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賠錢！你收過我的……”
望著那個胡攪蠻纏的女人，曾老師有點氣急，委屈得想流淚：“您帶上您的東西，隨便去哪告我吧！”
1
四線小縣城，一所全寄宿封閉式私立中學。
學生，連上十四天課休息一天，月底才連放三天假方便遠行的回家；班主任，每周只選固定的一晚可不住在學校，稱為輪休（下午第一節(jié)課后可離校，次日下午第一節(jié)課前到校）。
曾老師擔任初一年級1班班主任，從清晨睜眼到晚上閉眼，簽八次到：起床寢、晨操、早讀、早用餐、午用餐、午就寢、晚就餐、晚寢。各項事務都需清查好自己班的學生人數后，規(guī)定時間內在行政值班給班主任們準備的簽到簿上簽好名，過期不候。月底，有專人匯總簽到次數，少一次扣除班主任津貼五塊。班主任津貼，每月以四百為基準，實際上拿三五百的人，都有。
學校每項活動都要評比。比如培養(yǎng)學生出班刊（每周一次），布置主題教室（每月一次），布置寢室（每天檢查）。最麻煩的是各種比賽。廣播操比賽和開運動會之前班主任就成體育老師；文藝匯演前班主任又化身節(jié)目導演和監(jiān)制；學期末前收繳下學期預錄學費的完成率也都與班級津貼掛著鉤……總之，沒幾把刷子，每周一的班主任會議上是會被各部門領導通報得抬不起頭來的。
帶了一年初一，曾老師所帶班級在學校各項評比中幾乎包攬了全部第一。曾老師領的班主任津貼最高，班上學生也團結一心揚眉吐氣。新學期一開學，不管哪個領導弄來的插班生幾乎都往曾老師班里塞，曾老師班里的人數比同年級其它班多出十幾個。
初二年級開學一個多月了，又來一插班生。一副校長指定放曾老師班上。那個叫小寒的清瘦男生，正是長身體的青春期，臉上布滿青春痘，乍眼看去，神態(tài)靦腆乖巧。副校長和小寒母親，送小寒到教室門邊，還在不斷安慰勸說著什么。小寒微低垂著頭，手卷著衣角，并不回應，眼角余光卻時時飄向母親的朋友——這個新環(huán)境的副校。
曾老師對講話時不正視的人向來很提防，總覺得不敢直視人眼睛之人心中有虛。這男孩看來低眉順目，心里的小九九只怕未必會少。小寒母親個子嬌小，打扮時尚，能說會道，沒一會就從小寒的求學歷程到自己的婚姻狀況講了個八九不離十。
小寒父母離異后小寒隨著母親。剛上小學頭兩年，小寒成績還不錯，平時由外婆照顧。因為沒有父親，外婆不免多寵溺些。小寒母親開美容院，幾乎沒管束過小寒。發(fā)覺孩子分數持續(xù)下降時，外婆說小寒與學校老師不合，小寒母親幾年里便輾轉拖人給小寒轉了兩三個學校，后來無意間才知是兒子沉迷上網絡游戲了，才決定送兒子進私立寄宿學校關一關。
“我前夫是個羅漢（整天不務正業(yè)之人），連他自己都養(yǎng)不活，從來就沒養(yǎng)過兒子。我年輕時不懂事，才會被他騙了生下小孩……”那個嬌小女子毫無忌諱地在孩子和朋友面前說著這些時，教室門邊的曾老師根本來不及阻止，眉心不由皺起個小疙瘩，刻意打斷：“暫時就說到這吧，先讓孩子進去上自習！”曾老師心下思量：領導硬推來的，家長情況還比較復雜，這孩子的事情以后處理時需得謹慎些……
新集體要強的氛圍讓小寒很快安定下心思，全寄宿學校除了學習也沒其它名堂可做。畢竟是個聰明孩子，不多久的月考，小寒成績比在之前學校顯著提高。家長會后，小寒母親單獨到曾老師宿舍拜訪，非要特意表示感謝：一盒護膚品。
