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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識丨?吳天明:孔子的學歷

   


孔子受過什么程度的教育,有什么學歷,問這樣的問題,看上去好像是在開玩笑,其實是個嚴肅的學術問題。把這個問題弄明白,可望解決孔子研究中的若干重要問題。
自從春秋時代初期周天王舉辦國學、諸侯舉辦鄉(xiāng)學、公卿大夫舉辦家學以來,至孔子生活的春秋末期,已歷經(jīng)兩百年左右,天下的學問已經(jīng)好生了得,華夏大國的貴族們,無論是“先進”(于禮樂)還是“后進”(于禮樂),幾乎全都接受過相當程度的國學教育,受到過名師的指點??鬃幼鳛樘煜碌谝晃幻耖g設帳授徒的老師,他的學生絕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接受過鄉(xiāng)學教育,那么孔子受到過什么程度的教育,是否受到名師指點,自然是他周圍的人,包括他的學生,經(jīng)常談論的話題。我們?nèi)绻懒丝鬃拥膶W歷,至少可以解決如下幾個問題:孔子為什么說“吾少也賤,多能鄙事”,為什么直到魯定公十年(前500)孔子五十三歲時才真正做官,而此前一直沒有做官;孔子為什么被人恥笑沒有師承,為什么被迫終身自學六藝,“五十以學《易》”;為什么說孔子并沒有開創(chuàng)六藝傳統(tǒng),而只是遵從了春秋時代國學的傳統(tǒng),漢代至今學者公認孔子開創(chuàng)了六藝傳統(tǒng)的說法為什么是錯誤的,等等。
中國的國學教育體系,不同于清末民初建成的國民教育體系。國學教育體系的教育對象,是貴族子弟,雖然也有傳授文化知識的作用,但主要是為了培養(yǎng)治理國家的官員,從而提高國家治理水平。國民教育體系則主要是為了提高全民的文化知識水平,并進一步培養(yǎng)國家需要的各種各樣的專業(yè)人才,從而提高國家的發(fā)展質(zhì)量。兩種教育體系的培養(yǎng)對象、辦學目的有著很大的不同。
國學教育體系什么時代建成,史書并沒有明確的記載,用考據(jù)學的方法恐怕很難弄明白。不過,我們可以嘗試通過文化發(fā)生學的方法,做出比較合情合理的推測。國學教育的發(fā)生,需要同時滿足兩個基本條件:一是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較高,出現(xiàn)了可觀的剩馀財富,為了爭奪剩馀財富,貴族之間矛盾重重,甚至出現(xiàn)弒父弒君之類現(xiàn)象,國家治理成了復雜的專門的學問;二是文字成熟,書寫條件成熟,有書,有老師,有學生,有學問。根據(jù)這兩個條件,堯舜夏商周都不可能出現(xiàn)國學。堯舜時代尚處在新石器時代,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水平太低,不需要國學,也辦不了國學。夏商周時代進入青銅文明時代,進入階級社會,說明社會財富積累已經(jīng)相當可觀,以致出現(xiàn)了大禹傳子、商湯滅桀、周武伐紂等爭奪天下利益的事件,治理國家已經(jīng)很麻煩,需要舉辦國學,培養(yǎng)國家治理人才,但是書寫條件還不成熟,不能出現(xiàn)書。春秋時代中國進入鋼鐵文明時代,鋼鐵工具鋒利堅韌而且便宜,能夠大量制作“方(木板)策(簡牘)”,簡牘類的圖書才能大量出現(xiàn),才有老師,有學生,國學才能建設起來。春秋戰(zhàn)國的圖書都是簡牘類的圖書,漢代至今才是紙張類圖書。
春秋時代的國學教育體系,包括華夏公卿大夫舉辦的家學,負責教育本家族的貴族子弟;華夏諸侯舉辦的鄉(xiāng)學,負責教育本國的貴族子弟;周天王舉辦的國學,負責教育周王國和華夏諸國優(yōu)秀的貴族子弟。一個國家,公卿大夫幾十上百個,家學自然有幾十上百所,而鄉(xiāng)學只有一所,許多小貴族的庶出子弟勢必難以上鄉(xiāng)學;周天王分封諸侯幾百個,鄉(xiāng)學自然幾百所,而天王的國學只有一所,許多小貴族的嫡出子弟勢必難以上國學。鄉(xiāng)學畢業(yè),經(jīng)過天王安排的考試,成績優(yōu)異者才可以上國學,不能上國學者,直接給本國諸侯做大臣,或給公卿大夫做家臣;國學畢業(yè)者,給天王做王臣,或給諸侯做大臣。家學畢業(yè),怎樣篩選上鄉(xiāng)學者,史書沒有明確記載,考慮到供需嚴重不平衡,想必貴族子弟的身份等級就是鄉(xiāng)學的篩選標準。
孔子雖然是商湯苗裔,微子之后,但是家道中落已久,其父親叔梁紇只是魯國的一位鄉(xiāng)邑大夫,僅僅相當于后世的縣長,當時是最小的貴族。叔梁紇一妻二妾,妻生九女,無子;長妾生子孟皮,小妾生子仲尼。按照周禮,無嫡立庶立長,那么叔梁紇去世,孟皮才能嗣位,孔子的政治地位經(jīng)濟地位都很低,只比平民百姓稍好一點。
按照春秋時代建設的國學教育體系,孔子盡管是小貴族的庶出幼子,但讀孔氏家學應該沒有什么問題,這與《紅樓夢》中賈政的庶子賈環(huán)也可以上家學的情況相似,但是孔子很可能無法上魯國的鄉(xiāng)學繼續(xù)自己的學業(yè)。有幾個證據(jù),可以佐證這一推測。
其一,《左傳·哀公八年》記載,當年魯國鄉(xiāng)學在校生的規(guī)模為三百人,均稱“國士”。由此推算,魯國鄉(xiāng)學每年只能招生幾十人,恐怕輪不到身份卑微的孔子。
其二,家學教育主要是識字教育,初知禮樂,后世稱為發(fā)蒙,所以無需名師指點。而鄉(xiāng)學、國學教育,文化知識教育已經(jīng)不再是重點,培養(yǎng)國家治理的官員才是重點,所以需要名師指點??鬃颖蝗顺靶]有師承,說明他很可能并沒有上鄉(xiāng)學,沒有得到名師指點,遑論國學。

