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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人: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蘇東坡的天涯海角
來源:《山花》2022年第10期 | 遠人 2022年11月04日
遠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長沙。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文藝報》等海內(nèi)外百余種報刊及數(shù)十種年度最佳選本。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人物傳記、詩集、評論集等個人著作25部。多次獲獎,現(xiàn)居深圳。
一
在蘇東坡年過花甲后,宋哲宗紹圣三年(1096年)七月五日無疑是他最感痛不欲生的一天,陪伴他二十三年的侍妾王朝云病逝于該日,時年三十四歲。
兩年前,五十九歲的蘇東坡被貶惠州,陪他千里投荒的,除了幼子蘇過,就只有王朝云了,而且,朝云是主動要與蘇東坡共赴患難。對蘇東坡來說,朝云早非單純的侍妾,而是比兩位亡妻更能進入自己精神世界的紅顏知己。明代毛晉記錄在《東坡筆記》中的一則故事很能見出二人間的靈犀相通:“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東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械?!乱辔匆詾楫?。至朝云乃曰:'學(xué)士一肚皮不入時宜?!屡醺勾笮Α!?/strong>毛晉的原文到此為止,有后人補充說,蘇東坡還贊了句:“知我者,唯有朝云也?!?/p>
這句補充,既非捕風(fēng)捉影,更不是牽強附會。
今人總記得蘇東坡在密州時,為亡妻王弗寫下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很少人會傳誦他在朝云死后寫下的“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的傷情之句。蘇東坡為什么不想與朝云還有來生“后緣”?大概是覺得自己欠朝云太多,甚至給不了這個相濡以沫多年的女人以名分。
除依照朝云遺言,將其安葬在棲禪寺旁的松林中外,蘇東坡還特意在墓地建起一座“六如亭”,親筆寫下“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的楹聯(lián)和《朝云墓志銘》。至葬后三日,蘇東坡又做法事追薦,再寫《薦朝云疏》一文,其中“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法界。湖山安吉,墳?zāi)褂缊浴本洌芤姵鎏K東坡凄愴欲絕的內(nèi)心,也見出他對朝云不舍的痛苦。
晚年的生離死別堪為最難邁過的人生之坎。對蘇東坡如何擺脫當時的巨大痛苦,《宋史》是從其幼子蘇過的表現(xiàn)來著墨的,“獨過侍之,凡生理晝夜寒暑所須者,一身百為,不知其難”。終于,在蘇過“一身百為”的照顧下,蘇東坡算是平復(fù)了一些心情。此外,對陶淵明的投入閱讀也有難以估量的作用。
早在十六年前,蘇東坡第一次被貶黃州時,就集中精力,再次認真研讀了陶淵明的詩歌和思想,乃至發(fā)出“只淵明,是前生”的感嘆。這就已經(jīng)說明,蘇東坡對陶淵明的走近是使自己擺脫苦痛的有效方式?;蛟S,從自己漫長的宦海沉浮中,蘇東坡已然發(fā)現(xiàn),不論儒家將圣史王道闡論得如何動人心弦,終究繞開了個體生命的欠缺和無用。圣人給人的教誨是“哀而不傷”,但哀傷本就是個體的切膚感受,又如何真正做得到“不傷”?
活到當時,蘇東坡已見過太多的悲苦和死亡,歷史王道無法解決的問題在陶淵明那里受到了極其干脆的唾棄——很明顯,面對圣人和儒生們孜孜以求的圣史王道,陶淵明已不屑一顧地轉(zhuǎn)過身去,為自己開辟了拒絕人生苦澀的道路。因此,與陶淵明越是融合,越使蘇東坡感到痛苦的遠離,所以毫不奇怪,當他編成一部由一百零九首“和陶詩”結(jié)成的集子后,會在序言中后悔自己“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并表示“此所以深服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
正是對陶淵明做到了“師范其萬一”,蘇東坡才終于承受住了朝云之死帶來的重創(chuàng),還承受住了隨后接二連三的打擊——朝云死后僅過四天,一直對自己頗多照顧的惠州太守詹范被朝廷免職。此外,既覺安慰,又覺凄涼的事是,蘇東坡在惠州白鶴峰營建的住房已動工四個月了。兩年前到惠州時,因仰慕蘇東坡之名,詹范將其安排在三司行衙中的合江樓住了半月,當蘇東坡后來搬至嘉祐寺住到第二年三月十九日時,就任廣南提刑的程之才又再次將他安排回合江樓居住。到這年四月二十日,蘇東坡覺自己終究是流放之人,“占行衙,法不得久居”,決定在白鶴峰自建住宅。當時的蘇東坡料必想起了自己十六年前在黃州所建的“東坡雪堂”。當年建“雪堂”,是覺得自己不會離開黃州了,不料建堂后僅過兩年,就接到調(diào)離黃州的誥命。如今孤苦惠州的蘇東坡從內(nèi)心覺得,這一次怕是“中原北望無歸日”了,不如在此再建房屋,以便“俯仰了此生”。唯一沒料到的是,比自己年輕二十五歲的朝云會死在自己前面,還來不及住進尚未落成的新居。
到第二年,即紹圣四年(1097年)二月十四日,新居落成,蘇東坡從嘉祐寺遷入后,就開始了“閉門隱幾坐燒香”的日子。過得大約月余,染恙臥榻的蘇東坡某日起來后,覺四周安靜,心有所感,順手寫了一首名為《縱筆》的七絕:
白頭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詩歌不無陶淵明似的沖遠淡泊,導(dǎo)致的后果卻是一聲晴天霹靂。當詩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到京城后,將蘇東坡一手貶謫嶺南的宰相章惇讀過此詩,咬牙切齒地說了句:“蘇某尚爾快活耶!”意思是我將你貶到蠻荒之地,你在那里過的居然是快活日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章惇隨即起身,查看哪里才能將蘇東坡的“春睡美”剝蝕得一干二凈。