曾老師自然堅決不肯接受。推搡之間，小寒母親迅速撕開了護膚品包裝盒，擰下面霜蓋就往曾老師手背抹上一團：“你瞧，反正現(xiàn)在拆開也賣不出去了，老師你就留下用吧！”曾老師當時心里反感極。且不說平時因為自己皮膚易過敏不怎么用化妝品，就這帶逼迫的手段，不得不起警戒：無事之時獻殷勤，有事之時難說清。
那盒護膚品：一瓶爽膚水、一瓶面霜、一支精華連同剛打被開的盒子，就這樣被強行擱置在了曾老師宿舍辦公桌上。曾老師無奈，叮囑著這母親：“孩子到新環(huán)境有個觀察階段，能很快適應說明很聰明，可聰明的孩子往往也會更易缺乏毅力，更易疲乏重復與單調。對孩子分數的要求，當前其實是次要的，更應灌輸好孩子的養(yǎng)成教育……”
小寒母親喜聲連連：“老師說的對！說的對??！我兒子確實從小就很聰明呦，以前xx學校的老師真沒你們私立學校老師負責……”她數落了一堆兒子從前的老師怎么不好，曾老師心生閃念：孩子的表現(xiàn)，非一朝一夕造就，怎么可能只與學校老師有關？像這樣比較喜歡強人所難的家長，可別處理孩子意外情況之時更易無理取鬧呦？
果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沒出幾月，曾老師那一閃之念的直覺就被驗證了。
2
小寒剛有點好的改變，小寒母親卻每周數次地來學校探詢。慢慢的，還替小寒一起找各種借口出校園。有時不過帶出校門吃個飯，卻讓小寒不是遲到歸校就是請假缺課。
次數一多，小寒對新班級的制度開始視若無睹，更別談養(yǎng)成新的學習習慣，曾老師很是頭疼。有一次，小寒母親帶著小寒又來曾老師宿舍請假要外出，曾老師婉轉告知這對母子：“學生總請假，既不利于自身學習，也不利于班級管理，更存在安全隱患，我們班規(guī)定每周每個學生最多只批一次外出假，你們要是實在做不到，就考慮換個班吧……”小寒母親當即回答得利索干凈：“好的，好的，老師我們以后會注意的……”
隔一周，小寒母子果真沒再到曾老師處簽外出假條。曾老師每次各處檢查點名時，小寒也都安分和同學們呆在一起。曾老師尋思：還算配合，有的救。
當時，私?？己税嗉壠渲幸豁?，就是從門衛(wèi)處收集記錄各班學生每周請假外出次數，超過限制范圍便會扣班級分。請假單一式四聯(lián)，班主任簽字后留一份，政教處一份，門衛(wèi)處一出一進各一份，月底由政教處匯總。
半學期過去，曾老師手上小寒一人的外出請假條，幾乎超過全班其它同學請假次數的總和。曾老師以為自己數著次數控制在規(guī)定次數內批了假，哪知期末卻依舊因為學生外出次數過多在優(yōu)秀班級評比中被扣了分。原來，雖然曾老師限制了批外出假條，那小寒母親卻時常直接就找她的好友學校領導批假，利用午寢檢查后與傍晚課外活動時間讓人帶小寒外出，很會鉆學校管理空子。曾老師亦無奈。
撐到初二下學期。有天，小寒利用午休時間，在曾老師查寢點完名后，又通過母親電話副校批假條出了校門。這一次，還帶著班上另一個聰明卻頑皮的男生小熊。曾老師逮住時間空隙疲憊午休間，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卻在校園外做了件駭人聽聞之事：跑到超市，一個望風，一個取東西，不付錢拔腿就跑……情節(jié)類似打劫了。
超市員工依稀記得搶東西之人穿的校服，沿路打聽，很快，曾老師正在隔壁班上下午第一節(jié)課時，超市老板就追到學校來了。保衛(wèi)科一探查午休時間外出學生歸校時間段，很快鎖定嫌疑目標：曾老師班上的這兩男生。
