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鄉(xiāng)關(guān)何處，有中國人的地方總少不了唐詩。幼童開蒙繞不開唐詩，出行、賞景、會友、送別、得意、悵然……凡此種種人生境況，總有幾句流傳甚廣且應(yīng)景的唐詩，會不經(jīng)意間涌上心頭。唐詩已然刻入中國人的文學記憶，似乎從未離席，然而隔著千年的歷史煙云，在詩歌實用功能基本衰退、審美功能日益窄化的今天，徒留大唐風韻一道殘影的唐詩，又好像與現(xiàn)代人的精神世界漸行漸遠。如何讀懂唐詩、體悟唐詩，吟誦、品鑒等常規(guī)方式之外，追光動畫“新文化”系列開篇之作《長安三萬里》，提供了“打開”唐詩的另一種方式。
《長安三萬里》海報
從點到面：走進唐詩“發(fā)生”地
電影片名《長安三萬里》取自明代陳子龍《從軍行》的“夢到長安三萬里，海風吹斷磧西頭”，又暗合了主角之一高適的《送李侍御赴安西》“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詩歌錦繡的繁華“長安”，也是大唐才子成就功名的理想之鄉(xiāng)，“三萬里”既有抱負難以實現(xiàn)的憤懣不甘，也飽含“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不屈不撓。影片從晚年高適的回憶展開，通過由點及面的敘述，帶領(lǐng)觀眾走進唐詩的發(fā)生地。
所謂“點”，即群星閃耀的大唐詩人。他們渴望如大鵬般振翅翱翔建立功名，被出身階層、個人際遇、時代動蕩阻礙，卻又都遵從內(nèi)心，或如李白灑脫而天真，或如高適百折而不撓，或如杜甫沉郁而堅持。主次要人物外，一閃而過的詩人還有許多，王維淡泊、岑參豪邁、賀知章通透、王昌齡豁達……一個個書本中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就這樣鮮活起來，原來他們同樣擁有沉重的肉身、庸常的煩惱，幸而有詩可以安放得意失意之間的種種感懷。人如其文、文如其人，篇篇佳作交相輝映，直至今日熠熠生輝。
《長安三萬里》截圖
所謂“線”，即李白、高適惺惺相惜的多年友誼。他們年少相識，因一場誤會結(jié)為摯友。高適無疑是懂李白的，在李白人生中干謁權(quán)貴、入贅大族、拜見天子、受挫入道、誤投叛軍、流放遇赦等重要關(guān)頭，常常并不贊成李白的選擇，卻又會被他的灑脫不羈、自由奔放所感染。正如高適所言，李白是謫仙人，要回天上，而他是世間人，要在世間盤桓。二人相異的性格、經(jīng)歷，構(gòu)成了微妙的反差。
《長安三萬里》劇照
李白無疑有著難以匹敵的絕世才華，但不懂政治又不屑“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一生仕途不暢顛沛流離。高適出身家道中落之族，幼年患有閱讀障礙癥，勤耕苦讀多年依然岌岌無名，五十多歲才在國家危難之際建功立業(yè)。
李白的天真，在于“信”，信才華是行走世間最硬的通行證，信人性本善別人不會無故負他，信盛世永存有的是成就事業(yè)的機會，晚年在“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流放歸途，雖歷盡滄桑仍懷赤子之心；高適的可愛，在于“直”，心中有溝壑、是非有曲直，能看到“戰(zhàn)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的不公，能保存“威棱懾沙漠，忠義感乾坤”的慷慨豪情，還能做出“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的切實努力。
不同選擇、兩種境遇的別樣情懷，勾勒出理想與現(xiàn)實、自我與社會的二元框架之外，復雜多面的唐代詩人精神世界，形成與當代觀眾跨越千年的心靈對話。
《長安三萬里》劇照
所謂“面”，即是詩人們生活的唐朝風貌。影片出現(xiàn)了長安、揚州、薊北、潼關(guān)、黃鶴樓、梁園、三峽等七地的自然風景和建筑景觀，展現(xiàn)了黃鶴樓題詩、胡姬酒肆賞舞、曲江池新科進士乘馬采花等文化活動，以及市坊興旺、科舉入仕、藩王傭兵、吐蕃進犯等社會經(jīng)濟、政治層面的重要現(xiàn)象。販夫走卒、舞姬歌女、商人、士兵、文人墨客、外國使臣、王公貴胄、皇帝、貴妃等諸多不同階層的人物，都在影片中以直接、間接的方式一一登場，盡可能全面地展開一幅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后期的唐代生活畫卷。
《長安三萬里》劇照
其中當然少不了詩，原來寫詩對大唐子民來說是這么稀松平常的事。宴飲、送別、求職、慶賀，表忠心、泄不滿……總之一言不合便要詩句上口?；氐皆姼鑼懽鳜F(xiàn)場，見證詩句的創(chuàng)作過程，從詩人的人生際遇去理解詩句，并將之內(nèi)化為觀眾對唐詩鮮活的自我體悟。這或許就是《長安三萬里》因為內(nèi)容選擇精妙，帶來的獨特文化體驗吧。
以形入神：探索“國漫”新高度