沒過多久,四月十七日,已接替詹范為惠州太守的方子容親來白鶴峰傳達誥命,宣布了蘇東坡的下一個人生驛站——責(zé)授瓊州別駕,移昌化軍安置,也就是發(fā)配儋州。
誥命還特別強調(diào),蘇東坡必須在八天內(nèi)離開,往海南赴任。
第三天,即四月十九日,內(nèi)心凄惶不已的蘇東坡告別了朝云墓和剛剛?cè)胱〔痪玫陌Q峰新居,與一直照顧自己的幼子蘇過再次動身,前往海南。當年從定州到惠州,歷經(jīng)了風(fēng)雨顛簸的四千多里行程;這一次,路程近了許多,但也仍逾千里。路程不算什么,令人心生悲涼的是,海南與內(nèi)陸海峽相望,已是名副其實的天涯海角。蘇東坡凄然覺得,自己再也不可能重回中原了,畢竟哲宗年輕,章惇得勢,朝中早沒有為自己求情的大臣,即使有人心感不平,也不會去冒忤逆當今天子和權(quán)臣的政治風(fēng)險。
回首前塵,十七年前,自己被貶黃州,三年前被貶惠州,如今再貶儋州,真是一次比一次遙遠,也一次比一次辛酸。別過惠州后,蘇東坡和蘇過踏上了前往海南的艱辛路途。
二
動身后的第一站,是北上數(shù)十里之外的博羅縣。博羅縣令林天和與蘇東坡三年來頗為交厚。在蘇東坡初到惠州時,林天和就曾親自登門拜訪,一見如故的結(jié)果是他在惠州住了十天之久。此刻與林天和見面,蘇東坡才知動身前給廣州太守王古去函、希望對方幫忙將自己薄俸折為盤纏的信函為何未見回復(fù)。原來王古已被貶至袁州。蘇東坡沒料自己遭變,身邊友人也同樣遭變,愴痛之下,與蘇過前往廣州。
其時,蘇東坡長子蘇邁已攜三子在廣州迎候。祖孫三代在江邊相聚,蘇邁與幾個兒子都痛哭不已,一生豁達的蘇東坡也忍不住感傷,在給王古的留函中,坦言自己“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死則葬海外……生不挈家,死不扶柩”。從中的確可見,蘇東坡對前往儋州,不存絲毫返回之想。
與蘇邁一家告別后,蘇東坡和蘇過取道距廣州三百三十里外的新會,再過新州(今新興縣)時已是五月。父子二人溯江而上,進入廣西境內(nèi)。剛到梧州,蘇東坡就得到消息,弟弟蘇轍也在晚自己十余天后的四月二十八日遭貶,責(zé)授化州別駕,雷州安置。蘇東坡聞訊,禁不住悲喜交加,悲的是蘇轍也遭厄運,喜的是自己終于可以和弟弟再見一面了。還記得自己在被貶惠州途中,曾特意從陳留繞道臨汝,和蘇轍話別,屈指一算,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在蘇東坡那里,蘇轍實為“豈是吾兄弟,更是賢友生”的平生知己。不僅在仕途上,二人在文學(xué)上也惺惺相惜。
眼下,蘇轍攜妻史氏和幼子蘇遠夫婦一行剛到距梧州百余里外的藤州(今廣西藤縣)。蘇東坡急不可待,請人快馬送信,要蘇轍等候自己。接信后的蘇轍也急不可待,立即北轉(zhuǎn)梧州相迎。五月十一日,三年未見的兄弟終于在藤州與梧州之間重逢。二人雖在遭貶途中,能有此意外,都不覺生出苦中有甜之感。蘇東坡情難自已,寫下一首題為《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的詩歌,其中“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等句,能讓人體會到蘇東坡當時的喜悅。畢竟,自己要去的瓊州和弟弟要去的雷州雖“隔云海”,終還可以“遙相望”。這是他由衷感到的“圣恩”,也是自己在愁苦中獲得的一絲安慰。
南宋陸游在《老學(xué)庵筆記》中記錄了蘇東坡兄弟見面后,共進飲食的一幕。當時地處荒僻的藤、梧間自無珍饈美饌,兄弟二人就在路邊小攤買些湯餅充饑。蘇轍畢竟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對眼前粗劣無比的湯餅,實是無法下咽。蘇東坡不然,見弟弟放下筷子,愁眉苦臉地嘆息,當即三兩口將湯餅吃得干凈,還對弟弟說了句,“九三郎,爾尚欲咀嚼耶?”說罷大笑而起。蘇東坡的意思很明確,這些湯餅原本就不值得細細品嘗。人在什么境況,就該過什么日子。后來秦觀聽到這件事后,以“此先生飲酒但飲濕而已”一句作評。秦觀不愧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對蘇東坡了解太深,知其面臨逆境,總能以最好的方式坦然解決。蘇東坡的“大笑”,也是他隨遇而安的性格體現(xiàn)。
有了蘇轍同行,蘇東坡心情大好。為多些相聚時日,一行人索性放慢行程,沿途登江月樓、俯臨秀江、觀浮金亭、過流杯橋、游冼夫人廟,處處題詩。蘇東坡還興致勃勃地教蘇遠作詩。到六月五日,一行人到達雷州。有點意外的是,他們在途中雖接到過雷州太守張逢的信函,還是沒想到后者竟會親率手下官員到城門相迎。身為太守,張逢就像蘇東坡曾在黃州和惠州遇到的徐君猷和詹范一樣,對能親見名滿天下的蘇氏兄弟,興奮非常。翌日,張逢正式設(shè)宴接風(fēng),將蘇東坡一行安排進“延入館舍”居住,禮遇有加。
不過,雷州既然是蘇轍貶地,也就表明,它還是蘇東坡和弟弟的分別之地。
在雷州住了五日,蘇東坡愁悶早消,唯一感到痛苦的,是久治不愈的痔瘡又犯了,整夜呻吟,與其同房的蘇轍也“終夕不寐”,以背誦陶淵明的詩歌來安慰兄長,并勸蘇東坡從此戒酒。感念之下,蘇東坡寫下《和陶·止酒》一詩贈與蘇轍。
六月十一日,張逢、馮大鈞等官員和蘇轍一起,將蘇東坡送至徐聞縣郊外。自藤、梧間與蘇轍見面至今,恰好整整一個月。這是蘇東坡經(jīng)朝云病逝、再遭貶謫的打擊后,終感愉悅的一個月。面對凄涼晚景,還能在百味遍嘗的晚年與蘇轍“相逢山谷間,一月同起臥”,實是莫大的慰藉?,F(xiàn)在展開在他面前的,是波濤洶涌的瓊州海峽。蘇東坡與蘇轍都不會想到,這是他們今生最后一次見面。天涯海角從來不是地名,而是內(nèi)心的曠遠感受。登舟時,蘇東坡終是放達,對蘇轍笑道:“豈所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者耶!”
