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是一位中唐浪漫主義詩人,也是中唐向晚唐詩風(fēng)轉(zhuǎn)變的代表人物。中唐時代,是唐朝社會發(fā)生巨大變動的階段,而李賀,他懷才不遇,故而便用虛荒誕幻的筆法,來訴說對現(xiàn)實的不滿,表達(dá)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的矛盾,這使得他的詩歌具有一種獨有的幽冷凄婉的風(fēng)格。由于現(xiàn)實生活的憤懣,他又轉(zhuǎn)而對幻想中的神仙世界進行描述,用他那豐富的想象力來描繪幻想中的世界。他無法肯定生命的永恒,便用他的筆墨,轉(zhuǎn)而歌頌死亡的永恒,他的詩作構(gòu)思不拘常法,意象間跳躍大,常常穿越時間空間,有著濃厚的悲劇意味和病態(tài)色彩。再加上他是苦吟派詩人,做詩的時候,語言力求避免平淡,追求峭奇,崇尚唯美主義,因此,他也被世人稱為鬼才。
在他所有的作品中,有一首名為《李憑箜篌引》的詩歌,是最能顯示其風(fēng)格的了。“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br>
《李憑箜篌引》,正如它的題目一樣,這是一首描寫音樂的詩歌。古人所聽過的音樂,很多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失傳,據(jù)說,四書五經(jīng),以前應(yīng)該是六經(jīng),除了《詩》、《書》、《禮》、《易》、《春秋》以外,還有一《樂經(jīng)》,只可惜,早已佚失了。再好的音樂,最多也只能繞梁三日而已,后世之人,錯過了,也就只能錯過了。然而,卻有一些吟詠音樂的詩篇,將它們細(xì)細(xì)描述,使得我們能夠得窺其中真味。是的,幸虧,我們還有文字。
不過,音樂和文字,畢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藝形式,很難真正無縫對接,而古人在描寫的時候,也往往崇尚意境,很少有對音樂進行詳細(xì)描述的,比如李白的一首詩歌,描寫彈琴,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句:“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可是,這“一揮手”之間所產(chǎn)生的如同松濤一般的聲音,究竟是如何的呢,李白卻沒有更加詳細(xì)地描述了,全憑讀者自己去體會。
當(dāng)然,還是有一些詩歌,“摹寫聲音至文”,詳細(xì)地為我們描述了那聲音究竟是怎樣的,這《李憑箜篌引》便是其中之一了,清人方扶南曾經(jīng)把它和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相提并論,稱:“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
下面就讓我們來看一下,這李賀究竟是如何描寫樂人李憑,那如同天籟般的箜篌的吧。
縱使李賀是個思維很跳躍的人,他也不能一開篇就描寫箜篌的聲音,所以,一開始的時候,他是從這樂器入手的,給我們介紹了一下這箜篌究竟是一件怎樣的樂器。“吳絲蜀桐張高秋”說的就是這箜篌的材質(zhì),從這句詩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箜篌是一種用“蜀桐”做成,并以“吳絲”為弦的一種弦樂器,“高秋”則是說明了彈奏的時間,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
不過,大概是李賀覺得這樣的樂器人人都見過,不需要多加描述吧,所以,他下一句馬上就顯示了其不拘常法的構(gòu)思,一下子就跳躍到對音樂的描述上來了,“空山凝云頹不流”。傳說中,秦青善于唱歌,當(dāng)他引吭高歌的時候,響遏行云,而當(dāng)李憑的箜篌彈起的時候,就連天上的流云都凝滯了。古人向來都是認(rèn)為“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而箜篌,是由“吳絲”做成的,顯然應(yīng)該是比不上肉嗓的,但是,由于李憑的技術(shù)實在是太高了,所以,已經(jīng)超越了弦樂器的一般層次,達(dá)到了音樂的最高境界了。這樣的話,其彈奏的音樂,也是能夠感動天地的,不只是李賀被感動了,任何人聽見都會感動得熱淚盈眶?!敖鹛渲袼嘏睢?,就連那傳說中的娥皇,也會深深感動,想起了她死去的夫君舜,淚下沾竹。而素女呢,她自己就是一個音樂高手,為帝彈奏五十弦瑟的時候,令得帝淚流不止,可是,她聽見了這箜篌聲,也會不由得生出了哀愁。讀者看到這里,便會生出疑問,這樣的美妙聲音,是出自誰的手筆呢,李賀告訴你:“李憑中國彈箜篌”,點出了題目。
接下來的詩句,就句句離不開這箜篌的樂聲了,而且,句句體現(xiàn)了詩人李賀那豐富的想象力?!袄ド接袼轼P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這是用來具體形容箜篌聲音的句子?!坝袼椤?、“鳳叫”這很好理解,都是用來形容聲音的清亮,可是下面的“芙蓉泣露香蘭笑”,就不好理解了,這芙蓉和蘭花都是植物,難道它們也會發(fā)出什么聲音嗎,怎么能用這樣的比喻來形容聲音呢?
