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食道癌整整折磨一年零三個月后,我媽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無限留戀,極其不甘心地閉上了雙眼。
走之前,她曾連續(xù)十二天沒有進食。我和我爸輪流拿湯匙往她唇邊滲點水,也有多半順著她枯瘦如柴的脖頸往下流掉了。
但是,她卻頑強地?fù)沃豢跉?,時不時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四下打量著房間。我知道,她是在找一個人。
我媽找的這個人,就是我的姐姐李紅。
可是,直到我將一根頭發(fā)放到我媽的鼻孔前,頭發(fā)紋絲不動,我姐都沒邁進過家門半步。我這段時間給她打的電話,發(fā)的微信,都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喪葬服務(wù)隊的工作人員把我媽的遺體抬進冰棺后,家里主事的人安排我去我姐家報喪。
不知是我姐提前聽到風(fēng)聲躲起來了,還是巧合,我在他們家并沒有見到她。我只好跟她公婆說了一下大致的情況,便走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房間里查對還有哪些親戚沒有通知到,外邊突然傳來了嘈雜的吵架聲。中間還夾雜著我爸那已經(jīng)嘶啞如貓叫的聲音。
我心里一驚,連忙扔下手頭的事往外跑。
門外大坪里,我爸正揮舞著手中的掃把,沖著人群中的幾個人哇啦哇啦叫。因聲音小周圍又吵,聽不清楚他在叫些什么。
我正納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時,突然發(fā)現(xiàn),被圍在人群中央的,正是我姐的公公和婆婆。
我叫李妙,今年三十一歲,出生在湖南一偏遠小鎮(zhèn)上,縣城的婆家離娘家五十多公里。我爸媽膝下總共有兩個女兒,姐姐李紅和我。
兒時的我們家,跟別的家庭沒什么兩樣。我爸在外邊幫人開車,拿固定工資,我媽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店賣衣服。
家里的平靜,是被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給打破的。
我二十歲那年的暑假,一個烈日炎炎的正午,家里來了三個衣著華麗的不速之客。后來才知道,那是我姐的親生母親和姨媽,以及外婆。
她們的到來,不但讓我姐非我爸媽親生這身世大白于天,還把我心底的疑慮,為什么我的媽媽,比同學(xué)的媽媽大了那么多,也一同解釋了。
多年前,我爸跟我媽結(jié)婚六七年一直沒有孩子。找附近的醫(yī)生也看過,藥吃了不少,可我媽的肚子一直都是平的。
我奶奶以為我媽是那種天生沒有生育能力的“石女”,擔(dān)心他們老來無靠,暗地里托人四處周訪誰家有不要了的小孩。家里出變故,養(yǎng)不起了的也行。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二三年后的一天,天剛蒙蒙亮,有人拿個小紅毛毯包著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放在我爸媽家門口,還點了一發(fā)短炮仗。
我媽聽到聲音穿好衣服出去看時,只見著了被炮仗嚇得哇哇大哭的我姐。
我爸媽抱著這軟乎乎的新生命,對望著的眼里,全是欣喜。我奶奶一走進門,連性別都沒問,就取名為劉喜。
我媽覺得不好聽,改為劉紅。
劉紅的生母找上門后,我們才得知當(dāng)年她生下的是一對龍鳳胎,因家庭條件不好,害怕帶不活,才決定將女兒送走。
原本以為,他們跟這女兒就再無瓜葛了。誰知,他們的兒子在22歲這年,不幸因車禍去世了。
20多年后的他們,家庭境況與當(dāng)年早已是天壤之別。不但有了自己的廠子,還在數(shù)百公里外的城市買了好幾套房。
兒子的離去對他們整個家族來說,都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也就是這時候,他們才記起還有個女兒在外邊,并開始著手找她。
因為當(dāng)年知道我姐下落的人,基本上都已不在人世。所以這幾年時間,他們費了很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我姐的下落。
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也得知,我爸媽在抱養(yǎng)我姐后的第四年,生下了我。