衛(wèi)公孫朝問于子貢曰:“仲尼焉學?”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論語·子張篇》19·22)

子貢是衛(wèi)國人,求學魯國,又在魯國做官??鬃尤ナ溃匦⑵跐M,子貢就回到衛(wèi)國,做了相,位列公卿,所以與衛(wèi)國大夫公孫朝同朝為官。公孫朝當著子貢,公開嘲笑孔子學歷不行,沒有得到名師指點。弟子子貢則為老師辯護,說自己的老師雖然學歷不行,也的確沒有得到名師指點,但他老人家一生無所不學,所以無需“常師”。
其三,孔子自己的話,暗示他只讀了家學。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隨欲,不逾矩?!保ā墩撜Z·為政篇》2·4)

春秋時代的貴族子弟,八歲開始上家學,十五歲正是家學畢業(yè),要上鄉(xiāng)學的年齡,可是孔子因為出身卑微,上不了鄉(xiāng)學,故立志自學,印象深刻,終生難忘,七十多歲即將去世時,還提及此事,總結(jié)自己一生的自學經(jīng)歷。

孔子講學圖
其四,孔子一生做官的經(jīng)歷,證明孔子只讀了家學。
春秋禮制,鄉(xiāng)學畢業(yè)生給諸侯做大臣或給公卿大夫做家臣,國學畢業(yè)生給天王做王臣或給諸侯做大臣,但是孔子五十三歲以前卻什么“臣”都不是,他給齊國上卿高昭子做家臣,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家臣,并沒有貴族的身份。按照春秋禮制,華夏大國上卿的“宰”即總管,才算下大夫,才是貴族,而孔子不是高昭子的“宰”,不算真正的官員。
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弊勇勚?,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論語·子罕篇》9·6)

