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彩繽
1
農(nóng)歷的六月中旬,陽光淬著毒,曬在身上帶著硫酸般的腐蝕感。稍微嬌氣一點(diǎn)兒的女人,出門都會撐著傘,或者頭上戴著遮陽帽,再披一個薄如蟬翼的披肩,把整個胳膊和雙手遮的一寸肉也不剩,生怕強(qiáng)烈的太陽光會灼傷她嬌嫩的肌膚。
早上五點(diǎn),太陽還沒有出來,我和王娟還有李霞姐就已經(jīng)到了廠里。第一,由于我們是計(jì)件活,大家都想多賺一點(diǎn)兒錢;第二,睡了整整一個晚上,我們精神狀態(tài)很好;第三,早上剛來,趁著天還不太熱,我們要抓緊時間,在太陽出來以前想多干點(diǎn)兒活。
所以,當(dāng)叉車司機(jī)把一車又一車的紙箱剛剛叉在廠門口的路邊,我們就用最快的速度把箱子一個一個的撐開在地上。
我們曬紙箱的時候,不刮風(fēng)還好些,如果刮大風(fēng),剛剛撐開的箱子會被刮倒一大片。每當(dāng)看到這樣的陣勢,李霞姐就會看著平鋪一地的箱子大罵起來:“他媽的,風(fēng)咋這么大?”
罵完后,她就不停的咳嗽起來,聽起來揪心裂肺的。我和王娟早已提醒她,讓她有時間了,去縣城的大醫(yī)院檢查一下,看看是不是肺有問題。如果真的有問題,還是抓緊時間治療一下?!?yàn)樗@樣的咳嗽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
可她不聽我們的勸告,總是在她咳嗽的很厲害的時候,隨隨便便在我們村的醫(yī)療站買點(diǎn)兒藥,應(yīng)付一下。
王娟呢,聽著李霞姐的罵聲,看看她,再看看我,又看看被大風(fēng)刮倒一地的紙箱,噗嗤一聲笑了?!看味际沁@樣。
而我,看著被狂風(fēng)吹了一地的箱子,舉起我肉呼呼的拳頭來,想把那呼啦啦的大風(fēng)捶一個黑窟窿。
每次,王娟看到我的這個動作,她都會笑得直不起腰來。
看到她那個傻樣,我也不由得跟著她笑起來。
2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明晃晃的太陽把人的白頭發(fā)都快要曬黑了。
廠里有些工人不想天天上班,怕太傷身體。
老板對我們?nèi)齻€說,讓我們下班后在我們村再找三、四個人。人多了,可以輪流著上班。
我和王娟還沒來得及說話,李霞姐很爽快的答應(yīng)了老板,說她保證給老板找到四個人。我和王娟互相看了看,笑了,沒有說什么。
回家后,王娟的婆婆已經(jīng)把飯做好,只等王娟回家。
當(dāng)我吃完飯,收拾了碗筷,正在給我兒子輔導(dǎo)作業(yè)時,李霞姐來到我家,著急慌忙的對我說,她從廠里回來后,跑遍了全村,一個人也沒有找到。讓我再去村里找找看。
我立馬回絕了她。第一,我沒有答應(yīng)老板給他找工人;第二,我干了一天活很累了,想歇歇;第三,我想趁著晚上在家這段時間,多陪陪我兒子。
我真的沒有多余的精力和時間跑來跑去。
畢竟,給廠里找人這活,也不是我的分內(nèi)之事。
李霞姐看我的態(tài)度很堅(jiān)決。只有悻悻的對我說:“好,那你陪娃,不找就不找。唉,我趕緊回家做飯,飯還沒做呢!”
我嘴上說:“霞姐你慢走?!毙睦飬s狠狠的罵了一聲:“活該!”——她這人就是這樣,心腸太好,可是最終在任何人面前都落不了好。這樣無原則的好,讓人特別心疼她。
我和王娟早都對李霞姐說過了,不要把孩子看的太寶貝。咱們在外邊干活,又不是閑在家里,你早上走的時候,就對娃叮嚀一聲,讓娃提前做好飯。這樣,可以鍛煉娃做家務(wù)的能力,你回來也可以吃頓現(xiàn)成飯,一舉兩得,多好。
可李霞姐總說,孩子還小。——她的兒子明明比我兒子還大三歲嘛!還?。?!