這里,便要說到一種李賀最擅長使用的修辭手法了,叫做通感。王琦在《李賀詩歌集注》中有云:“玉碎,狀其聲之清脆;鳳叫,狀其聲之和緩?!薄叭仄瑺钇渎曋畱K淡。蘭笑,狀其聲之冶麗?!崩钯R便是用這樣的手法,來形容箜篌的聲音時而高亢有力,時而低回婉轉(zhuǎn),時而讓人悲,時而讓人喜,展現(xiàn)了音樂的變幻莫測。以聲類聲,不是通感,而以形類聲,就構(gòu)成了通感,芙蓉、香蘭本無聲,但是,它們的形象能夠讓人產(chǎn)生一定的聯(lián)想,這樣的話,不僅觸動了讀者的聽覺感受,還觸及了他們的視覺感受,而且,這種視覺感受,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動態(tài)的,花是無法“泣”,無法“笑”的,之所以能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感受,是因為受到了音樂的感召啊。
李賀是十分擅長使用這種修辭手法的,所以,他筆下的世界,是一個奇詭而奇幻的世界,不僅是花兒會哭、會笑,甚至太陽還會發(fā)出玻璃聲,《秦王飲酒》中就有“羲和敲日玻璃聲”這樣的描寫,而馬的骨頭呢,能發(fā)出銅的聲音,《馬詩》中有“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這樣的句子。李賀就是這樣,用自己非凡的想象力,將讀者帶入到傳奇的世界中去的。
剛才的這一句,雖然足夠玄幻,但是,還不夠瑰麗,下面,李賀就要進一步,帶我們進入仙境一般的音樂世界里去?!笆T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這是一句過渡句,一句從現(xiàn)實世界,過渡到神仙世界中去的過渡句?!笆T”指代的是長安城,因為長安城一共有十二個城門,當(dāng)箜篌彈奏起的時候,整個長安城,都被一片清冷的氣氛所籠罩。世人常說:“高處不勝寒”,天界是清冷的,所以那月宮才會叫廣寒宮啊,因此,當(dāng)箜篌聲響起的時候,整個長安城,就仿佛進入了幽深清冷的天界一般,而箜篌聲,不僅驚動了世人,也驚動了天帝?!白匣省币徽Z雙關(guān),不僅指長安城的人間皇帝,也指天宮的天帝。這種巧妙的過渡手法,承上啟下,自然地將詩歌的意境從塵世擴展到了天界。
我們可以看到,雖然李賀是個充滿想象力的詩人,構(gòu)思往往不拘常法,超越時間空間,然而,他不是胡亂寫的,這幾句,是有連貫性的,音樂聲首先是沖破云霄,產(chǎn)生“空山凝云頹不流”的效果,往高處走,隨后,再往廣度上擴散,“十二門前融冷光”,感染了整個世間之人,最后,才直達(dá)天庭,到了“紫皇”的耳畔的。而下面呢,李賀將繼續(xù)在天界馳騁,而且,他還一下子抵達(dá)了天的盡頭,“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到了這個時候,正是音樂到達(dá)高潮的時候。就連女媧聽到了這樣的音樂,都會為之心動,忘記了自己正在補天,而音樂聲呢,又具有極其強的穿透力,居然能夠達(dá)到裂石穿云的效果,于是,便有了“石破天驚逗秋雨”的結(jié)果。在詩歌的開頭,李賀已經(jīng)交代,那天是一個“高秋”之日,原本是秋高氣爽的,而李憑這一曲竟然使得秋雨傾瀉,這是何等大膽的想象,這音樂,又有何等強大的力量啊。
從這句詩句中,我們隱隱可以看到,李賀心中的那種不平之氣。“石破天驚逗秋雨”,這句詩,表現(xiàn)的是天裂的場面,天裂了,凡間便會洪水泛濫,所以,這句詩中隱隱反映出李賀對于末世的期盼,對于摧枯拉朽的毀滅一切的力量的崇拜。對于末日,李賀竟然能用這樣一種憧憬的筆調(diào)來寫,也足以反映他詩歌濃厚的悲劇意味和病態(tài)色彩,反映他對于永恒的死亡的渴望。
