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夢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意象之一，尤其在小說領(lǐng)域，夢作為承載作者的“言外之意”具有非凡的意義。本文以意象敘事中的夢意象敘事為載體，以小說《金瓶梅》中的夢意象為
研究對象，從死亡預(yù)兆、欲望喚起、噩夢悲懼、象征意義四個方面闡述了夢境這一意象在小說全篇中的敘事功能和獨特意義，展現(xiàn)出小說文本敘事下的深層敘事意蘊。
中國論文網(wǎng) http://www.xzbu.com/5/view-6454749.htm 關(guān)鍵詞：《金瓶梅》；夢意象；敘事功能
夢是人在睡眠時因大腦皮層的局部還沒有完全停止運動或受其他刺激而引起的腦中的表象運動，是人類精神最直接的外化形式，亦是一種常見的心理現(xiàn)象。古語有云：“晝夜所思，夜夢其事。”“意象”是中國詩學(xué)中常見的術(shù)語之一。在中國語言發(fā)展史上，意象“萌芽于先秦，成詞于漢代，六朝用于文學(xué)，唐宋沿用，到明清而大行?！睏盍x對“意象”的釋義是：“中國‘意象’二字，意在象先，意為統(tǒng)帥，象為載體?！盵1]強調(diào)這個順序不可忽視，其中包含著文化生成的意義。其實，意象并不是詩詞的專用術(shù)語，在小說敘事中也起著重要作用，成為加強敘事作品詩化程度的一種重要手段，并深化了敘事內(nèi)涵。魯迅先生說：“故就文辭與意象以觀《金瓶梅》，則不外描寫世情，盡其情偽，又緣衰世，萬事不綱，爰發(fā)苦言，每極峻急，然亦時涉隱曲，猥黷者多?！盵2]魯迅在此簡要闡述了意象在《金瓶梅》中的功能。夢意象敘事就是中國自古以來眾多的小說意象敘事中的一種，作者利用這一工具充分展現(xiàn)了主人公復(fù)雜的心理活動，同時也傳達了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在著名的中國古代長篇世情小說《金瓶梅》中，作者借助夢這一意象成功地刻畫了人物的情感糾葛和命運悲劇，極具典范性，為后來的許多小說都起到了重要的借鑒作用。
一、死亡之兆
《金瓶梅》中的大量夢意象都與死亡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對人物的死亡有著強烈的預(yù)兆性。
在《金瓶梅》第六十二回中，應(yīng)伯爵說起自己昨日做了個夢：“夢見哥使大官兒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問我，我說看陰騭，嫂子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剛睡下就做了一夢，夢見哥使大官兒來請我，說家里吃慶官酒，教我急急來到。見哥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說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缯f兩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夢做的不好?！蔽鏖T慶聞此對應(yīng)伯爵說道：“我前夜也做了恁個夢，和你這個一樣。夢見東京翟親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兒，內(nèi)有一根否折了?！边@個夢便預(yù)示了西門慶六個妻妾中李瓶兒的死亡。
同在這一回中，李瓶兒的夢是這樣的：“見花子虛從前門外來，身穿白衣，恰象活時一般。見了李瓶兒，厲聲喝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如今我去告你去也！’被李瓶兒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饒恕我則個。”這個夢同樣預(yù)示著夢者身體虛弱，即將離世。
在第七十九回中，吳月娘“夢見大廈將頹，紅衣罩體，?折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鏡”，吳神仙解道：“大廈將頹，夫君有厄；紅衣罩體，孝服臨身；?折碧玉簪，姊妹一時失散；跌破了菱花鏡，夫妻指日分離。此夢猶然不好，不好?！眳巧裣稍诖擞脙蓚€“不好”一語道破西門慶死期將至和家族不久將會衰敗覆滅的命運。
隨之而來的，是“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fā)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又不肯告人說，只教人廝守著他?！边^了二日，斷氣身亡。
之所以作者設(shè)置在李瓶兒和西門慶死前都以夢境作為征兆，且都是被害之人前來索命，意在點出李瓶兒和西門慶作惡之后內(nèi)心驚懼害怕以及負罪心理的雙重折磨，從而加劇了精神的衰弱和身體的崩潰，從側(cè)面寫出二人雖然作惡多端但是心底還留有一絲未曾泯滅的良知，潛意識里對害死花子虛和武大殘存一點愧疚之心，同時也豐富了死亡敘事層面的內(nèi)涵意蘊。
二、原始之欲