原來，小寒在曾老師點完午寢人數后，利用宿舍電話母親，要和小熊同學一起出去理發(fā)，由母親電話副校又給批了假條。那天下午，曾老師課都沒上，通知來兩孩子家長到校處理此事。在副校的一起周旋下，又是兩未成年的孩子，超市老板也未多追究，只要求賠付了超市損失，政教處讓兩熊孩子各自寫了檢討。曾老師卻不肯再息事寧人。曾老師擔心，小寒可能一早就預謀好搶東西這事。
那之前，曾老師也教過無數學生了。遇見過不少奇葩家長，更見過不少被父母轉了五六個學校才混得完初中畢業(yè)的“問題少年”?？蓜e人口中再壞的孩子，曾老師從不曾放棄過任何一個。
經過一晚上的深思熟慮。第二天上午，曾老師在學校董事長前陳情小寒母子半年來各種情況，提出讓小寒轉學：“我守不住那娃??！萬一出什么事，實在擔不起責任……”
保衛(wèi)科通知小寒母親來接小寒離校時，小寒母親到曾老師宿舍一開始是求情，后來大鬧：“憑什么兩個孩子都做了這事，另一個只是通報批評，我家卻要轉學了！”原來，副校已暗示了小寒母親，小寒的轉學是曾老師執(zhí)意。
與小寒一起參與“搶東西”的另一個熊孩子，確實也是曾老師班上不讓省心的娃，可那孩子父親連夜從鄉(xiāng)下搭車來學校處理事情時，第一件事是揍自己孩子，質問自己的娃錯在哪里。而小寒母親，第一句話是：“兒子，是不是那姓熊的慫恿你去做的啊……你又不缺吃喝……”曾老師看在眼里卻記在心上了。
曾老師的宿舍辦公桌上，半年前小寒母親的那盒化妝品依舊干凈擱在同一個位置。小寒母親見曾老師態(tài)度實在堅決，軟硬不吃，開始無理取鬧，扯著曾老師衣袖嚷：“好吧，走就走?？赡愕觅r錢！你收過我的化妝品，458塊！”
曾老師望著胡攪蠻纏的家長：“您正好帶走您的東西，它一直就在那沒動過！當時您要強塞，我也不會付這錢去買我從來不需要的東西！”
“你收了我東西，還想開除我兒子，我要去告你！”曾老師氣急反笑：“不是開除，請您注意用詞，連勸退都沒有，只是讓孩子轉學。您要告，就去告吧！”
最后，鬧到董事長辦公室。小寒母親那個副校朋友也在，委婉勸曾老師：“學校這不也不想擴大壞影響么，既然政教處都已處理好了，你就別節(jié)外生枝……”曾老師看著副校沉吟片刻：“我只是覺得，我沒能力也實在沒多余精力教好管理好這孩子而已，不轉學也不是不可以啊，轉班就成。您給轉到能勝任的班主任手上去，您任教的3班也很不錯??！”
副校尷尬著不再吭聲。董事長及時圓場，態(tài)度堅決強硬：“曾老師是我們學校最優(yōu)秀的班主任，她的建議肯定有她的道理，學校一定全力支持。自動轉學，再無理取鬧，就由校方勒令退學……”曾老師終于忍不住熱淚盈眶。
那盒所謂458元的護膚品，小寒母親最終沒帶走。曾老師丟垃圾箱前很慶幸自己半年前沒提前處理了它，否則怎么證明自己未用過？那副校事后戲謔：“瞧你平時柔柔順的，原來是顆小辣椒??！”
教育，是要家長與教師共同配合才能完成的。每個孩子的本質最初都不會是壞的。你越寵溺偏袒，越在把孩子推向無法挽救的道路上去。
除頭圖來自小窩，其余圖片均由永紅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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