可是,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這或許要從他的身世說起,李賀與李白、李商隱并稱為“三李”,他少年時就獲詩名,才華橫溢,而且,他還是唐朝宗室的后裔,只可惜,他的家族早就已經(jīng)破敗沒落,所以一生貧困。他這輩子沒有當(dāng)過大官,只作了一個職掌祭祀的九品小官,一生郁郁不得志。所以,在這句詩里,他將自己的全部憤懣,都通過詩歌表現(xiàn)出來了?!笆ベt不白之哀,托之日月;天地不平之氣,托之風(fēng)雷。”李賀,就是借著一首箜篌曲,將自己的不平之氣,上托到了天界。
接下來的場景,就更為奇詭了,“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剛才說了,李憑的箜篌聲已經(jīng)足以使得精通音律的素女甘拜下風(fēng)了,而現(xiàn)在,就連天界的“神嫗”,都拜其為師,足見李憑功力的深厚了?!端焉裼洝分杏羞@樣一個故事,“永嘉中,有神現(xiàn)兗州,自稱樊道基。有嫗號成夫人。夫人好音樂,能彈箜篌,聞人弦歌,輒便起舞?!边@神嫗的技巧也堪稱一流了,可是,就算是她也要請教李憑。
而用“老”來形容“魚”,用“瘦”來形容“蛟”,這樣的詞句,體現(xiàn)了李賀用詞忌平淡求離奇的風(fēng)格。李賀是著名的苦吟派詩人,他的人生極其短暫,只有短短的27年,然而,卻留下了許多令人驚嘆的詩作,這與他的苦吟是分不開的。他每天早上騎著瘦驢,背著破囊出門,想到了什么好句子,都記錄下來,放在背囊里,他的母親看見了,嘆息說,這孩子是要把自己的心都嘔出來啊。這便是“嘔心瀝血”這個成語的來歷。從這“老”、“瘦”中,我們就足以看出,他的創(chuàng)作是追求峭奇風(fēng)格的。其實,除了這首詩以外,李賀還有很多作品,都有類似的意象,如《神弦曲》中有“百年老鸮成木魅,吳聲碧火巢中起”這樣的句子,也顯得詭秘神幻。
最后,就要收尾了,一句“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卻讓人覺得意猶未盡,仿佛是一下子把人托到了云端,就扔下不管了。剛才說了,李憑的曲子讓整個長安城都籠罩在清冷的氣氛之下,就好像是到了廣寒宮,而這一句,就正是用廣寒宮中的典故來繼續(xù)形容曲子的美妙。和女媧一樣,吳剛也忘記了砍樹,凝神靜聽,不知疲倦,這還罷了,就連玉兔,它雖然并非人類,可是也聽得入了神,就連自己被露水打濕了都不知道。也就是說,李憑的樂曲,不僅感動了人類,就連畜類都為之動容??墒?,詩歌到此就突然結(jié)束了,并沒有描寫這曲子是如何完結(jié)的??墒?,李賀正是用這種方法,來展現(xiàn)李憑樂曲的美妙,也就是說,任何聽到曲子的人,都會進入化境,漸漸忘記了自己是誰,自己正在做什么,就算音樂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們都未曾覺察到,還是深深沉浸在音樂中。由此可見,正是這樣突兀的結(jié)尾,才更能反映出,李憑技巧之高超,音樂之美妙。
同樣都是描寫音樂的句子,《李憑箜篌引》、《琵琶行》和《聽穎師彈琴》,卻顯示了不同的特點。
白居易的《琵琶行》是一首敘事詩,主要描寫的是琵琶女彈奏時候的情態(tài)動作,并夾雜著作者對于自己際遇的感嘆,將兩者融為一體來描寫。在描寫音樂的時候,注重描寫音色的強弱緩急,比較直接,屬于白描的手法,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等。
