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也是個能干人，大家都這樣說，我也看的出來。
在我特別小的時候，我感覺奶奶不是很喜歡我們，連我叔叔家的堂姐弟，奶奶共有四個孫女，一個孫子。
奶奶生了四個孩子，我爸，我叔，還有兩個姑姑。奶奶的孩子顏值都比較高，高過我們孫子這一輩。
在那個年代，奶奶的每個子女都上過學，數(shù)我爸學歷最高，但是他性格執(zhí)拗，所以婉拒了村干部的頭銜，也婉拒了小學校長的邀請，選擇遠出打工。為此奶奶很生氣，因為她比較有虛榮心，如果爸爸能擔任這些，她會更有面子。
年輕人都出門打工以后，奶奶就真的列入留守老人的行列了，同樣，我們成了留守兒童。
奶奶的能干，是從別人對她的尊重里感受到的。鄰里之間都很和睦，男男女女對我爺爺奶奶都特別的恭敬，特別是別人家夫妻吵架鬧別扭以后，都會找我奶奶去勸，很多時候鄰居那些扯不清的家長里短，都會整家人圍到奶奶的小房子里，請她評理。而奶奶會把椅子圍成一圈，中心的凳子上放著沏好的綠茶，葵花籽，或者花生。
一般這種情況他們會聊到很晚，我都會背奶奶的一些名言：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打落牙齒和血吞；一個巴掌拍不響；關起門就是一家人；莫讓外人看笑話………
恩怨再深，火氣再大，冷戰(zhàn)再久的人，在奶奶的房子里都不曾大聲爭辯過。她幫助鄰里朋友解決過太多問題，如果給她一個名義，那就是居委會大媽。
但是，她也會跟我爺爺鬧架。年齡越大，奶奶越喋喋不休，一句話重三遍四的念叨。我們不愛聽，就躲了，但是爺爺無處可逃。
奶奶很勤快，她也逼著爺爺勤快。五十多歲的時候，她總是催爺爺下地干活。爺爺一身的病，哮喘，整天的咳。這是個難治的病，只要有人說起任何偏方，奶奶都要試一下，她怕爺爺離開她。
有一年冬天，我看見奶奶拎著一只死貓，和一把菜刀，紅著眼睛從外面回來，當時好奇，但是不敢問。直到有一天和爺爺吵架，奶奶邊哭邊數(shù)落：我從小螞蟻都不敢踩死啊，人家說燉貓肉能治哮喘，我一看到人家剛死的貓掛在樹上，趕緊就給你帶回來，我閉著眼睛給它放血，刀還沒下眼淚就先下來了??！
要不怎么說女人強大的時候無可估量呢。
后來我爸媽都出門以后，和奶奶相處的比較多。她是一個幸福的奶奶，每天晚上我們五姐弟都在她的小院子里做各種游戲，她則坐在燈光下縫衣服，摘菜，或者是扇扇子。爺爺一般是看著我們，抽著汗煙，時不時的吐吐口水，咳兩聲。我們會纏著爺爺講劉皇叔（三國）的故事，也會纏著奶奶唱山歌，奶奶時常笑的彎腰直不起來。
爺爺奶奶這個時候是很幸福的，奶奶從這時候就開始愛掰著手指頭數(shù)她的兒孫：過年的時候你們姑姑家的兩個表妹來了，我這群孫兒就差一個可以湊一桌啦。
奶奶開始很會炫耀了。見誰都要夸夸她的孫女成績好啊，孫子聰明懂事啊，兒子又賺了錢，女兒找了好工作啊。
她也喜歡聽別人的稱贊。在我記憶的最深處，她就一直被人羨慕著，稱贊著：你福氣好啊，兒子媳婦都有出息，又孝順，孫子孫女有禮貌又懂事。這種時候奶奶從來沒有謙虛過：那是的，我這幫兒孫個個都是好得沒話說的。
然后我就覺得很好笑，笑奶奶為什么連謙虛都不懂，同時也很高興，長大以后，慢慢的就感覺很酸很澀。因為奶奶這一生，其實是辛苦又操心的一生。
我們越來越大，奶奶越來越老，她清秀的臉頰逐漸凹陷，明亮的眼睛也慢慢褪去神采。
奶奶愛熱鬧，誰家有事她都知道，同時她也愛趕潮流，還特別愛美，她有很多的花衣服，雖然她不舍得花錢，但她還是買了很多我們看了都會羨慕的花衣服。忘記是哪一個季節(jié)的哪一天，是我們那里曬衣服的日子，奶奶那天能把院子鋪滿了。竹竿井井有條的排列著，掛滿花花綠綠的衣服，大部分都是奶奶和小姑姑的，小姑姑十幾歲就出門打工了，買回來數(shù)不清的時尚服裝，對她來說都過時了，她不會再穿，然而奶奶還是每年都給她拿出來曬，姑姑交代過把衣服分給侄女們，然而奶奶仿佛每件都舍不得，總覺得還得給姑姑留著。那個時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就把衣服全分了，放著不也浪費嗎？