話中的“道不行,乘桴浮于?!笔强鬃又?,意思是遇到世路不通,就乘木筏出海。蘇東坡借用于此,真還恰如其分。
風(fēng)帆升起,海水揚波,岸上的蘇轍和留下來的蘇過看不見了,從未離開過的大陸也看不見了,比惠州更荒涼的瓊州近了。從蘇東坡后來寫給參寥的信中能知,短短百余里海路,居然“海舶遇風(fēng),如在高山上墜深谷中”,足見當日風(fēng)浪之大,令人驚心動魄。終于,經(jīng)過平生第一次艱苦海路后,蘇東坡踏上了以為將埋骨于斯的不毛之地。
三
和今天的旅游勝地不同,千年前的海南人跡罕至。早在秦始皇時期,海南便屬南方三郡中的象郡邊界;到漢武帝時,則直接在海南置珠崖和儋耳二郡,說明海南自古屬中國領(lǐng)地。到宋朝時,海南設(shè)瓊、崖、儋、萬四州。瓊州東向往崖州,西北向經(jīng)澄邁,至兩百多里外的儋州,沿途人煙稀少,處處高山深洞,是不折不扣的化外之地。
蘇東坡在瓊州上岸后,沒有像抵雷州時那樣,有當?shù)毓倮袈时娤嘤?,盡管任瓊州安撫的張景溫是自己舊日相識。從蘇東坡托言中“以病不果上謁,愧負深矣”的句子能判斷,張景溫只是派人來安慰和挽留蘇東坡,后者以患病為由,婉言相謝。大概與蘇轍剛剛分手,蘇東坡心情低落,覺得不如盡快趕往儋州。上島后第一個在蘇東坡面前出現(xiàn)的官員,是一個叫黃宣義的瓊州倅。蘇東坡托他給張逢帶去一信,簡短的“某已到瓊,過海無虞,皆托馀庇”十二字也能見出蘇東坡的心情委實苦悶。
因痔痛難捱,不能騎馬的蘇東坡雇轎而行。到澄邁休歇幾日后,再啟程往儋州。一路繞山過洞,轎子搖搖晃晃,身心俱疲的蘇東坡在轎中睡去。詩人畢竟是詩人,蘇東坡在夢中忽得兩句詩歌。陡然驚醒后,即命轎夫停轎,然后登上旁邊的山峰環(huán)顧,蘇東坡見眼前層巒錯落,深谷嶙峋,極目遠望,海水茫茫,果然是山窮水盡之所。一種中原不見、故土難歸的日暮途窮感涌上心頭,恰在此時,一陣急雨飛來,蘇東坡再也按捺不住,揮毫寫下自己到海南后的第一首詩歌。詩題很長,為《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覺而遇清風(fēng)急雨,戲作此數(shù)句》,詩也不短,如下:
四州環(huán)一島,百洞蟠其中。
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
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
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
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
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
幽懷忽破散,永嘯來天風(fēng)。
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
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
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
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
夢云忽變色,笑電亦改容。
應(yīng)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
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
蘇東坡的復(fù)雜心情在這首詩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既有“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的絕望感,也有“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的自我安慰;既有“夢云忽變色,笑電亦改容”的眼前現(xiàn)實,也有在“應(yīng)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的發(fā)泄后,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的自嘲來對應(yīng)內(nèi)心的千回百轉(zhuǎn)。
但內(nèi)心歸內(nèi)心,感受歸感受,自己畢竟不能躲在一首詩中來“喜我歸有期”。而且,這時候說“歸期”,已不無低頭認命之意。他要去的儋州已經(jīng)不遠,此刻真正能做的,也只有把到儋州之日視作“歸期”,才能提前使自己獲得心安之感。
路途實在難行,從瓊州至儋州不過兩百多里,蘇東坡竟轎行了半月之久,到七月二日方至,此地距京師有整整七千二百八十五里,大宋一朝,沒有比這更遠的貶謫之地了。理所當然的是,愈遠就愈荒蠻,《儋縣志》對該地的描寫令人觸目驚心,“蓋地極炎熱,而海風(fēng)甚寒。山中多雨多霧,林木蔭翳。燥濕之氣不能遠蒸而為云,停而為水,莫不有毒……水之毒者,灌于胸腹肺腑,其不死者幾希矣。”面對這一“非人所居”的絕地,也無怪蘇東坡直接將它稱為“人煙寂絕鬼門關(guān),更指儋州杳莽間”。
在給張逢的第二封信中,蘇東坡筆下已是凄涼無比的“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
不再有前途,不再有友人。初到儋州,籠罩在蘇東坡心頭的,是無邊無際的感傷和無邊無際的寂寞。
四
經(jīng)過十余日“杜門默坐”之后,蘇東坡開始檢索自己,他終于發(fā)現(xiàn),實因自己“學(xué)道未至”,才會“靜極生愁”?;叵胧昵氨毁H黃州時,那時的苦惱驅(qū)使他在天慶觀借來三間道堂,入內(nèi)靜坐了七七四十九天。出關(guān)后,覺得精神上有了解脫,應(yīng)是對道家思想有所領(lǐng)悟所致。如今才體會,所謂道學(xué),真還是其次,主要原因是,黃州雖系貶地,自己卻從太守徐君猷那里得到了“相待如骨肉”的厚誼,并接二連三地有了一大批朋友。如今在儋州,不僅沒一個熟人,連當?shù)赝猎捯猜牪欢労闻c人交流?道家講究的“自然無為”不是不懂,此刻卻終于承認,是自己的修習(xí)還不夠爐火純青。如果能真正做到“無為”,就不會有“日就灰槁”的空虛了。
