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中的“楊花”和“柳花”
馬云韻
每年春夏,京城可謂爭奇斗艷百花盛開,但有一種“花”卻令人不勝其擾。這種“花”在古人的“飛花”詩中也不鮮見。比如,“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那么,這些耳熟能詳?shù)墓旁娫~中的“楊花”和“柳花”都是什么呢?這要從古人對于“楊”與“柳”的稱謂說起。
古人真的是“楊”和“柳”不分嗎
李時珍《本草綱目》:“楊枝硬而揚起故謂之楊,柳枝弱而垂流故謂之柳”
在現(xiàn)代生物分類學意義上,“楊”就是指白楊、胡楊等楊屬植物,“柳”就是指垂柳、旱柳等柳屬植物,二者同屬楊柳科下,最明顯的區(qū)別在于葉片形狀——楊葉通常呈卵圓形,而柳葉細長。但在古人的植物學范疇內(nèi),“楊”可以指稱好幾種植物。
“楊”首先可以指“蒲柳”,即柳屬的紅皮柳,如《廣韻·楊韻》:“楊,赤莖柳。”蒲柳也叫蒲楊、水楊、栘柳,生長于水邊,莖干呈紅色,可以做箭桿,如《毛詩正義》:“蒲柳有兩種,皮正青者曰小楊,皮紅者曰大楊。葉皆長廣,可為箭干?!惫湃顺S谩捌蚜恕眮硇稳蒹w質(zhì)衰弱或韶華易逝,典出《世說新語·言語》:“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zhì),經(jīng)霜彌茂?!闭f的正是這種入秋就會凋零的植物。
“楊”也可以指“白楊”、“青楊”、“栘楊”等楊屬植物,雖然名稱不同,但它們都屬于現(xiàn)代生物學中“楊樹”的范疇,如崔豹《古今注》:“白楊葉圓,青楊葉長,柳葉亦長細。栘楊,江東呼為夫栘,圓葉弱蒂,微風則大搖,故名高飛,一曰獨搖。”古人對白楊和青楊的指稱與今人并無太大區(qū)別,白楊的葉片更圓,青楊的葉片更長,而栘楊因為“弱蒂”的緣故,即使小風吹過也會劇烈搖動,因此別名高飛、獨搖。
與“楊”不同的是,“柳”通常只用來指稱柳屬植物,強調(diào)其葉片狹長、枝條細軟的特點,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柳,少楊也。各本作小楊?!瓧钪毲o小葉者曰柳?!币驗椤皸睢痹谥阜Q“蒲柳”一事上與“柳”的意義互相滲透、同化,所以可以互相解釋。
然而這并不表示古人分不清楚楊屬和柳屬兩類植物,實際上到了明清時期,“楊”和“柳”的區(qū)別已經(jīng)較為清晰了,如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楊枝硬而揚起,故謂之楊;柳枝弱而垂流,故謂之柳,蓋一類二種也?!鼻宕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楊與柳別。楊,枝勁脆而短,葉圓闊而尖;柳,葉長而狹,枝軟而韌?!庇纱丝梢?,古人早已知道“楊”與“柳”是兩類植物,“楊”可以指柳屬的蒲柳,也可以指楊屬的白楊、青楊等植物,“柳”則通常專指柳屬植物。
古詩中的“楊柳”為何偏指“柳”
王象晉《群芳譜》:“楊與柳自是二物”“諸家多將楊柳混稱”
即使古人對于楊和柳兩類植物區(qū)分得很清楚,一旦進入了文學范疇,又是另外一種傳統(tǒng)了。通常情況下,詩詞中單稱“楊”多指柳屬植物,如梁元帝蕭繹《折楊柳》:“巫山巫峽長,垂柳復(fù)垂楊?!睏顦渲θ~并不會呈現(xiàn)“垂”的姿態(tài),可見這里的“垂楊”就是垂柳,此句極言柳樹之多,故用“復(fù)”字相連。白居易《錢塘湖春行》:“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綠楊”即是柳樹,去過西湖就會知道,白堤上只種柳樹,沒有楊樹。
“楊柳”連用,則特指柳屬植物,而非兩種植物的合稱,如庾信《楊柳歌》:“河邊楊柳百丈枝,別有長條踠地垂。”劉方平《代春怨》:“庭前時有東風入,楊柳千條盡向西?!?/b>顯然“楊柳”偏指枝條下垂的柳,類似用法數(shù)不勝數(shù)。顯然,通常情況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楊”是柳,“柳”是柳,“楊柳”還是柳。
對于“楊柳”為何偏指“柳”,古人給出了一種解釋,認為南方一般不種植楊樹,因而不論稱“楊”還是稱“柳”或是稱“楊柳”都是指柳樹,王象晉《群芳譜》曰:“楊與柳自是二物。柳枝長脆,葉狹長,楊枝短硬,葉圓闊,迥不相侔。而諸家多將楊柳混稱,甚至稱為一物者,緣南方無楊故耳。柳性耐水,楊性宜旱?!钡珜τ跅顦浜土鴺涠荚苑N的北方人來說,將“楊”和“柳”區(qū)分開來卻是極為必要的,因此不會對柳使用“楊柳”的稱謂,陳藏器《本草拾遺》就說:“江東人通名楊柳,北人都不言楊。”也有學者認為,“楊柳”是聯(lián)合式短語,構(gòu)成偏義復(fù)詞,詞義偏向“柳”的語素,而“楊”的語素虛化,因此“楊柳”的詞義等于“柳”,可備一說。
