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 不見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蛲趺毙?，有時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 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fēng)，不以疾也。春冬之時， 則素湍綠潭， 回清倒影， 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zhuǎn)久絕?！?/p>
——摘自酈道元《水經(jīng)注》
三峽之巔
一、 一處地名與詩歌的地方風(fēng)味
也許因為有山有峽有大河，有宇宙感又有歷史感，又可以順江漫游，在文人騷客眼中，三峽不是遠方，是詩的河床。
中國再也沒有一個地方，像三峽這樣密集出產(chǎn)了那么多的名詩名篇。
歷代歌詠三峽的詩作超過4000首?！短圃娙偈住分?，有30首寫長江，有12首寫三峽。詩人的名字，幾乎串起了中國古代文豪錄：屈原、宋玉、諸葛亮、酈道元、李煜、張九齡、陳子昂、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孟郊、劉禹錫、元稹、李賀、黃庭堅、王安石、司馬光、蘇洵、蘇軾、蘇轍、寇準、歐陽修、陸游、范成大、楊慎、王士楨、李調(diào)元等。他們有的曾在峽區(qū)為官作吏，有的曾在峽區(qū)旅居、漫游，共同點就是，留下了大量三峽詩篇。
夔門黃金水道
后人把三峽稱為“詩鄉(xiāng)”，是有底氣的。
中國詩歌史上最沉重、最深刻、最痛快、最雅致的名篇大部分也與三峽有關(guān)。屈原《九章》、《九歌》里大量的篇章謳歌了三峽的風(fēng)土人情；宋玉的《神女賦》和《高塘賦》使“巫山云雨”變成了長江三峽的代名詞；李白《早發(fā)白帝城》成為千古絕唱；白居易在三峽為官，寫了200多首詩；曾在云陽和奉節(jié)白帝城旅居兩載的杜甫，作詩437首，占到自己傳世作品的一半。劉禹錫發(fā)掘當?shù)孛窀柚裰υ~，開一代新風(fēng)，讓竹枝詞這種藝術(shù)形式走上文壇。李商隱的“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聲情并茂。
可以說三峽每一段峽谷，每一片江面，無不平仄和諧。從雄壯的瞿塘峽，到婉約的巫峽，再到行云流水的西陵峽，三峽是段落分明而又酣暢淋漓的黃鐘大呂。
奉節(jié)（夔州）又是詩鄉(xiāng)里的詩鄉(xiāng)。
據(jù)說奉節(jié)正在建一座“詩城博物館”，還有張藝謀導(dǎo)演的情景詩詞大劇《三峽歸來》，讓人們有機會永遠記住歷代名人與三峽的關(guān)系。
我寧愿稱奉節(jié)為夔州，這樣的一個地方應(yīng)該配個特別有氣質(zhì)的詞。一個地方，哪怕以物質(zhì)形態(tài)早已地老天荒地存在著，但總是枯燥粗糙的。只有在經(jīng)過文人墨客的描繪后，才變得具有精神性。
一處地名原本只是一個名詞，當它經(jīng)過古詩詞的點化，這個地名就超越了名詞的功能。你能看到它的走勢趨向，是屬于動詞的；看到它的樣貌色澤，是屬于形容詞的；而它引發(fā)的向往、贊嘆、感傷，又抹上嘆詞的屬性。
給它賦予多種詞性的，是詩人。
手捧《夔州詩三百首》，細細咀嚼這些被精心提純過的語言，仿佛經(jīng)歷了千年雨露陽光的夔州，結(jié)出的一顆顆大地果實，自時間的深窖中，散發(fā)出濃郁的馨香。
一處地名，代表一種風(fēng)味。
夔州的風(fēng)味是什么？還有什么比詩歌更有風(fēng)味？吟詠千年也心甘情愿，心醉神迷？