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則將琴聲和自己的感受割裂開,前十句寫琴聲,如“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后八句寫自己聽音樂時候的感受,如“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等。但是,只是說了自己被琴聲感動得熱淚盈眶,卻對于自己的人生感悟,一句都沒有寫,由此,相比白居易的直白和細(xì)致,韓愈的詩歌,顯得更加悲愴含蓄。在描寫音樂的時候,也主要是描寫琴聲的起落變化,描摹音樂的意境。
可是,李賀的這首《李憑箜篌引》呢,他是純音樂描寫,并沒有明顯地將自己的情感寄托在其中,仿佛是置身在外一般,但是,實際上,所寫句句都是自己聽曲時候的想象,雖然沒有明確地表露情感,但是,句句都有情感的火花閃現(xiàn)。由于他的描寫比較隱晦,故此,風(fēng)格上顯得凄寒冷艷。
有人說,看李賀的《李憑箜篌引》,根本就看不出這是在描寫什么樂器,寫得比較虛。的確如此,不管是白居易還是韓愈,他們的作品都更好地描寫了樂器本身的特點,這兩位對于音樂的描摹,都還算是細(xì)致入微,單從字面上就能夠看出,他們所寫的是琵琶和琴。就好像明代人朱承爵在《存余堂詩話》里說的那樣:“聽琴如昌黎……自是聽琴,如曰聽琵琶,吾未之信也”,評價《琵琶行》則說:“自是聽琵琶詩,如曰聽琴,吾不信也”。可是李賀就不這樣了,他的詩中,除了對箜篌的形象有些許描寫,如“吳絲蜀桐”、“二十三絲”等以外,就看不出這是箜篌了。
但是,這卻一點都不影響這首詩歌成為曠世杰作,因為,李賀獨辟蹊徑,用超強的想象力來描寫聽音樂時的感受,而且,和一般人的想象不同,他是用一種充滿詭異、奇幻色彩,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恐怖的想象來描述自己聽到的琴聲的。
其實,我們很難說,李賀所描寫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就是當(dāng)時李憑所彈奏的樂曲,因為,同樣是聽李憑彈箜篌,其他詩人筆下的描述,和李賀有著很大的出入,如楊巨源的《聽李憑彈箜篌》,寫的是“聽奏繁弦玉殿清,風(fēng)傳曲度禁林明。君王聽樂梨園暖,翻到云門第幾聲?”,還有“花咽嬌鶯玉漱泉,名高半在玉筵前。漢王欲助人間樂,從遣新聲墜九天”,從這些詩中我們看到,李憑的箜篌曲還應(yīng)該是悠揚流暢,略帶憂傷的,絕不是李賀所描寫的那種“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一般的奇詭,更沒有“石破天驚逗秋雨”中那種詭異到有些恐怖的感受。
由此,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呢?李賀所描寫的音樂,其實,并不是李憑的音樂,而是他李賀自己的音樂,是李賀自己對于音樂的理解和想象,鳳凰叫,芙蓉泣,香蘭笑,老魚跳,瘦蛟舞,這些聲音,誰都沒有聽見過,但是,李賀卻用他無比豐富的想象力,用看似荒誕的筆法,將音樂的奇美和神秘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笆铺祗@”,或許,這就是音樂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