既然在古詩詞中“楊”的稱謂被柳屬植物“搶走”了,那么楊屬植物被稱作什么呢?翻檢詩文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古人通常以“白楊”稱之,如《古詩十九首》:“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薄俺龉T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庇捎诠湃顺T趬?zāi)归g種植白楊,因此詩歌中的白楊意象多與墳?zāi)够蛩劳鱿嚓P(guān),挽歌、悼辭、墓志中多用白楊來寄托哀思,其情其景與“楊柳依依”的柳屬植物迥然不同。
“楊花”“柳花”是花嗎
蘇軾詠柳絮:“似花還似非花”
那么,“楊花”和“柳花”究竟是什么?在現(xiàn)代植物學意義上,“楊花”指楊屬植物的花序,也就是初春常見的楊樹上掛著的“毛毛蟲”,“柳花”是指柳屬植物的花序,新發(fā)呈鵝黃色,兩者都為柔荑花序,具有花軸,其上著生多數(shù)無柄或具短柄的單性花(雄花或雌花) ,開花后常整個花序一起脫落?!皸钚酢焙汀傲酢狈謩e是兩種植物的種子,因帶有白色絨毛而隨風飛散如絮。古人對于“花”和“絮”區(qū)分得很清楚,如李時珍《本草綱目》:“楊柳……春初生柔荑,即開黃蕊。至春晚葉長成后,蕊中結(jié)細黑子,蕊落而絮出,如白絨,因風而飛。入池沼,化為浮萍,黃蕊即花,其子乃絮也?!?/span>
但在古詩詞中,“楊花”、“柳花”、“楊絮”、“柳絮”通常都指柳絮,大抵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學傳統(tǒng),例如鄭谷《淮上與友人別》:“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愁煞他的并不是“毛毛蟲”般的楊花,而是江邊那代表依依送別之情的柳色,因為“柳”與“留”諧音,古人常常以折柳來抒發(fā)離別時的不舍之情。吳融《楊花》:“不斗秾華不占紅,自飛晴野雪濛濛。百花長恨風吹落,唯有楊花獨愛風?!边@里“愛風”“自飛”的楊花,顯然也是指柳絮,暮春即將凋零的百花都暗恨春風將它們吹落,唯有柳絮要高興地贊一聲“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楊萬里《閑居初夏午睡起二首·其一》:“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這里的柳花無疑應(yīng)是飛揚的柳絮,而不是掉落在地上的花序,才能引得活潑可愛的小朋友們跑來跑去地捕捉。
詠柳絮最有名氣的當屬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笔拙洹八苹ㄟ€似非花”可以佐證這“楊花”并不是真的花,原作章楶的《水龍吟·楊花》也寫道:“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彼赃@里的楊花、柳花俱指飄墜的柳絮。
此外,有些情況下“柳花”就是指柳屬植物的柔荑花序,如杜甫《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雀啄江頭黃柳花,鵁鶄鸂鶒滿晴沙?!睆埧删谩稇{闌人·暮春即事》:“鳥啼芳樹丫,燕銜黃柳花?!碑吘惯@種鵝黃色的花序十分明媚可愛,燕雀啄食黃柳花的圖景趣味盎然,故而詩人有感而發(fā),揮毫而就。宋人楊伯嵒的《臆乘·柳花柳絮》說得很清楚:“柳花與柳絮迥然不同。生于葉間成穗作鵝黃色者,花也;花既褪,就蒂結(jié)實,其實之熟、亂飛如綿者,絮也。古今吟詠,往往以絮為花,以花為絮,略無區(qū)別,可發(fā)一笑?!?/span>
由上可見,古詩詞中的“楊花”、“柳花”、“楊絮”、“柳絮”通常都指柳絮,“柳花”有時也指柳屬植物鵝黃色的柔荑花序,需要根據(jù)詩歌情境具體判斷。
來源:北京晚報2018年0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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