無論是精短的絕句律詩，還是稍長些的樂府歌行，一代代美麗心靈的喜悅和傷悲，夢想與幻滅，或引吭高歌或低吟淺唱，流淌成一條情感與理智的江河水。
每一行詩句便是一條通道，讓人得以穿越時光的漫漫長廊，進入彼時的天空和大地，道路和庭院，欣賞那里的四時風(fēng)光，八方習(xí)俗。
因為這些詩句，一個原本抽象單調(diào)的地名——夔州，有了色彩、聲音和氣息。
二、山一程水一程,一段浮華一段浮生
也許是遇上了中華大地最壯美的江山，走過夔州的詩人們，作品中體現(xiàn)的無論做事還是治學(xué)，眼界總是很寬，標準總是高定，更多的，是他們的悲欣交集。
讓他們最為悲欣交集的，是三峽的起點白帝城。
余秋雨說，白帝城本來就熔鑄著兩種聲音、兩番神貌：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zhàn)火，豪邁與沉郁，對自然美的朝覲與對山河主宰權(quán)的爭逐。
長江兩岸，從古到今一直是不消停的疆場。白帝城也在文臣武將中變換著城頭大王旗。清晨送走了李白們的輕舟，夜晚迎接劉備們的馬蹄。
夔州碼頭，時而踏竹高歌，時而旌風(fēng)獵獵。有如《三國演義》主題歌那樣：
暗淡了刀光劍影
遠去了鼓角錚鳴
湮沒了黃塵古道
荒蕪了烽火邊城
興亡誰人定啊
盛衰豈無憑啊
幸好留存了詩。
今天我們豐衣足食，難以回味那個辛苦的時代，他們漫游也好，隱居也好，總是很夢幻，像三峽云雨總有點漂浮。但他們的追求又是清醒的，所以《夔州詩三百》里，你看不到詩人們遮遮掩掩的朦朧詩。
吳冠中油畫《長江三峽》
“那些詩人們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用一雙慧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jié)親。寫出了一排排賣不出價錢的詩句。幸好他們很把做詩當正事，為之風(fēng)餐露宿，長途苦旅。結(jié)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保ㄕ杂嗲镉辍度龒{》）
夔州最好的吹鼓手，當然推舉李白了。一首《早發(fā)白帝城》，無論黃發(fā)還是垂髫，誰念不出誰就是文盲。李白是個多事好名者。在大唐盛世，倘若他沒那么鋒芒惹禍，溫柔敦厚，也許他的人生就沒什么爛攤子。
可李白只能是李白，“仲尼且不敬，況乃尋常人”。
“那些詩人們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用一雙慧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jié)親。寫出了一排排賣不出價錢的詩句。幸好他們很把做詩當正事，為之風(fēng)餐露宿，長途苦旅。結(jié)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保ㄕ杂嗲镉辍度龒{》）
夔州最好的吹鼓手，當然推舉李白了。一首《早發(fā)白帝城》，無論黃發(fā)還是垂髫，誰念不出誰就是文盲。李白是個多事好名者。在大唐盛世，倘若他沒那么鋒芒惹禍，溫柔敦厚，也許他的人生就沒什么爛攤子。
可李白只能是李白，“仲尼且不敬，況乃尋常人”。
也就追求清潔剛健的唐人接得住他。
遠離皇城的夔州，接得住清潔剛健的李白，當然還接得住清潔剛健的諸葛亮。
諸葛亮的奉節(jié)“八陣圖”，今人已經(jīng)難以辨識，但這個虛無縹緲的“地圖”，讓無數(shù)文臣武將，寫出了“一日看盡人生浮華”的詩。東晉名將桓溫，永和二年伐蜀中，途徑奉節(jié)寫下了最早的提詠《八陣圖》詩：“訪古識其真，尋源愛往跡?？志z事節(jié)，聊下南山石”。唐代元稹寫“氣敵三人杰，交深一紙書......傷心死諸葛，憂道不憂余?！保ā犊迏魏庵萘住罚?。宋代王剛中寫到“細思作者意，孔明有深策。高岸或為谷，灘石存遺跡。江海變桑田，平源猶可覓。故今兩處存，千載必一得?！保ā稄浤叉?zhèn)孔明八陣圖》）