小姑姑是奶奶最貼心的孩子，卻也是最不省心的孩子。人老了總希望兒女都成家立業(yè)，有依有靠才放心，可偏偏我小姑姑就是單身主義者，走南闖北，幾年才能回一次家。
奶奶這時候就愛掰著手指頭算，哪個孩子沒成家，哪個孩子沒生娃。
后來我輟學了。而且在家早戀。我一直防著奶奶，生怕她發(fā)現(xiàn)。想不到她卻是支持的，她希望我能留在她身邊吧，她覺得女大當嫁嘛，還幫我做父母的工作。只是她會提醒我保護自己。
后來我也出門打工了，早戀也結束了。
再后來爺爺去世了。
爺爺走了以后，奶奶就孤單了。兒女全在外面打工，孫子孫女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
我時常在想，她那個時候的白天是怎么度過的，夜晚又是怎么度過的？
我給奶奶的電話越來越少?？偸墙裉煜胫魈齑螂娫?，明天就忘了，后天又想著等下不忙的時候打電話，不忙的時候又忘了。
也許是不知道打電話能干什么，能有什么用，能說什么。
七年沒有回家之后，就更不敢打電話了。因為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而兩個孩子她都沒有見過。
電話那頭她總是說：什么時候把孩子帶回來我看看。
電話這頭我總是說，心虛的說：明年。
一直這樣，重復這樣，一晃就是七年了。
我知道，那些時候，她肯定也掰著手指頭算：我又有幾個重孫子了？過年又有誰不回來？
七年前，我叔叔意外去世了。這件事情是我們一家人都不想去提起的悲傷。叔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也是和奶奶相處最多的，拌嘴最多的，嬉皮笑臉最多的。
叔叔走后，奶奶的每一天可能都是黑暗的。我能想象到她總是站在屋后，看著叔叔的墳墓發(fā)呆。也許她會經常過去跟叔叔聊聊天，我想做媽媽的應該就是這樣吧。
然而奶奶依然堅強的生活著。
孤獨，病痛，都折磨著她。她總是不愿意跟兒女出來，只是在守護故去的親人。我總想著她半夜身體不舒服怎么辦？下雨天她沒菜吃怎么辦？有什么事情沒人知道怎么辦？然而她總是說她很好。
她開始很會花錢。
送禮，相隔幾座山的，連名字都不清楚的人家，有紅白喜事奶奶都要去送禮。我想她也許是太寂寞了。
吃藥?，F(xiàn)在農村有各種騙局，因為年輕人都不在家，老年人空虛又有閑錢，使得各路騙子乘虛而入。爸說，奶奶每天要吃九次藥，怎么勸都不聽，都是各種“高檔”養(yǎng)生保健的藥，錢花了無所謂，就怕吃出問題來。奶奶怕死，她想活久一點，無非是舍不得滿堂兒孫，誰不想長長久久的關注著兒孫們。
后來那些年，奶奶每天與藥做伴，奔走于各家醫(yī)院。好在兩個堂妹嫁的比較近，時常照應。再后來，奶奶和幾個同樣留守的獨身老奶奶結成了聯(lián)盟，天天膩在一起聊天，逛街，打發(fā)時間。但是她的身體卻是一天不如一天。
在這幾年里，我人沒回去，錢也沒回去。自己也是白手起家，日子過得緊巴巴，連家都不敢回，只是偶爾在她生日或者過年的時候，點到式的拿點錢，偶爾打個電話嘮叨幾句，幾乎都是她在講東家長西家短的，我越來越沒有話說。
后來奶奶得了食道癌，醫(yī)生的建議是不手術，畢竟年紀大，大家的想法也都是保守治療，免一次痛苦。
然而奶奶她太想活著了，知道自己癌癥以后，她的心理首先會崩塌，其次如果沒有手術，她怕外人覺得她的兒女舍不得花錢。一生好面子，又舍不得離開這滿堂兒孫，她自己的選擇是手術。
在上海手術后，住在小姑姑家，恢復期傷口感染。這個手術在腰部穿了八個孔。其中幾個發(fā)生感染需要縫針。
縫針的時候沒有用麻藥。我小姑姑親眼看著醫(yī)生直接用針去縫傷口，淚如雨下，心痛的站都站不穩(wěn)，然而奶奶，她卻咬緊牙關沒有出聲。。。
之后的兩年里，奶奶身體時好時壞，天天不離藥。
