吃飯，不知不覺，談到了老張和那個阿姨。
朋友嘗試著打破尷尬，問我：“你有沒有感受到所謂的職業(yè)倦怠感？”
“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確實會心情不暢，想發(fā)火。但說不上倦怠感，這是我的工作，我要用它來養(yǎng)家糊口，用它來撐起我的尊嚴。”
“只是，看待生死，確實和從前不太一樣?！?/p>
我的思緒回到很久以前：第一次進入醫(yī)學院，第一次學解剖，第一次站在手術臺上，第一次面對自己的患者死亡，以及前段時間小顧和老爺爺?shù)碾x去。
我本不是個業(yè)務型的人，只是老天爺一步一步將我推到這個位置上。所以很多時候我就在想，疼痛、創(chuàng)傷、貧窮、死亡……每天面對這么多不美好的事物，且大概率會終身為伴，日復一日究竟有什么意義？
這是一個很悲傷的職業(yè)，再多病人的痊愈，也抵不過一兩個悲慘結局所帶來的心理沖擊。
很多時候，患者離開了，但真正痛苦的，到底是死去的人？還是活著的人？不管活著的人是他的家屬，還是一如我這樣的普通的茫然無措的主管醫(yī)生？
“我挺羨慕你的，”朋友如是說：“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每天都能如此這般去思考生命的本質?！?/p>
我是知道的。
此時此刻，坐在電腦前，以上終究不過是事后牢騷。
我們更愿意相信————再努力一下，興許一切都會好起來。
謹以此文，獻給一路同行的戰(zhàn)友們。
我愛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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