諸葛亮像
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杜甫的《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p>
杜甫一生苦旅飄萍，偏偏在夔州，度過了短暫歡樂的稻農(nóng)階段，《茅堂檢校收稻二首》寫到：“稻米炊能白，秋葵煮復(fù)新。誰云滑易飽。老借軟俱勻?！?/p>
當然，杜甫在夔州留下的最著名詩篇，是被譽為“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青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p>
杜甫是個矛盾體，見到長江心胸擴大，見到夔州又憂苦凄愴。和他屬于同一氣質(zhì)的，還有幾百年后的文天祥。文天祥在夔州寫了《讀杜詩》：“平生蹤跡只奔波，偏是文章被折磨。耳想杜鵑心事苦，眼看胡馬淚痕多。千年夔峽有詩在，一夜耒江如酒何。黃土一丘隨處是，故鄉(xiāng)歸骨任蹉跎?！?/p>
五彩峽江，神秘航程
朝更代迭，詩人已去，詩一直活著。詩歌里的歷史，不是鏡子，是花開花落，朝花夕拾。故國、故城、故人芳華剎那。
不管怎樣。夔州與三峽，接住了他們，蕩去了浮華與浮生，留住了他們的精神晶體，至今熠熠生輝。
三、一路坎坷一座山門，貶謫與別離
瞿塘峽，是三峽中最短的峽谷，山勢雄峻，猶如斧劈，其中夔門山勢尤為雄奇，是瞿塘峽的代表景觀，也是長江三峽在景觀上特征最明顯的景觀。古人詩稱夔門為：“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
中國山水之門-夔門
船行如人生，都是不可帆順的，就像瞿塘峽的滟滪堆“不可下、不可上、不可流、不可觸、不可窺、行舟絕”。
在唐朝，做一個詩人并不難，難的是要有大局觀。
可以說，能留下千古傳誦的詩人，都是有大局觀的，正是因為他們站的太高看得太遠，往往為當世之不容。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只能赴身清流，遠謫他鄉(xiāng)。
那個時代，最富庶的是中原與江南，西部南部都算偏遠。文化精英們，很少是千里迢迢為旅游，去的原因基本一樣——貶謫或貶謫路過。
貶謫，是文官制度下的一種懲罰，被貶者不一定做壞事，被貶也不一定是壞事。他們貶謫的事功和著述，照亮了黯淡的歲月，也讓履跡所至之處，原本生疏的地名，自此熠熠生光。
夔州也好，白帝城也好，沒有他們，是不會這么有名的。
人們喜歡悲劇也害怕悲劇，我生性不喜讀悲戚戚的詩，看到“出師未捷身先死”，趕緊翻過，“千里江陵一日還”，好，多讀幾遍。
現(xiàn)在才知道，這些詩，都重如泰山。
牽連入永王謀逆案的李白，被流放到夜郎，路上走了一年，還沒到目的地就遇赦，正好路過白帝城，這才有了那首膾炙人口的《早發(fā)白帝城》。這盡然是一首剛釋放的囚徒寫出來的詩。
李白沒想到，白帝彩云成為后世立起“詩城”大旗的金字招牌。
顧況，在唐代詩人里是個典型的“大隱隱于市者”，并不想當多大的官兒，平日喝喝酒，寫寫詩，笑笑當朝權(quán)貴，結(jié)果屢屢被貶。他的詩風(fēng)本就平穩(wěn)流暢，到了夔州，立刻發(fā)現(xiàn)了土風(fēng)土味的竹枝詞的美。顧況是第一位以《竹枝詞》為題寫詩的人，“帝子蒼梧不復(fù)歸，洞庭葉下荊云飛。巴人夜唱竹枝后，腸斷曉猿聲漸稀?！?/p>
夔門