在他們看來,我爸媽反正還有一個女兒,無論他們是與我姐相認(rèn)還是把她接回去,對我爸媽的生活都沒什么影響。
他們還說,愿意在金錢上補償我爸我媽。
三個陌生女人找上門的那一天,我爸和我媽都不在家。得知她們的來意后,我奶奶還是把我媽找了回來。
我媽卻二話不說把她們轟出了門,還把他們帶來的禮品都扔了出去。她覺得,既然當(dāng)初把她送了出來,就沒有把她認(rèn)回去的理。
可世上的緣分真是說不清楚。正當(dāng)那幾個人無可奈何地準(zhǔn)備離去時,我姐騎著一輛男式摩托車,“唰”一下停在了家門口。
劉紅的生母僅只看了我姐一眼就淚流滿面。
所有在場的人,包括我姐本人在內(nèi),都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姐跟她親娘,實在太像了。一樣的單眼皮、薄嘴唇,一樣的圓腰肥臀,溜肩膀。
我姐一臉茫然地,直勾勾地望著對方,問我媽:“媽,她們是誰呀?”邊說打量著她們的穿著,和地上那些被我媽扔出去的,一看就知道不便宜的禮物。
我媽見事情想瞞也瞞不住了,又覺得我姐也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身世,便把那女人是她親媽的事說了出來。
得知所有前因后果,尤其聽到她的雙胞胎弟弟去世家里才來找她后,我姐的表現(xiàn)跟我媽如出一轍:堅決不認(rèn)。
我媽和我奶奶看到我姐的反應(yīng),交換了一個欣慰的眼神。
然而,半個月后,事情卻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我姐的親爹親娘,開著一輛亮閃閃的黑色越野車,再次來到了我家。
這一次,他們是來感謝我爸媽的,感謝他們幫忙把我姐帶大。還帶來了許多我從來沒見過的禮物,和一個存折。
我媽在我姐的親娘把存折打開,看到上面我姐的名字時,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沒幾分鐘,她就泣不成聲。
那一刻不只是我媽,連我都有一種遭到背叛的感覺。我媽含辛茹苦把我姐帶到21歲,卻抵不過對方找過來的這半個月。
我奶奶更是當(dāng)場就罵開了:“如果早知道她是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還不如喂條狗!一條狗養(yǎng)這么久,也該養(yǎng)熟了!”
罵著罵著,我奶奶又冷著臉,直把我姐的親爹親娘往外趕。對方只好撂下東西,匆忙開車走了。
晚上我爸下班回來,聽完事情原委后,飯也顧不上吃,騎上摩托車帶著我媽和我,直奔我姐家而去。
然而,還沒等我爸?jǐn)[出“興師問罪”的架勢,我姐的公婆就來了個先發(fā)制人。
我姐的公婆說,就算是我爸我媽帶大了我姐,他們也沒有權(quán)利阻止她跟親爹親媽相認(rèn)。還試圖道德綁架我爸媽,說如果是真的愛我姐的話,就應(yīng)該成全她。
更何況,那邊的爹娘要什么有什么。
我爸媽我媽沒有理睬勢利眼老太,只想把我姐帶回家好好問清楚。我姐卻把我拉到一邊,跟我說,跟她親爹娘相認(rèn),其實是她公婆的意思。
那天她親媽找上門后,她公婆不知從哪兒聽說了這事,還知道了那邊經(jīng)濟條件超好。加上她親媽沒過幾天,也找到了她公婆家,她這才不得不把聯(lián)系方式給對方。
我姐讓我跟我爸媽說,在她心里永遠只有我爸媽,絕不會有別的爸媽。我深信不疑,拉著我爸媽回了家。
可是,之后沒幾天,我媽卻親眼見到我姐的親爹娘,開著車帶著她和她公婆一家,在鎮(zhèn)上最好的餐館里吃飯。一同前去的,還有我姐夫和我姐的兒子。
我媽氣壞了,帶了她這么多年,親爹親媽請吃飯竟然不叫我們家,當(dāng)場就用手機拍下來,發(fā)給了我爸。
我爸班也顧不得上,馬上趕了回來。等我爸怒氣沖沖地帶著我媽趕到我姐家時,我姐一家早已吃完飯回家,一家人正在做午睡。
我爸連叫幾聲我姐沒聽到有人應(yīng)答后,抄起家門口的一條板凳,把她公婆家堂屋里新買的一輛女式摩托車,砸了個稀巴爛。
然后,沖著聞聲趕來的我姐臉上連甩兩個巴掌,拉上我媽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爸跟我們說,從此以后,就當(dāng)我姐得急癥死了。我媽還把我姐留在家里的東西都打好包,放到了外邊走廊上。
后來,自知有錯的我姐,曾多次向我爸我媽道歉,并表示在她心里一直只把我爸我媽當(dāng)做親人。
可我爸媽再沒讓她進過家門。
碰了幾次釘子后,我姐當(dāng)天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之后的我爸我媽生日,過年過節(jié),她真的沒再回過家。托我轉(zhuǎn)交的錢,我爸媽也從沒收過。