擺不脫空虛,無異于內(nèi)心已經(jīng)死亡。蘇東坡雖年過花甲,卻生命力旺盛,所以,擺脫空虛就是自己真正要做的第一件事。面對一島環(huán)海,四顧無人的現(xiàn)實,繼續(xù)求助陶淵明就成為了唯一的出路。頗堪玩味的是,蘇東坡不僅在因夢而作的第一首詩中,將抵儋州之日視為“歸期”,還將抵儋后寫下的第一首“和陶詩”直截了當?shù)仡}為《和陶·還舊居》。
將從未到過的天涯海角視為“舊居”,既是無奈,也是無奈中的決然。決然原本就是性格的體現(xiàn)。從該詩的“不敢夢故山,恐興墳?zāi)贡?。生世本暫寓,此身念念非”等句來看,蘇東坡難說在瞬間就完成了解脫。千里外的眉山故鄉(xiāng)有父親和妻子的墳?zāi)梗麄冇肋h在那里安居了,自己雖還活著,卻已體會到此身不過是暫寓塵世。所以,不論這首詩有怎樣的傷感,終究有種精神的強行超越。更神奇的是,寫下這首詩當晚,蘇東坡居然就夢見了“舊居”。只是,夢中的舊居不是眉山,而是離開不久的白鶴峰新居。將未住兩個月的新居視為舊居,真還再次說明蘇東坡走到哪里,就將哪里視為居所的自然隨性。
誰都希望人生能夠隨性,但往往會忽略能使生活隨性的物質(zhì)和自由的前提。要一個人像蘇東坡這樣,不僅面臨物質(zhì)匱乏,棲身地也在荒涼中,做到隨性,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蘇東坡才與所有人有了區(qū)分。當他從夢中醒來,又索性提筆寫下一首《夜夢》,從“夜夢嬉游童子如,父師檢責(zé)驚走書”的起句來看,蘇東坡的夢境竟會與童年有關(guān),與父親和當年的授課老師有關(guān),雖然做個夢證明不了什么,但起碼能說明,蘇東坡的夢境有種出人意料的安詳。就此來看,陶淵明對蘇東坡的影響已不僅僅是詩歌,在他的內(nèi)心,陶詩比道家和佛老思想有更直接的撫慰效果。
但困頓中的撫慰究竟能持續(xù)多久?更何況,這是以其絕大毅力強求而來的撫慰。對所有人來說,環(huán)境永遠是最大的現(xiàn)實。蘇東坡可以在精神上以陶淵明為寄托,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卻無時無刻不產(chǎn)生強烈的絕望感。海南終究不比內(nèi)陸,沒過幾天,從未體會過海島生活的蘇東坡終于在“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導(dǎo)致沒有哪種物件不腐爛的環(huán)境中,痛感“人非金石,其何能久”。今天覺得海南空氣舒適的人,體會不到蘇東坡時代齊頭并進的“一呼之溫,一吸之涼,相續(xù)無有間斷”的暑熱寒涼。陶淵明再令人向往,他過的畢竟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日子。即使蘇東坡很快發(fā)現(xiàn),海南是一塊長壽之地,活到八、九十歲的人比比皆是,但身在如此環(huán)境,長壽者不過是“如蠶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活得再久,又有什么可羨慕的?
就天性和經(jīng)歷來說,無論環(huán)境如何惡劣,也很難將蘇東坡徹底擊垮,但儋州實在是令人難忍之地,在給惠州友人程儒的回信中,蘇東坡忍不住將苦惱悉數(shù)傾吐,“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凍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耳?!边@是比黃州和惠州更惡劣的現(xiàn)實,也是大宋版圖內(nèi)最令人苦不堪言的絕望之地。蘇東坡本性既好食肉,又精于美食之道。想起在惠州時,那里美食雖不多,還可以自己發(fā)明,譬如市集上每天會殺只羊,蘇東坡為貶官,“不敢與仕者爭”,就買下無人要的羊脊骨。他的做法是先煮熟了,趁熱撈出,然后濾干,再漬酒撒鹽后放在火上燒烤,竟能剔上一整天,津津有味地吃骨頭間的微肉。興致盎然之下,他還給蘇轍去信,稱“意甚喜之,如食蟹螯”,同時還不無得意地宣稱,“沒齒而不得骨,豈復(fù)知此味乎?”如今在海南,既無羊脊骨讓他自制美食,同時還駭然發(fā)現(xiàn),當?shù)夭粌H“土人頓頓食薯芋”,還對他“薦以薰鼠燒蝙蝠”。向來灑脫的蘇東坡聽到吃老鼠和蝙蝠的建議后,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親口品嘗。
就這樣,過得近半年“以日為歲”的愁苦生活后,蘇東坡終于精神一振地等來了意外。
五
事情是十一月時,新任昌化軍使張中到任。張中為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年)進士,位列及第第四人。金榜高中,自然應(yīng)屬仕途通暢之人。當他在明州象山縣當縣尉時,救過一條高麗人的船只,救人救船都是好事,張中卻一時興起,與船上一個叫樸寅亮的高麗人和唱詩而被停官,從此難再啟用,混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被打發(fā)到無人愿來的荒島任職。
不無沮喪的張中意外得知,名震天下的才子蘇東坡竟然也在海南,不由大喜過望。也只有像張中這樣飽讀詩書、又遠離朝廷爭斗的人,才會對蘇東坡的大名由衷震撼。這是純粹的敬仰,沒有被朝廷派系左右,也就沒有絲毫功利之心。張中到儋州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見蘇東坡,同時還帶來雷州太守張逢給蘇東坡的信函。對蘇東坡來說,這是冥冥中的運數(shù),三次被貶,三地官員都對其心懷敬意,也使他在世態(tài)炎涼中體會到一絲溫暖。