還有個和顧況遭遇類似的竇常，也是個隱者。他在參拜夔州武侯廟時，感慨“人同過隙無留影，石在窮沙尚啟行。歸屬降吳竟何事？為陵為谷共蒼蒼?！?/p>
廣闊的宇宙間，人是多么渺小。陣石猶存，人事已非，蜀勝吳亡怎么樣？聯(lián)手抗曹又怎么樣？到頭來一片蒼茫。
也許是瞿塘太險了，容易讓人心生命運多舛的感慨。短命的李賀，27年的生命里，應(yīng)該沒受什么打擊，也在瞿塘留下了戚戚艾艾的詩《蜀國弦》：“涼月生秋浦，玉沙淋淋光，誰家紅淚客，不忍過瞿塘。”
思想與現(xiàn)實，精神與世俗總是難以彌合。名垂青史的詩人群體，擁有做事的智商，但這只是成功的一半；另外一半，則有賴于做人的情商。他們不愿意改變，不想要“摧眉折腰”的情商，所以總挨貶。
白帝城·瞿塘峽
劉禹錫就是這樣的人。
劉禹錫也有羈旅之仇，貶謫之恨，比如“巫峽蒼蒼煙雨時，清猿啼在最高枝。個里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他參加王叔文永貞革新遭貶后，體察悟出抽象道理并具象化：“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p>
但劉禹錫是個看透浮生的人，眼里的風(fēng)景總是與眾不同。他和王維一樣，屬于佛系詩人。王維視角描繪出的夔州瞿塘，就沒有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觸景生悲、聞猿淚淋的感傷，而是“晴江一女浣，朝日眾雞鳴。水國舟中市，山橋樹杪行。登高萬井出，眺迥二流明。人作殊方語，鶯為故國聲?！保ā稌孕邪蛵{》）
奉節(jié)縣城
再糟糕的世界，總有人愿意用想象的美好，讓它看起來溫暖一點。
心中若有春天，秋風(fēng)秋雨奈若何？
所以今天的城里人，一定要到三峽去，才能閱讀出古人的詩意，在城里最多閱讀一個花園；到了三峽，閱讀的是一個亙古洪荒，天地磅礴。
四、一種竹枝民調(diào)，一股詞壇新風(fēng)
三峽是我國一種文體“竹枝詞”的故鄉(xiāng)。古書記載，武王伐紂時，南方少數(shù)民族有一支巴人的軍隊，他們一邊戰(zhàn)斗一邊歌舞，這種表演形式到南北朝就演變成“竹枝詞”。每逢節(jié)日，眾多演唱群眾手執(zhí)竹枝，邊歌邊舞，慶祝豐收。
大概到唐朝時，三峽地區(qū)普遍流行著“竹枝詞”這種民歌。
連環(huán)畫《奉節(jié)傳奇》 插畫翻拍
唐朝許多詩人都親身觀看過這種表演。杜甫和劉禹錫是開創(chuàng)竹枝新風(fēng)的兩位大家。杜甫在三峽期間，潛心研究這種民歌體裁，用這種文體創(chuàng)作自己的竹枝詞。他所寫的《夔州歌十絕句》，便是新的竹枝詞的成功嘗試，如“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白帝高為三峽鎮(zhèn)，夔州險過百岸關(guān)”，通俗易懂、瑯瑯上口。
對竹枝詞改造做出最大貢獻的是劉禹錫。劉禹錫在夔州只有3年，但勤于采風(fēng)，創(chuàng)作了竹枝體詩歌，為古代詩歌增加了一個新品種。著名的有《竹枝詞九首》，吟詠夔州風(fēng)土人情。
劉禹錫曾經(jīng)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風(fēng)云少年。33歲之前，劉禹錫一路青云直上，從監(jiān)察御史做到農(nóng)田水利部長。
然而，升得太快了，一旦下降，也會是加速度方向。唐順宗即位，以王叔文為代表的一批人發(fā)動起政治革新運動。劉禹錫是核心人物，但革新如煙花，瞬間即逝。結(jié)局猜得到，劉禹錫、柳宗元等一同參與的八人遭貶遠謫。
猶如畫中游
命運狠狠地給了劉禹錫一擊，從朝廷的核心人物到貶謫的飄零人，內(nèi)心要經(jīng)歷幾多掙扎才能釋然？