作為真人電影的有效補充，動畫電影的優(yōu)勢在于借助天馬行空的想象，打破物理定律、制作方式、技術(shù)水平等方面的限制，創(chuàng)造出真實可信又不同尋常的異質(zhì)空間?！堕L安三萬里》對于唐朝想象的獨到之處在于調(diào)動人的“六識”，通過“眼耳鼻舌身意”，提供借由觀看便可進入的沉浸式體驗。
隨著劇情推進，可以看到長安的王府盛宴、揚州的花月良宵、貴妃的霓裳羽衣、張旭的醉酒草書，聽到詩人的吟誦、李龜年的音樂、塞外的戰(zhàn)鼓、獨鷹的哀號。借助影片調(diào)動起的唐詩情結(jié)，一旦進入這一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大唐盛景，仿佛也能聞到曲江才子鬢邊的花香，嘗到黃鶴樓色香俱全的美食，甚至可以拉著李白的衣襟同他九天攬月，跟著高適在盛世、戰(zhàn)亂的切換中感慨世事無常。這種“通感”式的觀影，拉近了我們與唐詩的距離，也開拓出一條更具本土性的國漫進階之旅。
《長安三萬里》劇照
自2015年《西游記之大圣歸來》開啟“國漫崛起”創(chuàng)作熱潮以來，《大魚海棠》《哪吒之魔童降世》《大護法》《羅小黑戰(zhàn)記》《姜子牙》《深?！返榷嗖坑捌?，都積極參與了中國動畫電影的全面升級，其中自然也包括追光動畫的努力。從成立早期就主打傳統(tǒng)文化牌的《小門神》《阿唐奇遇》，到吸引青年觀眾、站穩(wěn)市場的“新傳說”系列（《白蛇：緣起》《白蛇2：青蛇劫起》）、再到初具獨特“絲綢朋克”美學風格的“新神榜”系列（《新神榜：哪吒重生》《新神榜：楊戩》），追光動畫多年來一直致力探索中國動畫電影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表達。作為追光成立十年之際推出的“新文化”系列首作，《長安三萬里》更是在多個層面做出了新的嘗試。
內(nèi)容題材方面，《長安三萬里》一改近年許多真人電影和動畫電影都過度依賴傳統(tǒng)神話傳說，引起觀眾審美疲勞的做法，摒棄僅僅從書法、武術(shù)、樂舞、古建等文化符號造型入手，淺表式表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方式，改進前作敘事較弱的短板，選取了唐詩這一國人文化基因的最大公約數(shù)，將抽象的古詩魅力融入具象的詩人命運。整部影片結(jié)合劇情大約提及四十余首著名唐詩，在大體尊重史實的基礎(chǔ)上深入傳統(tǒng)文化肌理，展現(xiàn)中國文化內(nèi)蘊。
形式方面，影片采取了兩分法，用三維動畫表現(xiàn)詩人的日常生活，用二維動畫描繪詩作的唯美意境。三維動畫采用焦點透視，追求對現(xiàn)實生活惟妙惟肖的逼真再現(xiàn)，而帶有水墨渲染效果的二維動畫則采用散點透視，追求對人物心理、情感的寫意表達，二者融合則提供了從物質(zhì)世界到精神境界的全面描摹。中年失意的李白與好友飲酒并誦出《將進酒》的片段，堪稱全片最瑰麗華美的抒情樂章，李白駕鶴穿黃河入月宮似夢非真，天宮仙人衣袂飄飄醉態(tài)酣然卻又是身邊岑夫子、丹丘生的相貌，虛實之間極具浪漫地寫盡了李白天地廣闊任馳騁，不知何處立功勛的灑脫與失意。
《長安三萬里》劇照
技術(shù)方面，該片堪稱動畫電影的“細節(jié)控”。影片故事和人物均依托史實，出現(xiàn)的自然地貌、城鎮(zhèn)景觀、禮儀、器物、風俗等都有文獻可循，并追求精細化的視覺展現(xiàn)。且不論影片精準表現(xiàn)了李白和高適從青年到老年樣貌、體態(tài)、表情、氣質(zhì)甚至膚質(zhì)微妙的變化，就連劇中人物衣料的紋路質(zhì)地，如粗麻、細棉、綾、絲、織錦、花羅都清晰了然。這一方面得益于制作團隊的深入研究、實地采風，另一方面也展現(xiàn)了國漫電影不斷自我更新的工業(yè)水準。影片高品質(zhì)的技術(shù)呈現(xiàn)，不僅為觀眾帶來耳目一新的視聽奇觀，也促進了行業(yè)整體標準和實力的提升。
《長安三萬里》劇照
美學方面，《長安三萬里》結(jié)合多首唐詩，營造出獨具民族文化特色的詩化意境。如“荒荒油云、寥寥長風”的雄渾之美、“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的沖淡之美、“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的纖秾之美、“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的豪放之美等；情感方面，則不同于迪士尼人物熱情奔放、喜怒形于色的表達方式，具象了中國人獨有的靜默、守拙、豪邁、忠義、重情等感情特質(zhì)。
《長安三萬里》劇照
影片最后，大唐盛世落幕，詩人們曲終人散各自飄零，但“詩在，長安在”。當不同聲音、不同方言，一句句吟誦出那些我們在課本里讀過、以為忘卻、時會想起的名篇名句，血液里的文化基因就會被再次激活，民族文化自豪感也會油然而生。昔日長安現(xiàn)今西安有一處網(wǎng)紅勝景，唐大慈恩寺遺址公園古老寺院紅墻外的古樹枝頭，掛滿了柳條般垂下的唐詩名句，每到夜晚，這些詩燈璀璨奪目，恍若星辰。唐詩，會一直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