兩千多年漫長的以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為特征的封建社會，使中國古代社會成為一個典型的男權(quán)社會，女子長期處于男子的附屬地位，地位低下，處境悲慘。男權(quán)社會剝奪女子受教育的權(quán)利，充斥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謬論。女子即便受了點教育，也是被灌輸“三從四德”那一套說教?！秲x禮?喪服?子夏傳》云：“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制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贝思础叭龔摹??！吨芏Y?天官?九嬪》云：“九嬪掌婦學(xué)之法，以教九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功?！贝酥^“四德”。這是先秦典籍中的記載。學(xué)者劉向所著《列女傳》，記載了從上古至漢代一共104位婦女的故事。從東漢至明末的《女四書》（《女誡》《女論語》《內(nèi)訓(xùn)》《女范捷錄》），更是以完整的女子教科書的形式嚴格規(guī)范女性的行為。這些書總體都是以儒家思想為依托的，要求女子遵守封建倫理道德，頌揚行為規(guī)范孝順恭敬的婦女，以維護父系社會等級制度的專制秩序。
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一反傳統(tǒng)，改變了傳統(tǒng)女性三從四德的恭順形象，剝?nèi)チ朔饨ǖ赖聜紊频耐庖拢瑢㈦[藏在女性內(nèi)心深處的原始欲望大膽而充分地展示出來。這一點在其筆下既有直接敘述，也有通過夢境傳達出來。
最為典型的便是第十七回中的李瓶兒之夢：“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轉(zhuǎn)躊躇。忽聽外邊打門，仿佛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便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呼一聲，精魂已失。馮媽媽聽見，慌忙進房來看。婦人說道：“西門他爹剛才出去，你關(guān)上門不曾？”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里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貍假名抵姓，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
李瓶兒先是梁中書的妾，卻只在外書房住，嫁與花子虛后，丈夫卻是個性無能。海倫妮?多伊奇在《女性心理學(xué)》中指出：“有些丈夫要么膽小，要么笨拙，要求醫(yī)生通過外科手術(shù)讓他們的妻子失去處女貞操，說是妻子的構(gòu)造有問題，一般說這個動機是不成立的。女人對不能正常地插入她們體內(nèi)的丈夫會永遠藐視和怨恨?！眾W地利心理學(xué)家、精神分析學(xué)家弗洛伊德的一個觀察也表明，丈夫的性無能會在妻子身上造成創(chuàng)傷。李瓶兒的心理和生理始終處于極度空虛之中，長此以往，這種狀態(tài)就會越來越嚴重，變成一種病態(tài)，直到遇到西門慶，她的性心理和性生理才得到了真正的滿足。但在這個時候，西門慶又消失無蹤，李瓶兒便很自然產(chǎn)生了這種與其云雨之夢。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夢，它不是空穴來風(fēng)，不是毫無意義的，不是荒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識昏睡，而只有少部分乍睡少醒的產(chǎn)物。它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xiàn)象。實際上，是一種愿望的達成?！盵3]作者通過設(shè)置這個夢，挖掘出女性內(nèi)心深處的原始之欲，展現(xiàn)了李瓶兒對于性生活的渴望，同時也突出了作為一個正常女性有欲望要求是合乎情理的，而非儒家思想所說的女子應(yīng)當(dāng)無條件遵從夫綱，乖順克己，否則就是違背常理，行為不端。 三、悲懼之心
《金瓶梅》中的夢境雖多，但罕有甜蜜溫馨的美夢，大多是陰森恐怖的噩夢。
如第六十二回中李瓶兒的夢：“見花子虛從前門外來，身穿白衣，恰象活時一般。見了李瓶兒，厲聲喝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如今我去告你去也！’被李瓶兒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饒恕我則個?！钡谄呤呕刂形鏖T慶的夢：“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fā)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又不肯告人說，只教人廝守著他?！鼻罢邏糁袑懙氖腔ㄗ犹摰墓砘陙碚依钇績核髅?，后者夢中是花子虛和武大的冤魂來找西門慶算賬。
又如第六十七回中西門慶之夢：“忽聽有人掀的簾兒響，只見李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挽烏云，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里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一狀，把我監(jiān)在獄中，血水淋漓，與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fā)恨還要告了來拿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范他。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說畢，二人抱頭而哭。”夢里出現(xiàn)的是已經(jīng)死去的李瓶兒來找西門慶訴說離別之情。