3
第二天早上上班的路上,我們?nèi)齻€走在一起,李霞姐發(fā)起牢騷來:“我昨晚做的稀飯,有點(diǎn)兒稠,小遠(yuǎn)就罵我,說我啥本事都沒有,連飯也做不好?!?/p>
小遠(yuǎn)是李霞姐的兒子,從小就對霞姐罵罵咧咧。而李霞姐從來都舍不得狠狠揍他一頓。
到了廠里,老板問霞姐,找的人呢?
霞姐說,昨天下班回家后,跑遍了整個村子,都沒找到一個想干活的人。
老板不高興了:“那你為啥要向我保證,絕對能找到人呢?如果你不向我保證能找到人,我在其它地方把人都找好了!”
我是直性子,看到老板對霞姐那樣說話,我肯定不樂意啊。何況,幫他找工人這事,不是霞姐非做不可的事,幫他是情分,不幫他是本分。
于是,我懟了回去:“你給霞姐了多少錢讓霞姐給你找人???她回家那么累,飯都沒顧得做,就給你到處找人,你也應(yīng)該有點(diǎn)兒良心吧,多虧我沒有答應(yīng)你!如果我答應(yīng)了你,好心幫你,卻沒有幫到,你這樣對我說話,我還不得憋屈死!”
“好了,沒事沒事。我再找!”老板嘴上對我沒事,但他明顯不高興了。
我知道,確實(shí)是因?yàn)橄冀憬o他保證了,把話說得太滿,又把事沒辦到??墒?,霞姐再不對,她是和我一起出來的,我都應(yīng)該替她說兩句話。
管他呢,得罪了他,比屁淡,大不了,我另找一家廠干,活多的是。
4
下午下班的時候,天還沒有黑。老板說,晚上還要走一車貨,讓我們?nèi)齻€留下來打包。當(dāng)然,如果我們不愿意,他可以在他們村重新找?guī)讉€人。
因?yàn)閯倎磉@個廠干活的時候,我都和老板說好了,我們家有小孩子,天黑以前我們必須回家。
所以,當(dāng)老板給我說讓我們留下來的時候,我和王娟直接拒絕了。
而霞姐想多賺點(diǎn)兒錢,盡管她干了一天活,很累了,可她還是答應(yīng)了老板。
她想加班,多賺點(diǎn)兒錢,我不能阻擋她。但我對老板說,下班如果太晚了,讓他一定要送李霞姐安全回家。
因?yàn)榇迳系母鱾€紙箱廠正在旺季,村上干活的人不好找,能少找一個就少找一個,所以,老板答應(yīng)了我下班后他送霞姐。
我和王娟走在回家的路上,王娟對我說,她看李霞姐好疲憊的樣子。
我說,沒辦法,她把錢看的比她的命重要多了。
5
新的一輪太陽升起了。又到了我們上班的時間,我和王娟在路口左等右等等不到李霞姐的身影。以前我們等她不到一分鐘,她就到了,今是咋回事呢?
我和王娟準(zhǔn)備去霞姐家看看。
剛走到霞姐家門口,她就對我們說,她昏昏沉沉的,頭好痛,可能發(fā)燒,今天上不了班了。
我們讓她趕緊搭車去縣城的醫(yī)院看看。
下午下班后,我先是去霞姐家看了她。她睡在床上,一看到我們就對我們大倒苦水:“唉,我昨晚加了兩個小時班,掙了三十塊錢,今打吊針花了26塊。今一天還沒有上班,又耽擱一天?!?/p>
王娟聽李霞姐這樣說,又控制不住的笑起來。但是,我敢肯定,她絕對不是嘲笑霞姐。因?yàn)?,我聽到霞姐說這番話的時候,我也想笑來著,但我故作鎮(zhèn)靜,硬是控制著沒笑出聲來。
于是,我安慰霞姐:“沒事,錢花了就花了,身體好了繼續(xù)掙錢。”
在我們和霞姐正說話的時候,大強(qiáng)起床了,從另一個房間來到我們面前。看到他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我對他說:“霞姐病了,你好好照顧她。我們走了?!?/p>
“誰照顧她呢,我今還要干活去。病身子,慫啥干不了!就知道得病?!贝髲?qiáng)對霞姐毫不在乎的樣子。
而我和王娟心里非常明白,大強(qiáng)的心早已不在霞姐身上。這已經(jīng)是村里人公開的秘密,但是,霞姐卻一直被蒙在鼓里。
霞姐聽到大強(qiáng)那樣說話,也許是因?yàn)槲覀冊诟?,她覺得很沒面子。于是,罵大強(qiáng)道:“滾你媽的,你在我跟前沒有一點(diǎn)兒心?!?/p>
而大強(qiáng),在霞姐發(fā)怒的時候,沒有一點(diǎn)兒大男人的風(fēng)范,繼續(xù)和霞姐瞎掰扯:“咋咧?咋咧?神經(jīng)病犯了?”