三峽讓他跳出了局限，活出格局。眼前是黑暗內(nèi)心卻明亮。
劉禹錫的一生，雖然不斷地被排擠，被打擊，被流放，但從沒低頭認輸，反而是愈挫愈勇，豪情萬千。他的豪情大雅氣場強大，把民歌竹枝詞的俗氣也治好了。俚俗的竹枝詞，從入的廚房，到上得廳堂。
竹枝詞的原汁原味有點甜俗，比如寫男女之情：“平生只有雙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到了劉禹錫的筆下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白帝城·瞿塘峽
劉禹錫自己對夔州詩詞改革也比較滿意，“三年楚國巴城守，一去揚州揚子津。青帳聯(lián)延喧驛步，白頭俯傴到江濱。巫山暮色常含雨，峽水秋來不恐人。唯有九歌詞數(shù)首，里中留與賽蠻神”（《別夔州官吏》）。作者自信他到夔州三年，竹枝詞由俗變雅，會像《九歌》那樣流傳下來。
自古文人更多情，所以對談情講愛的《竹枝詞》，騷客名流也總愛賦上一筆。比如白居易的《竹枝詞其三》“巴東船舫上巴西，波面風(fēng)聲雨腳齊?！?/p>
王夫之，明清之際著名思想家，也喜歡竹枝詞并寫的有滋有味“巫山不高瞿塘高，鐵錯不牢火杖牢。妾意似水水滴凍，郎心如月月生毛?！?/p>
好山好水好地方，有詩有橙有遠方
五、 詠史詩：輸了理想贏了詩與美
從初唐到盛唐，由中唐到晚唐，一輩輩的詩句層層疊疊，仿佛三峽之顛上的白云青藹，與山下的小城相望相映。
幾百首夔州詩歌讀下來，都能感到作者共同的一種心緒——孤獨。
孤獨的同義詞是出走。無論流放或旅行，都可以被視為一種出走，從現(xiàn)實的群體、類別、規(guī)范里出走。
在入世的儒學(xué)傳統(tǒng)中，文官們在辭官、失意、遭遇政治挫折走向山水的時候，一種心靈上的瀟灑，尚沒有辦法成為一種完整的時代氛圍。他們靠不斷的出走，保持自己的理想。所以不難理解他們一到白帝城，總會傷古懷今。而且用語言通俗的“詠史詩”，憑吊劉諸。
奉節(jié)——中華詩城
奉節(jié)詩歌里“詠史詩”很多，比如胡曾的《白帝城》“蜀將一帶向東傾，江上巍峨白帝城。自古山河歸圣主，子陽虛與漢家爭。”
今日社會，只要過了30歲，一個人關(guān)于社會公共與正義的理想，幾乎就成了被嘲笑的詞匯。但古人怎么有那么多，一生都在堅持理想呢？
有一直堅持理想最終成名的高適。高適一生創(chuàng)造了唐朝詩人兩個唯一，一是官運亨通，步步高升至節(jié)度使；二是年過五十學(xué)寫詩，不幾年得大名，猶以邊塞詩成名。高適也受打擊，只是善于自我安慰，比如《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中，他寫到：“嗟君此別意何如？駐馬銜杯問謫居。巫峽啼猿數(shù)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青楓江上秋帆遠，白帝城邊古木疏。圣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p>
瞿塘美景
但大多人學(xué)而優(yōu)不能仕，人不達不能濟天下，讀萬卷書用在何處？所以他們總是有著政治抱負不得釋放的孤獨。“初唐四杰”之一的楊炯，途徑三峽時做《廣溪峽》“庸才若劉禪，忠佐為心腹。設(shè)險猶可存，當無賈生哭”，抒發(fā)自己對國家興亡的見解，即國家興亡在德不在險，昏庸的君主即使有賢明的忠臣輔佐也扶不起江山。
連陳子昂這樣的唐詩開篇壓卷者，有著“念天地之悠悠”的宇宙觀，在自我價值被現(xiàn)實生活無情地碾成碎片，淪落成一個心靈無所皈依的天涯倦客，站在三俠之巔，也會發(fā)出對生命的困頓。陳子昂對著白帝城和劉備永安宮，感慨到“古木生云際、孤帆出霧中，川途去無限，客思坐何窮”。