在第八十八回中，陳經(jīng)濟“夢見金蓮身穿素服，一身帶血，向經(jīng)濟哭道：‘我的哥哥，我死的好苦也！實指望與你相處在一處，不期等你不來，被武松那廝害了性命。如今陰司不收，我白日游游蕩蕩，夜歸各處尋討漿水，適間蒙你送了一陌錢紙與我。但只是仇人未獲，我的尸首埋在當(dāng)街，你可念舊日之情，買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同一回中，龐春梅“夢見金蓮云髻蓬松，渾身是血，叫道："龐大姐，我的好姐姐，奴死的好苦也！所有奴的尸首，在街暴露日久，風(fēng)吹雨灑，雞犬作踐，無人領(lǐng)埋。奴舉眼無親，你若念舊日母子之情，買具棺木，把奴埋在一個去處，奴在陰司口眼皆閉。”這兩處寫的是潘金蓮因慘死后曝尸街頭魂魄向陳經(jīng)濟和龐春梅求助，祈求他們能把自己找一處埋葬。
這些夢境無一例外都是陰森可怖的景象和夢者驚懼悲凄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表現(xiàn)全書悲苦凄涼的感情基調(diào)，與之前的小說多描述人性的光輝面和人生的積極與希望相比，《金瓶梅》以這種夢境的方式深刻展現(xiàn)出人性的丑惡面以及人生的痛苦和絕望。
四、象征之意
《金瓶梅》中夢意象形式各樣，作用不一，有一些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這一類型在吳月娘的夢境中較為典型。
吳月娘作為西門慶的正室形象，具有其他小妾所不具備的意義。作為一家之主的正妻必須能夠統(tǒng)籌兼顧，掌控全局。她的個人性格或許沒有潘金蓮和李瓶兒那么鮮明，但是卻能左右整個故事主線的發(fā)展脈絡(luò)，因此書中提及她的夢境都與整個西門家族的興衰有著緊密聯(lián)系。如在第七十九回中，月娘做了一夢，天明告訴西門慶道：“敢是我日里看著他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nèi)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他使性兒把袍兒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罵嚷，嚷著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這一夢境表面反映了吳月娘對潘金蓮受寵的憤懣嫉恨，實際上用紅袍這一西門慶的象征被扯破暗示了西門慶之死以及西門家族隨之走向衰亡的結(jié)局。吳月娘后來又做了一個夢，“夢見大廈將頹，紅衣罩體，?折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鏡”。這里用大廈、紅衣、碧玉簪和菱花鏡等毀壞破損的意象預(yù)示了接下來西門家族家破人亡的敘事脈絡(luò)，果然后來夢中所見一一變成了現(xiàn)實。
在最后一回中，吳月娘的夢境有著更為深刻的意義。她夢見云理守的求婚實際上是希望自己和兒子能夠在亂世中有個安定之所，更重要的是能使西門慶唯一的兒子孝哥活下來延續(xù)西門家族的香火，在這里再一次顯現(xiàn)了她顧全大局的個性。在西門家族面臨家破人亡國破的深重危機的時刻，她還能為整個西門家族著想。她夢醒之后猛然省悟，將家財賑濟鄉(xiāng)里。西門孝哥經(jīng)長老點化后出家為西門慶贖罪。她還把西門慶的大小廝玳安認為義子，繼承西門家業(yè)?？梢哉f，這一夢起到了扭轉(zhuǎn)全書結(jié)局的作用，吳月娘以她個人微薄的力量使人性從自始至終的不斷扭曲、墮落，直到墜入深淵后終于停止，展現(xiàn)出一絲隱性的光輝，不至于讓所有的罪惡掉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而是給予一個一切塵埃落定，重新開始的結(jié)局。
五、結(jié)語
夢意象與一般意象最大的不同，在于承載著主人公潛意識里的思想內(nèi)容，能讓作者更加充分展現(xiàn)自己并未直接寫出的內(nèi)心世界和表層敘事背后的深層敘事意蘊。對生命終止的預(yù)兆、對原始欲望的展現(xiàn)、對噩夢纏繞的描述，以及對家族衰亡的象征，《金瓶梅》中的夢意象給讀者帶來的是負面能量不斷積聚升級從而使得悲劇不斷發(fā)生直到最后徹底毀滅的過程，這一過程令讀者產(chǎn)生深深的恐懼和思考。這一點不同于之前很多小說中最后主人公思想的理性頓悟和靈魂凈化后得到升華的美好結(jié)局。因果報應(yīng)之所以在《金瓶梅》中處處可見，是因為作者想讓世人明白不是所有的罪惡最后都能得到原諒。悲劇的意義就在于用揭露丑惡的方式引導(dǎo)讀者對現(xiàn)實問題進行深入的思考，從悲憤的情緒中提高思想的深度和見識的廣度，從而知道怎樣去面對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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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周思思，現(xiàn)就讀于中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