第一次拜見,張中就對蘇東坡的住所大為震驚。近半年來,蘇東坡的茅屋就像他在詩中寫過的那樣,“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風(fēng)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睆堉械氖送倦m然不暢,卻終究沒住過蘇東坡這樣的陋屋,當即下令,命軍士修建一座名為“倫江驛”的館舍給蘇東坡居住。張中還特意將館址選在自己官衙附近,以便每日登門。在張中眼里,蘇東坡乃當今首屈一指的名士,以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從未想過自己能有與之交往的機會,如今有此良機,自然由衷喜悅。
張中果然日日登門,不僅對蘇東坡執(zhí)禮恭敬,還在倫江驛修畢后,將留在雷州的蘇過召至儋州。很快,他與蘇過成為了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和棋友,每日問候過蘇東坡后,便與蘇過一枰相對,專心對弈。蘇東坡對天下之藝,堪稱無所不知和無所不曉,唯一力有不逮的就是下棋。棋壇一直有“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一說,意思是下圍棋需從童年開始嚴格訓(xùn)練。蘇東坡雖喜棋,卻“素不解棋”,始終棋藝平平,遠非蘇過和張中的對手。不過,棋藝低不等于興趣低。聽從蘇轍“不要讀書”的勸告后,下棋和看二人下棋就成為了蘇東坡難得的清閑光陰。旁觀日久,蘇東坡從“不聞人聲,時聞落子。紋枰坐對,誰究其味”的觀察領(lǐng)悟中,寫下了世人津津樂道的“勝亦欣然,敗亦可喜”的棋道哲學(xué)。個人哲學(xué)無不來自當事人經(jīng)歷的人生,所以,它也是蘇東坡用一生結(jié)晶出的人生哲學(xué)。正是因此他也才在常人難忍的環(huán)境中獲得了坦然和平靜。
此外,得張中介紹,蘇東坡逐漸認識了一些當?shù)赝林缋枳釉?、符林等人。尤其第一次去黎子云家時,蘇東坡驚喜不已地在其書架上見到有幾冊《柳宗元集》。當時倉促至海南的蘇東坡正苦于手中無書,當即借來,日誦不止,后在給程天侔的信中也談到自己手邊“惟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shù)策,常置左右,目為二友”。除終于添有柳宗元可讀外,蘇東坡還逐漸恢復(fù)了山水間散步和入寺進廟的習(xí)慣。從他“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fēng)”等詩句看,蘇東坡算是擺脫了初至海南的愁悶,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
但不是所有官員都像張逢和張中一樣仰慕蘇東坡,該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廣西經(jīng)略安撫司走馬承受段諷將張逢優(yōu)待蘇東坡和蘇轍的之事上報朝廷。章惇聞訊大怒,當即于紹圣五年(1098年)二月請旨,詔提舉荊湖南路常平董必、河北路轉(zhuǎn)運副使呂升卿往雷州按察。董必素以心狠手辣著稱,呂升卿則與蘇東坡兄弟原有仇怨。章惇特意派遣他們前往,用意不言自明。幸好,知樞密院事曾布聞訊后,即刻上稟哲宗,認為不可派呂升卿按察,萬一蘇東坡兄弟聽聞仇人來查自己,一旦“望風(fēng)引決……豈不有傷仁政”?左司諫陳次升也進言哲宗,“元祐臣僚,今乃欲殺之耶?”哲宗答了句,“朕遵祖宗遺志,未嘗殺戮大臣,其釋勿治?!?/p>
哲宗之言,算是保住了蘇東坡和蘇轍的性命。對章惇來說,殺蘇東坡兄弟是一選,讓他們生不如死也是一選,遵旨后,即命董必前往雷州按察。
董必到雷州后,無需多費周折,事情已清清楚楚地擺在面前。三月二十四日,董必寫下奏書,稱“朝請郎知雷州張逢于轍初到州日,同本州官吏門接。次日為具召之,館于監(jiān)司行衙……”也就是將張逢率眾出迎及翌日設(shè)宴接風(fēng),以及將蘇轍安排到行衙居住之事進行了稟報。朝廷詔令立下,貶蘇轍移循州(今廣東龍川)安置,張逢免職,給蘇轍修繕過住宅的??悼h令陳諤也遭改調(diào)處罰。
一邊調(diào)查蘇轍,董必一邊得知張中在儋州為蘇東坡建“倫江驛”一事,當即要親自渡海查治。幸好,董必手下有個叫彭子民的幕官天良未泯,以“人人家各有子若孫”一言,勸董必為后代積德,才讓他收住了落井下石之心。但事情既已聽聞,董必也不可能裝聾作啞,遂派一小使臣渡海,探詢儋州之況。使臣到后,沒有過多為難,只以“流人不得住官宅”的朝廷規(guī)定,命蘇東坡父子搬出倫江驛了事。一年后,給張中的免職處罰也終于姍姍而至。已遷至城南南污池側(cè)造屋的蘇東坡深知是自己連累張中,又心傷分別之苦,凄愴不已地寫下《和陶·與殷晉安別》一詩贈與張中。沒想到,詩中的“恐無再見日”竟一語成讖。張中離開海南后不久,蘇東坡就收到張中病逝的噩耗。
六
搬出倫江驛不算什么,給蘇東坡帶來真正打擊的,是得知蘇轍被貶往循州的消息,尤其是對自己兄弟友善的地方官尚不能自保,何況自己和弟弟是戴罪之身?自己與弟弟詩名再盛,也不過是任人宰割的對象。當朝廷頒布“新政”的消息傳來,更令蘇東坡不寒而栗。
所謂新政,也就是受章惇指使,中書舍人蹇序辰于元月上疏,稱司馬光雖去世多年,但其亂典刑、改法度、訕宗廟、睥兩宮的行為“蹤跡深秘,包藏禍心”,需將散于各處的章疏案牘匯輯收藏,尤其追隨司馬光的舊黨言行,更應(yīng)“選官編類,入為一帙,置之一府,以示天下后世大戒”。哲宗準奏后,搖身變?yōu)橹魇碌腻啃虺搅⒓聪铝?,四處收集元祐群臣的章奏文書,一篇篇審閱,只要是反對熙、豐新法的上書人,無不嚴懲,短短數(shù)月,遭流放的官員達數(shù)千人之多。面對權(quán)力,拍馬屁的自然少不了,譬如知虔州鐘正甫就在二月十三日上言說道,“伏聞朝廷以司馬光、呂公著、蘇軾、蘇轍等悖逆罪狀,命官置局,編錄成書,以正邦刑……”從中可見,此次“命官置局”的打擊對象,除已去世的司馬光和呂公著外,活著的就是以蘇氏兄弟為主要人物了。
蘇東坡的不寒而栗就在這里,倘若天涯海角都不能成為自己的最后貶地,那么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而且,隨著蘇轍的被貶,傳來的消息無不令其心情沉重,“蘇門四學(xué)士”中秦觀原已從郴州貶至橫州,如今又再貶雷州,另外的張耒和晁補之也被降為監(jiān)當官。蘇東坡當時發(fā)出的“孤生知永棄,末路嗟長勤”的悲嘆,既是給張中的送別之言,也未嘗不是面對來日危機,有種刻骨傷痛。