看他們鬧開了,我趕緊給王娟使了個眼色。
王娟趕快給霞姐說:“霞姐,我們上班走了,你好好休息?!?/p>
走出霞姐家的院子,王娟對我說:“大強(qiáng)真不是東西。如果朱偉對我那樣,我絕對會受不了?!?/p>
我說:“那是因?yàn)槟忝?,找了個好老公,朱偉總是圍著你轉(zhuǎn),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羨慕嫉妒恨??!哈哈?!?/p>
王娟笑著說:“我濤濤哥還不是一樣,他對你比朱偉對我有過之而無不及。賺到每一分錢都要交給你,那么吝嗇的一個男人,竟然把你慣的大手大腳。”
“哈哈,誰讓你濤濤哥這么愛我呢?你說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他這么愛我?哈哈……讓我有空了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我驕傲的說,格外的開心。
“聽說,大強(qiáng)給肖麗家蓋房子,連工錢都不要,我真不知道,霞姐那么拼命的賺錢是為了什么?也真不知道大強(qiáng)是怎么想的?!蓖蹙隇橄冀泺Q不平。
“唉,一切都是命運(yùn),遇到了大強(qiáng)那樣的男人,霞姐也算是倒霉了。他就是那樣的心性,就是喜歡外邊的野花嘛!不過咱們還真的得承認(rèn),肖麗那樣會打扮又能說會道的女人,還真是好多男人都喜歡的,看看霞姐,一點(diǎn)兒都不知道為自己投資,遇到個有良心的男人,他會感恩你,知道你是為了過日子,可遇到了沒有良心的,唉……”我感嘆了一下。
6
休息了一天,霞姐的燒退了,又和我們一起干活了。
在后來霞姐和我們一起干活的日子,她晚上能加班的時候繼續(xù)加班。幾乎是半個月到二十天就要打一次吊針。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的,霞姐帶著病身子,和我們混到了年底。
農(nóng)歷的十一月,紙箱廠的活淡了。我們暫時放幾天假。老板很干脆的給我們結(jié)了這幾個月的工資。
我和王娟相約,去縣城買幾身衣服。畢竟,這幾個月以來我們太辛苦,我們想用自己賺來的錢好好的犒勞一下自己。
我們叫霞姐和我們一起出去逛逛。她說,還是不去了,去縣城一趟,少說也得花掉幾百塊錢。再說了,不知咋搞的,每次活一停下來,她的病情就加重了,日日夜夜不停的咳嗽,哪兒也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好好歇著。
從縣城回來后,本來想去看看霞姐,但又一想,還是不要打擾她了,讓她好好休息吧。
正月從初一到初六,我們都在走親戚?;氐郊液?,就睡在床上看電視,也沒有想起看看霞姐。
一直到初八,親戚走完了,我才想起,應(yīng)該看看霞姐去,不知道她恢復(fù)了沒?!菹⒘诉@么長時間,她也該好了吧。
路過王娟家門口,我叫上了她。她說她這段時間也一直待在家里,沒有去霞姐家。
我們來到她的房間,她睡在炕上,本來就瘦削蠟黃的臉比以前更瘦了,可以看到骨頭快要從肉里刺出來。
我覺得不對勁,問她怎么了,她一聽我問她,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姐活不了多長時間了,去年臘月十五就住院,咳咳……昨天才從醫(yī)院回來,醫(yī)生說是肺癌晚期,咳咳……讓在家里好好休息,吃啥藥都不管用了。”
她和我說話的時候,控制不住的咳嗽了兩聲,當(dāng)她用紙擦嘴的時候,那紙巾里,明顯的滲出紅色的液體。
這時候,大強(qiáng)從外邊買菜回來,嘴里嘟囔著:“害死我了?!甭犓f話,我想踹他一腳。
7
正月十四立春呢,可是,霞姐正月十一的夜里就走了。她用盡了力氣想等著春天的到來,可是,沒有等到。
那一夜,大強(qiáng)出去了,徹夜未歸。
霞姐的一雙兒女各睡各的房間,沒有一個人陪霞姐。
那一夜,大雪在紛飛,寒風(fēng)刺骨吹,夜晚那么黑,月亮也入睡。她是冬夜里可憐的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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