老房子里住著奶奶一個人。
屋后不遠處是爺爺和叔叔的墳。
一個拖著病的老人，始終堅持一個人住在那里。
我奶奶有一個愿望，就是希望我爸也能在老家建房子，落葉終要歸根，這樣她才放心。所以即使我們都勸爸爸不要回老家建房子，他還是堅持回家買了房。知道這是奶奶的愿望以后，都理解了。
新房子二樓背面有一大塊空出來的露天陽臺，我爸說他打算在那搭一個小廚房，奶奶喜歡吃柴火燒的飯，以后她要是想吃就去小廚房煮。
2015年的冬天，我們打算回家過年。
全家人都很欣喜，我更是激動。七年沒回家，第一次回去最讓我開心的就是能讓奶奶見到她的兩個重孫子。
我們打算臘月25開車回家。我大的姑姑也在這里工作，她過年打算不回去。
回家肯定是找不到路了，只能用導航，我這樣調侃自己。
自從我爸媽回去以后，奶奶的精神和身體都好了很多。我期待回去看到健康平安的奶奶。
25那天凌晨三四點，被大姑姑的電話吵醒，她說她也要和我們一起回去，因為奶奶進了搶救室。
我傻了，但是我不相信緣分就真的這么絕。
我們中午出發(fā)，從廈門到重慶，要二十多個小時。
出發(fā)一個小時以后，家里有親戚說漏嘴，奶奶已經去了。
我姑姑嚎啕大哭。
二十多個小時的長途，我老公一個人第一次開高速。大家心里都有心事，帶著悲傷。
我是那種能把大事化了的人。甩甩頭，什么都別去想。
然而七年終究還是就不能再多二十多個小時。生命說逝去就逝去，她一刻都不等，一刻都不等。
越是離家近，心越是平靜不了。
七年前我回家，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那次是我爺爺去世。
都是怎么了，生不見，都要死了才哭的死去活來。
奶奶一生愛熱鬧，喜排場。爺爺去世時，非常的熱鬧，奶奶很滿意，老人去世，守夜的人是越多越好。她一直擔心她將來百年之后沒有像爺爺一樣的人氣。
爸爸說，奶奶自己挑了個好日子。奶奶的葬禮維持了三天，每天晚上進村的路進不了車，每天準備的酒菜都不夠，好多客人飯都沒吃上，附近鄰居都回家一袋一袋的把自家的土豆，白菜什么的背過來救急。隔壁幾家都擠滿了人，好多都是全家一起來。
半夜電突然出故障，一個堂弟組織了幾輛摩托車，開到周圍的田地里，齊刷刷的打開大燈，那一刻，作為我們主人，感動不已。
這絕對是我們那里最熱鬧的一場葬禮了。奶奶的愿望，實現(xiàn)的非常圓滿，能有這么多人來悼念她，也是她這一生自己積的福。
奶奶和爺爺合葬。
我們在老房子屋角，回頭便可看見奶奶的墳。我怕回頭，我覺得我會很傷心吧。
我回頭了。不知道有多少花圈，圍成了一片花海。我突然笑了，笑中帶淚，奶奶啊，你還是很幸福的。
在叔叔去世的這幾年里，我想象了無數(shù)種叔叔墳墓的樣子，地點，和見到他墳墓以后的反應。也很多次在夢中夢到。每次想到他，眼角泛淚。然而我真正見到了，卻不知所措，因為我不相信，那就是我曾經活生生的叔叔現(xiàn)在永眠的地方。
從老家回來，生活步入正軌，心情慢慢平復。
我時常在想，為什么會這樣。有很多事情，我是不是做的太差。
七年，我怎么好意思不回家！
七年，怎么不跟奶奶見一面！
七年，我再窮也不該不管她！
七年，我既然活的好好的，憑什么把什么事情都敷衍著，拖拉著！
越想就越后悔。雖然我奶奶衣食無憂，但那不是我給的。她那么多個孫子孫女，唯獨我，內心有愧，因為在我有能力以后，長大之后，她需要的時候，我避的遠遠的。
此生不長。沒有失去過機會，就始終覺得自己有的是機會。錯過了，說什么都是徒勞，增傷悲罷了。
想到奶奶，我就恨自己。她在臨終前，躺在我爸懷里，顛簸在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她盯著我媽媽，舉起僵硬的手，一個一個掰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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