這些詩人們孤獨的命運，對現(xiàn)世，是悲哀，對后世，是幸福。
他們雖然輸了理想，卻贏了詩與美。
紅葉漫三峽，船行其中猶如畫中游
夔州的詩句就這樣充當著時代的箋注，字里行間，有世相百態(tài)，有歷史云煙，有心底溝壑，有眼前峰巒。王朝命運，人生遭際，相逢與別離，得意與失意。它們糾結(jié)纏繞，音律從高亢到凄涼，涵蓋了宮商角徵羽，彌漫于東西南北中。
六、一本三峽行，一部《 俠客行》
三峽不是小河流水，走過三峽的人，是大格局的人。
行舟過三峽的詩人，下船的時候，就變成了俠客。
紅葉漫三峽，船行其中猶如畫中游
俠客，行萬里路中將固有的規(guī)范變形，將平美如境的夢破碎重整。他們將在科舉的教科書中學(xué)到的信仰，打碎或被動破碎，然后在行走中重建信仰。
看看唐朝隱逸詩人代表陸龜蒙的《峽客行》”萬仞峰排千劍束，孤舟夜系峰頭宿。蠻溪雪壞蜀江傾，滟滪朝來大如屋?！闭Z言險怪,世事憤慨，大有俠客引刀一快的勢頭。
再看韋莊，一生輾轉(zhuǎn)各地，60歲才熬到進士，但三峽美景撫慰了他，他看出了對立的美?！皯涀犹湓忱@樹哀，雨隨孤棹過陽臺。波頭未白人頭白，瞥見春風(fēng)滟滪堆”（《下峽》）。其他詩人都描寫滟滪堆“奇、險、難”，他偏偏用春風(fēng)比擬反襯。
皇室出生的納蘭性德，三千寵愛過一生，在評論諸葛亮護衛(wèi)劉氏父子時，也有超越封建王朝的豪俠大氣魄，比如《詠史》“勞苦西南事可哀，也知劉禪本庸才。永安遺命分明在，誰禁先生自取來？”
云繞夔州
清朝雖興文字獄，但總有幾位氣骨豪邁俠士。龔自珍看瞿塘“西來白浪打旌旗，萬舶安危總未知。寄語瞿塘江上賈，收帆好趁順風(fēng)時。”（《己亥雜詩》）學(xué)者的積養(yǎng)、英雄的抱負、仙俠的氣骨都在其中。
俠之大者，越大俠越孤獨，越難以形容；如江河，越壯闊越難以描述。他們自滔滔滾滾，移向莽莽蒼蒼。
可能即使他們走出三峽，走到終點，也沒有破譯來世一遭的意義，可生命的意義，不就在于尋找意義的過程嗎？
七、看見的是風(fēng)景，看不見的是修行
中國古畫中大多是“山水行旅圖”。畫里畫外，看見的是風(fēng)景，看不見的是修行。
山水修行是體悟中國式美學(xué)和中國式哲學(xué)的最好方式。
瞿塘美景
古代書院往往要選在山林，與現(xiàn)實社會保持距離。大自然顯示的是宇宙的生命，即道的生命。在山林中讀書，更容易體會到生命與天地之交流。詩人們是從古代書院里走出來的人，從小與自然親近。他們的腳步，不像今天的新文化階層，職位越高越匆匆。速度與深遠是沖突的。古人沒那么匆匆，他們腳步緩慢，就可以和自己對話，慢慢地儲蓄和醞釀一種情感。想想那些詩人們，擁有獨立高絕的思想和高妙的語言駕馭能力，是多么難得的事。他們因為獨立的思想而精神富有，生命因此而靈動飛舞。
那些有著偉大思想的文學(xué)家、社會家、藝術(shù)家、政治家，無不是腳跟立定，眼睛卻穿過滾滾云煙，眺望天地連接處。
奉節(jié)縣城
讀夔州里的詩人，總覺得他們沒有衰老過，總是有著孩童的純真和明朗，甚至老頑童的脾氣與志趣，也許是因為三峽的水，詩人們泛起了百折不撓的韌性，更有了變通的靈性。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成熟，是心境如水，集包容，沉穩(wěn)，滲透，涵蓋，動靜，取舍，進取等等智慧于一體。
由單純到復(fù)雜，再回歸成熟的單純；由混沌到清醒，再回到清醒的混沌；由聰明到智慧，再回歸到大智若愚。
所以我們看到了質(zhì)樸又深邃的唐詩，還有質(zhì)樸又深邃的古城——夔州。
藝道，藝術(shù)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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