雖然朝廷沒再追加蘇東坡的罪名,但在命運眼里,覺得自己給蘇東坡才華太多,與之匹配的苦痛就嫌不夠。緊接著,令人發(fā)狂的消息再傳孤島。一生極重友情的蘇東坡遭貶之后,曾經(jīng)的官場朋友都避之不及,唯獨一個叫參寥的僧人始終與其保持往來。早在二十多年前,蘇東坡尚任杭州通判時就與其因詩結(jié)緣。當“烏臺詩案”爆發(fā),蘇東坡被貶黃州,參寥千里迢迢,追至貶地相隨。待蘇東坡離開黃州,參寥又陪至廬山等地游覽,后隱居潛山。當蘇東坡于元祐六年(1091)三月將離杭州之時,填下一闋“寄參寥子”的《八聲甘州》,其中“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的肺腑之言,令人體會到二人間的惺惺相惜。如今,當參寥得知蘇東坡貶至儋州后,立即寫來書信,告知將帶徒弟法穎來看望。自古落難見真情,蘇東坡大為感動,但知路險途危,尤其海上風(fēng)暴,自己曾親身體驗,于是趕緊復(fù)信,勸其“若是至人無一事,冒此險做甚么?千萬勿萌此意”。但事情已由不得參寥做主了,當時天下皆知,朝廷的“命官置局”,是為專門對付蘇東坡,乃至有人連參寥也一并告發(fā),子虛烏有的罪名是冒用度牒。結(jié)果是參寥還來不及動身,就被勒令還俗,發(fā)配兗州(今山東濟寧)。
此外,還有一個叫錢濟明的人,于元祐年間和蘇東坡交情厚密。前番本欲和董必同來雷州的呂升卿弟弟呂溫卿正任浙東轉(zhuǎn)運使,索性將錢濟明鎖拿下獄。對蘇東坡來說,自己的苦痛可以承受,沒想到接二連三地連累到友人,內(nèi)心實感愴痛。由此可見,此時的蘇東坡不僅在生存問題上被逼入絕境,在思想上也被逼入絕境?!按松钅畛膳萦?,莫認家山作本元”的詩句能令人感受到他凄涼至極的內(nèi)心。
七
有無可奈何的風(fēng)雨,就有無可奈何的人生。對此時的蘇東坡來說,道家和佛家思想都不再令他感到解脫,何況他已心甘情愿地承認了自己“學(xué)道未至”。當人覺得思想縹緲,就會覺得每天的生活無比現(xiàn)實——生活也遲早會讓每個活著的人感受它的分量。在活過花甲的蘇東坡那里,已無日不體會到思想是思想,生活是生活。對于二者,既談不上涇渭分明,也說不上彼此融合,只能說它們常常處于分散、對立、糾纏、聚合的循環(huán)當中。世人常問的我是誰、從哪里來、到何處去?既是哲學(xué)中的哲學(xué),也是生活中的生活。蘇東坡越是深入陶詩,就越覺得陶淵明才是真正的生活智者,于是,他把全部身心繼續(xù)投入到陶淵明身上,提筆寫下《和陶·歸去來辭》,其引言就很直接,“子瞻謫居昌化,追和淵明《歸去來辭》,蓋以無何有之鄉(xiāng)為家,雖在海外,未嘗不歸云爾?!?/p>
這是他對自己在海南寫下的第一首詩的深化,言明寫此和詩,是體會到人生漫長,不知何處為家,卻不得不處處為家,此刻孤懸海外,海外便是歸所。與兩年前上島時寫下第一首詩中的“喜我歸有期”相比,蘇東坡已無絲毫自欺欺人的幻想,從其起筆的“歸去來兮,吾方南遷安得歸。臥江海之澒洞,吊鼓角之凄悲。跡泥蟠而愈深,時電往而莫追”來看,蘇東坡已徹底接受了“南遷安得歸”的現(xiàn)實。時光如電,一切不可追回。后文中的“已矣乎,吾生有命歸有時,我初無行亦無留”更使人發(fā)現(xiàn),蘇東坡對人生“無行亦無留”的真相有了刻骨入髓的體認。
今人總說蘇東坡性格豁達豪邁,豪邁的確不假,但要揭開人生的真相,已不是性格豪不豪邁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深入的問題。從蘇東坡的畢生作品看,時時都反映了性格,到最后也超越了性格。多一次被貶,對他內(nèi)心就多一次塑造——我知道這話說來有點殘忍,但它又的確是蘇東坡連遭貶謫和內(nèi)心經(jīng)歷的雙重現(xiàn)實。從他寫在黃州的“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等詩句看,可以說他那時對人生已有了深入領(lǐng)悟;再從他寫在惠州的“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等詩句看,又能體會蘇東坡對人生依然抱有隱秘的期待,尤其隨后的“雨順風(fēng)調(diào)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之句,更說明他仍抱有為民請命的入世之心。當他來到天涯海角的海南,歲已至晚年,身已至孤島,所有該經(jīng)歷的都已經(jīng)歷,罕有人經(jīng)歷的他也都親歷。很多事看似源于政治傷害,但政治與傷害,本就是人生的組成部分。既然是組成部分,也就是必須接受的部分。從他當時寫下的《試筆自書》來看,蘇東坡不僅有了接受,還有了他人難及的大徹大悟:
吾始至南海,環(huán)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四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蟻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fù)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與客飲薄酒小醉,信筆書此紙。
短短一百余字,將人與現(xiàn)實的本質(zhì)寫得透徹?zé)o比,尤其以蟻作喻,會令人涌起莫名的虛無。蘇東坡自己并不虛無,至少,誰敢否認蘇東坡說出的不是真理?真理的效用就是擊敗虛無。面對無窮宇宙和無窮時空,天地難道不正如島嶼般在一攤積水之中?九州難道不正如島嶼般在大瀛海中?中國難道不正如島嶼般在四海之中?人總是聽到要有視野的教誨,不論說的人如何語重心長,聽的人如何虛心受教,一旦視野如蘇東坡這樣窮盡一切,最終只會覺出人的渺小,甚至難免會像螻蟻樣發(fā)出“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的茫然之問。
這篇《試筆自書》,它和陶淵明有沒有關(guān)系?