如果孔子讀了鄉(xiāng)學,至少可以給華夏大國的公卿做一個總管,有爵位,有俸祿,也不至于為了生計去做“鄙事”。
孔子能夠設帳,可能與周天王舉辦的國學在魯昭公時代被迫停辦,致使華夏大國公卿的子弟都無法繼續(xù)接受教育有關,當時王朝實在太貧困,常常連安葬天王和王后的錢都沒有,被迫向魯國討要喪葬費,不可能有錢繼續(xù)舉辦國學??鬃釉O帳,還因為先有魯國公卿孟僖子(《左傳·昭公七年》),后有齊國公卿高昭子做孔子政治上和經(jīng)濟上的贊助人(《史記·孔子世家》)。當然,孔子自己做官以后繼續(xù)設帳,政治上經(jīng)濟上就都沒有任何問題了,即使辭職以后,其政治待遇經(jīng)濟待遇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孔子曾經(jīng)讓弟子原憲做總管(《論語·雍也篇》6·5);公西華到齊國出差,弟子甚至給他母親許多年都吃不完的糧食(《論語·雍也篇》6·4)。這些都說明,孔子辭職以后,俸祿變化不大,可以自費辦學,養(yǎng)弟子。
根據(jù)上述證據(jù),我們可以推定,孔子只讀了家學,明白這一點,若干歷史懸疑問題就可望解決了。
其一,孔子開始設帳授徒的時間。太史公《孔子世家》認為,孔子于魯昭公七年,孔子十七歲時設帳。即使完全不考慮別的因素,只要知道孔子的學歷,我們就可推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春秋君子一般十五歲家學畢業(yè),只是認了幾個字,初步知道一點禮樂知識而已,怎么可能設帳授徒,去教那些鄉(xiāng)學畢業(yè)生?太史公的依據(jù)是《左傳·昭公七年》,找來原文一看就明白,《左傳》作者用“探后之語”說,孟僖子臨終,叮囑兩個兒子拜孔子為師?!洞呵铩ふ压哪辍酚涊d,本年二月,孟僖子去世。春秋禮制,公卿大夫喪期為三個月,喪期四月底屆滿,孟懿子五月嗣位為卿,南容五月拜孔子為師。那么孔子應該在魯昭公二十四年五月設帳,這年孔子三十五歲。這是迄今為止,對孔子開始設帳的時間最準確的推論。
其二,為什么孔子晚年弟子才有學問,早期弟子只能做官,都沒有像樣的學問。
不管接受多么高級的教育,都需要終身自學,今天如此,古代也是如此。但是,接受了高等教育再自學,顯然要容易得多??鬃又唤邮芰嗣蓪W教育,十五歲開始發(fā)奮自學,其自學的道路自然要艱苦許多,漫長許多。
孔子認為自己七十歲學問才到家。孔子早期弟子幾乎沒有一個做學問的,其入室弟子如顏回、子貢、子夏、子張、子游、宰我、曾子,都是晚期弟子,名震吳國的澹臺滅明也是孔子的晚年弟子,這就與孔子晚年學問才老有所成有關??鬃拥耐綄O輩,凡是有大成就者,也都是孔子晚年弟子的門徒。子路是孔子早期弟子,但幾乎終身追隨孔子,是個特例。
其三,孔子有無可能開創(chuàng)六藝傳統(tǒng)。
春秋末期昭公、定公、哀公時代的君子和孔子師徒,都經(jīng)常講《詩》《書》《禮》《樂》《易》《春秋》“六藝”,“六藝”有可能在戰(zhàn)國末期就被稱為“六經(jīng)”,《莊子·天運篇》引孔子、老子語錄,就稱“六經(jīng)”。春秋時代稱“六藝”為“六經(jīng)”,這是個孤證,可能莊子一派人在引文時,無意之中用后世“六經(jīng)”之語稱“六藝”,這類情況在古今文獻中案例都很多?!渡袝蛟黄酚小八臅r”,而“四時”源于周初,等等。漢代至今的學者總是說,孔子開創(chuàng)了六經(jīng)傳統(tǒng)。這個可能性恐怕沒有。
孔子只讀了家學,發(fā)蒙而已,當時國學教育體系,恐怕還沒有將《易》《春秋》作為課程,孔子發(fā)蒙時,只是初學《詩》《書》《禮》《樂》而已。當時《易》的價值恐怕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洞呵铩返奈髦苁凡糠?,其最重要的歷史被《尚書》收錄,列國《春秋》的重要性下降,很可能就沒有被納入國學序列的教材和課程。等到春秋時代末期,大約在魯昭公、定公、哀公時代,《易》的重要性被發(fā)現(xiàn);列國《春秋》的春秋史部分積累也已經(jīng)比較深厚,這才被補充進入國學序列的教材和課程。所以我推測,孔子發(fā)蒙時,根本沒有學習《易》《春秋》?!洞呵铩肥鞘窌?,時間與《尚書》銜接,自學可能方便一點?!兑住贩浅L厥猓瑹o人指點,自學可能比較麻煩,所以孔子五十歲以后才開始自學《易》。
子曰:“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保ā墩撜Z·述而篇》7· 17)

孔子于魯昭公二十四年設帳,當時大約三十五歲;五十多歲才可能教弟子《易》,其間相距大約二十年。孔子設帳期間,華夏列國的鄉(xiāng)學、家學,均以六經(jīng)授徒,而孔子設帳的開頭二十年至少不能以六經(jīng)授徒,這一事實已經(jīng)可以證明,六經(jīng)傳統(tǒng)始于春秋時代的國學,而并非始于孔子。
要討論孔子的學歷問題,好像是個玩笑話,其實不然。我們知道孔子受過什么程度的教育,可以解決若干重大的歷史遺留問題。

——本文刊于《文史知識》202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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