聽人說,我姐和姐夫也曾去他爹娘的廠里上過一段時間的班,但沒干上多久就回來了?;丶也痪?,我姐生了二胎。
我姐夫帶上禮物來我家報喜時,也同樣遭到了我爸媽的鄙夷和驅(qū)逐。我爸推搡著他,不許他進門,我媽則把他帶來的禮品,一樣一樣地往外扔。
一筐子的雞蛋摔得稀爛,黃的白的流得滿地都是。
自那之后,我姐再也沒給我爸媽拿過一分錢,也沒給他們打過一個電話。就連我結(jié)婚、生孩子,也只在微信上發(fā)來紅包,沒來人。
就連最喜歡我姐的奶奶去世,我姐也只是騎著摩托車,匆匆來匆匆去。沒做任何停留,根本沒有想去那曾經(jīng)住過二十歲年的家里去看看的意思。
去年上半年,我媽吞咽困難,到醫(yī)院一查:食道癌。
我懵了,抖著手給我姐發(fā)去信息,希望她能來醫(yī)院看看我媽。可是,直到我媽做完二十多天的放化療出院,也沒見著她的影子。
這時候,幾乎所有熟知我們關(guān)系的人都知道,我姐其實已經(jīng)完全認(rèn)那邊的爹娘為親人了。那邊的爹娘不但出資給她公婆翻建房屋,還替我姐夫買了輛二十多萬的車。
因身體不好,不得不轉(zhuǎn)讓掉經(jīng)營多年的服裝店后,我媽有事沒事就給我打電話,聊著聊著又不由自主地把話題扯到我姐身上。
每當(dāng)這時候,我媽總要悠悠的感嘆:“我們當(dāng)初是不該把你姐夫拒之門外,也不該扔了她的雞蛋??墒?,她心腸也是真的硬。這么多年了,我連她的第二個孩子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p>
我眼眶一酸,找不任何安慰她的話。
前不久,我媽已吃不下東西,靠在醫(yī)院打點營養(yǎng)針維持著。
我知道她時日無多,瘋狂給我姐發(fā)微信、打電話??伤娫挷唤游⑿挪换?,仿佛已不復(fù)存在。
最后的日子里,我媽其實是非??释芤娚衔医阋幻娴?。我也曾試圖去我姐家找人,可始終沒見到她。問她公婆,也只說不在家。
我只好把我姐的兩個孩子都拍照,帶回給我媽看。我媽盯著照片看上老半天后,視線總會緩解挪向門外。我知道,我媽心下其實早已原諒了我姐,她還是希望我姐能來看看她的。
其實我也想不通,為什么我姐到這時候了都不能原諒我媽。難道她對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就真的就沒有丁點兒感情?
答案終于在我媽火化的前一天掲曉了。
我姐姐公婆來我家吊孝被拒之門外的第三天,我姐終于拎著一個行李箱風(fēng)塵仆仆地回了家。
一進門就跪倒在我媽靈前,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哭嚎:“媽媽!”我木然地看著她,沒上去勸也沒陪著她跪。
我姐不停地拿額頭往地上撞,邊哭邊訴:“媽媽呀,不是我想跟他們相認(rèn),而是我不得不認(rèn)呀。我公婆說,如果我不認(rèn),就要把我趕出家門,把我的兒子送到那邊去撫養(yǎng),我能有什么辦法?
自從知道我有個有錢的爹娘后,孩子的爸爸就不想再出去干活,只想去那邊廠里吃現(xiàn)成的揀現(xiàn)成的,還逼著我跟著一起去。
他原以為,到那之后,人家會把他當(dāng)大爺貢起來。誰知,人家卻只當(dāng)他是叫化子。他又受不了要回來。
回家越想越不甘心,正好那邊提出讓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跟那邊姓放那邊去帶。他又逼著我生了二胎。媽媽呀,我的命從來沒由自己做過主,一直都是迫不得已的呀!
孩子真的生下來后,那邊廠里出了事,遲遲沒來接孩子。他爸奈不住,親自跑了過去。那邊卻說已經(jīng)沒精力養(yǎng)孩子了,頂多只能替他買個房。
孩子爸爸拿著買房的錢翻建了老房子,又買了個車,家里是連孩子上學(xué)的錢都沒有了。我能怎么辦啊,媽媽!為了我的孩子,我不得不出去賺錢的……”
我不知道我姐哭訴的過往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狀況。
不過,不管怎樣,人性的自私和貪婪,見利忘義,在他們身上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這是不二的事實。
唯一讓人能感到些許欣慰的是,我姐終于勇敢地嘗試著與人性對抗,跟往事和解了。至于她私底下有無懺悔之心,和對我媽的悲憫,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我媽在天有靈,應(yīng)多多少少能得到些慰藉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