當然有。
陶淵明筆下的“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與蘇東坡的“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四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有什么分別?而且,陶淵明隨后的“分散逐風(fēng)轉(zhuǎn),此已非常身”更不可能不喚起蘇東坡的由衷共鳴。對蘇東坡來說,的確“此已非常身”。盡管二人的現(xiàn)實遭遇大相徑庭,性格也千差萬別,但都在滾滾紅塵中亮出了鮮明一致的態(tài)度?;仡^再看《和陶·歸去來辭》,也就令人無法忽略其中的“歸去來兮,請終老于斯游。我先人之敝廬,復(fù)舍此而焉求”之句。正是有此看透人生的一問,蘇東坡才會將該文寫畢后寄給蘇轍,希望弟弟也和一篇。不過,蘇轍因遷至循州,一時無暇顧及,到蘇東坡去世后,蘇轍在整理家書中重讀此稿,才“泣而和之”,此為后話不敘。
八
看透了人生,不等于就在現(xiàn)實中有了超脫。蘇東坡唯有全身心投入寫作,才能進一步排遣籠罩心頭的孤寂,也才能忘情于人世,忘情于傷痛。對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幼子蘇過,蘇東坡發(fā)現(xiàn)他年紀雖輕,對莊子思想已頗多接受。雖然蘇東坡自己的思想也不無齊物色彩,卻畢竟知儒學(xué)才是正統(tǒng),便勸說蘇過先抄《唐書》,后抄《漢書》。在給程儒的信中,蘇東坡頗為欣慰地將蘇過的抄書行為稱為“窮兒暴富”,并表示自己若非年老,目昏心疲,也想將這些典籍抄誦。
雖未親抄典籍,蘇東坡已徹底沉下心來,翻出自己在黃州所作的《易傳》。這還是父親蘇洵曾計劃完成的著作,但天不假年,蘇洵于五十八歲時病逝于京師,臨終前囑咐蘇東坡完成自己的遺愿。但官務(wù)倥傯,蘇東坡哪有閑時?只有到黃州為貶官時才未受牽絆,于“東坡雪堂”中寫下九卷《易傳》未定稿,如今年紀雖老,卻長歲空閑,正好可將《易傳》定稿。終于完成之后,蘇東坡又全力以赴,投入《書傳》的撰寫,至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終于嘔心瀝血,完成十三卷。加上早在黃州完成的《論語說》五卷,蘇東坡以半生心力,脫稿了三種皇皇學(xué)術(shù)巨著。面對自己皓首窮經(jīng)的心血,蘇東坡不無自負地給蘇伯固去信說道,“某凡百如昨,但撫視《易》《書》《論語》三書,即覺此生不虛過……其他何足道?”
但在世人眼里,其他足以稱道并超越那三種巨著的,是蘇東坡自己的詩文創(chuàng)作。早在完成《書傳》之前,就有一個叫劉沔的人因極愛蘇東坡作品,四處搜集,竟編成多達二十卷的《蘇軾詩文集》寄到海南。這是蘇東坡自己即便動念也不知何時才能著手的編輯工作。收讀之下,他感慨萬千。一方面,他知道自己畢生聲名就建立在這些文字之上,畢生的磨難卻也來源于此;另一方面,自己履痕遍及南北,隨手寫下的文字散于各處,萬沒料有人會“默隨其后,掇拾編綴”。就劉沔寄來的二十卷詩文來看,其中竟“無一篇偽作,又少謬誤”,從中既見劉沔付出心血之多,也見出蘇東坡詩文在當時的影響之巨。
在給劉沔的回信中,蘇東坡心情不無復(fù)雜地寫道,“軾平生以語言文字見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得失相補,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焚棄筆硯,為喑默人,而習(xí)氣宿業(yè),未能盡去……”
這句話令人想起他貶謫黃州時,就發(fā)出“平生文字為吾累”的感嘆,但感嘆歸感嘆,隨著黃州生活的安定,不再行文的念頭很快讓位于日復(fù)一日的奮力筆耕;到被貶惠州時,又發(fā)出“某一飽之外,亦無所須”的痛定思痛,結(jié)果還是因詩再貶。到儋州之后,蘇東坡沒再如前兩次被貶時那樣,宣稱不再動筆。這不是他自認的“習(xí)氣宿業(yè),未能盡去”,而是終于知道,當自己的一生抱負不可能完成于仕途中時,文字已不再是“為吾累”的不祥之物,而是與自己“得失相補”的全部人生。蘇東坡在海南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難說比得上在黃州之時,尤其詞作,可考者不足十闋,但質(zhì)量之高,使南宋奉議郎朱弁在影響至今的《風(fēng)月堂詩話》中直言說道,“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黃魯直詩,時可以抗衡;晚年過海,則雖魯直亦瞠若乎其后矣?!?/p>
語言和藝術(shù)的登峰造極,是源于經(jīng)歷的大起大落,也是人最終能在痛苦中披荊斬棘的唯一武器。對蘇東坡來說,痛苦不是簡單地遭遇流放,而是重新認識生、認識死、認識天地和宇宙、認識人到極限后所能領(lǐng)悟的一切。
蘇東坡在海南的確到達了自己人生的極限,不僅年齡與經(jīng)歷決定了他的思想高峰,生活的一點一滴也得親身深入,就連寫作的墨水也得學(xué)會自造。面對窘境,蘇東坡不僅未怨天尤人,還興致勃勃地就地取材,收煙煤造墨,結(jié)果“足以了一世之用,還可以送送人”。從中足見蘇東坡已達萬事不縈懷的超然。不過,再超然的人,一旦面對奇跡,仍會免不了思緒震動。奇跡發(fā)生在《書傳》將要脫稿的元符三年(1100年)暮春時,早不作離開荒島之想的蘇東坡猝然面對了能重歸中原的人生之變。
九
消息于二三月間傳來。不是屢次稱“獨元祐臣僚不赦”的章惇良心發(fā)現(xiàn),而是年只二十五歲的哲宗于正月初九駕崩。朝廷慌亂,急需立新帝。因哲宗未留子嗣,立何人為帝就成為向太后與章惇間的交鋒。章惇先后議立簡王趙似和申王趙佖,都被向太后否決,后者主張立端王趙佶。當章惇說出“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之言后,被曾布厲聲呵斥。蔡卞、許將等人也見風(fēng)使舵,支持向太后立端王。最終趙佶登位,是為史上“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的宋徽宗。
一朝天子一朝臣。蘇東坡對蘇過說道:“吾歸無疑矣?!?/p>
趙佶即位后,果然大赦天下,他一邊安撫性地封章惇為申國公,一邊敘復(fù)元祐臣僚。被章惇流放各地的范純?nèi)省⒎钍?、呂希純、吳安詩、韓川等人陸續(xù)官復(fù)原職。在誥命于五月中旬到儋州前,蘇東坡已得秦觀來函,知自己將移往廉州(今廣西北海)安置。同時得知,蘇轍被授濠州(今安徽鳳陽)團練副使,移岳州(今湖南岳陽)安置。對蘇轍來說,可北過嶺南了,對蘇東坡來說,則終于可離四顧途窮的孤島,重回大陸了。給朝廷寫過謝上表后,蘇東坡又動手給秦觀回函,告知自己的登舟日期及經(jīng)行路線,并說明自己欲在廉州終老的愿望。
告別儋州,蘇東坡與過海來見的吳復(fù)古同行,先抵澄邁,再過瓊山。此時已六十四歲的蘇東坡先悲欣交集地寫下“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fā)是中原”的劫后余生之句;到六月二十日晚間,連夜渡瓊州海峽的他眼望青天碧濤,再也難耐對自己一生顛簸的萬千感嘆,又提筆寫下《六月二十日夜渡?!菲呗梢皇祝?/p>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這是證明蘇東坡已解開全部痛苦和束縛的一首詩,也是其性格再次得到淋漓展現(xiàn)的一首詩。死里逃生的人,往往有后怕之感。在蘇東坡這里,不僅沒有后怕,相反有種自己沒有辜負人之所以為人的一生之感。人生平淡的總羨慕人生壯闊的,只走尋常小路的也總羨慕走過崇山峻嶺的,但極少有人或甘愿或被迫去走崇山峻嶺的一生,對蘇東坡來說,活到今天,他的一生起落已不是簡單一句“性格豁達”就可以來對應(yīng)的。就本性而言,蘇東坡固然豁達,但也只有從真正的天涯海角歸來,才能最終體會什么是經(jīng)歷,什么是活著。
終老廉州的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八月二十四日,朝廷誥命傳至,遷蘇東坡為舒州(今安徽安慶市)團練副使,移永州安置。曾經(jīng)千里南下,如今重新北上。心情不錯的蘇東坡再抵廣州、過英州、經(jīng)蒙里(韶關(guān)曲江),再翻大庾嶺。南宋曾敏行在《獨醒雜志》中寫有一則故事,說蘇東坡當時走到嶺上,在一村店休息時,有一老翁出來。得知眼前人是蘇東坡后,老翁作揖說道:“我聞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歸,是天佑善人也?!碧K東坡謝過老翁好意,在店壁上寫下“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一詩相留。寥寥二十八字,橫越南下北歸的七年,不盡滄海桑田之感。
過嶺之前,蘇東坡在英州時就已得旨,“復(fù)朝奉郎……任便居住”,后面四字表明,可以不用長途跋涉地去湖南了,心情振奮的蘇東坡過嶺之后,又至虔州、過贛州,一路舊地重游,恍如來世今生同時經(jīng)歷。當蘇東坡再到豫章(今江西南昌)吳城山時,已跨年到了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四月,從英州獲赦的劉安世趕來相見,二人攜手再上廬山。險秀如常的廬山依然沒變,十七年前游過的棲賢寺和開先寺卻已“殆亡其半”,令人唏噓,唯彼時寫過《題西林壁》的蘇東坡已遍閱人生,今日登臨,已不會再有“不識廬山真面目”之感了。
下山后,蘇東坡又舟發(fā)皖江,經(jīng)舒州,過當涂,于五月一日到達金陵。如今沿路處處舊地重臨,處處舊友重逢,無處不感慨,無處不題詩。因與程之元和錢濟明有約,蘇東坡又前往鎮(zhèn)江,三人在金山相聚,結(jié)伴登山,步入金山寺游覽,與寺內(nèi)方丈一同用飯后,再到妙高臺室內(nèi)飲茶。意外的是,室內(nèi)墻上竟有幅蘇東坡畫像。一問方知,畫下此像的是一個來自成都中和院的僧人。蘇東坡細細看去,只覺一個昨天的自己正與今天的自己對視,越看,竟越覺得畫中人在詢問自己,到此有何感受一般。
百感交集的蘇東坡在畫像上題詩一首: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從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到兩鬢斑白的晚年,這首詩便是自己一生的回顧和總結(jié)。將三處貶地視為“平生功業(yè)”之所,是想說明自己不懼人生的低谷嗎?當然不是。在蘇東坡宦海浮沉的一生中,學(xué)過道、問過佛、習(xí)過經(jīng),目的無非是希望自己最終懂得人生。唯在三處貶地,自己的思想才一次次破繭成蝶。撇開官場的你死我活,道家的成仙之夢和佛家的出世指引,都不足以告訴自己人生的真正內(nèi)涵。在陶淵明那里,他理解了淡泊,在天涯海角,他發(fā)現(xiàn)了真實。若沒有三處貶地,他不會深入地理解陶淵明,更不會發(fā)現(xiàn),除了腳下的大地,沒有任何地方會有真實。正因為自己懂得了真實,生命中才有真實的參寥、有真實的王箴、有真實的杜輿、有真實的王復(fù)古、有真實的巢谷——為了去海南看他,巢谷病死在舟車勞頓的途中。這些震撼人心的事情在行為人那里只覺普通,也就無怪離開金山寺一個多月后,蘇東坡病逝常州時,最后會坦然寫下一句“死生亦細故爾”。當錢濟明最后問他,“端明平生學(xué)佛,此日如何?”蘇東坡的回答是“此語亦不受”。不受的原因無他,佛家所言的渡人,是人臨死時乞求慰藉。蘇東坡的一生已不需要慰藉,回到他離開儋州時寫下的《別海南黎民表》一詩,早見其對人生的徹悟,已在天涯海角獲得: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將自己視為海南之民,將故鄉(xiāng)視為寄生之所,即便生死也無劣優(yōu),這就是蘇東坡對生活底牌的翻開,它印證了蘇東坡的一生胸襟和本色,印證了他對四海為家的真正體認。做到這點,是他終于發(fā)現(xiàn),所謂人生,不過是一場“譬如事遠游”的過程。千年后的今天,誰還給出過更好的答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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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蘇軾及其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5]《蘇軾年譜》孔凡禮著,中華書局,1998年版。
[6]《東坡筆記》毛晉著,有正書局,民國版,年代不詳。
[7]《獨醒雜志》曾敏行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8]《冷齋夜話 風(fēng)月堂詩話 環(huán)溪詩話》朱弁等著,中華書局,1988年版。
[9]《避暑錄話》葉夢得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6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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