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顛倒號無時
君子自污張公智
如果你有個上級,白天睡大覺,晚上爬起來上班,你是什么感覺?
有人要說了,哪有這種人呢,不是有病嗎?
但世上還真就有這號人,并且晚上上班的時候,還要叫上你陪著,你是不是想罵娘?
有朋友說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投訴他,把他扳倒,不就行了嗎?
還真不行,這個人你還真扳不倒。為什么呢?因為他是張之洞。晚清的這位國之重臣,不僅是一方封疆大吏,更曾直入軍機(jī)處,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里是一般人可以扳得倒的呢?
據(jù)資料記載,張之洞是個“怪人”,這個督鄂18載,對武漢的工商文教事業(yè)有過奠基之功的重要人物,卻有著一個與眾不同的工作習(xí)慣和生物鐘。作為朝廷大員,照理應(yīng)是夙興夜寐、宵衣旰食,但張之洞卻偏偏不是這樣:他非要每天下午兩點開始睡覺,這一覺往往要睡到晚上十點多鐘——這以后才是他辦公的時間。
他個人如此“顛倒黑白”倒不要緊,牽連一大批人都得向他靠攏。也是,誰叫你是下屬,他是張之洞呢?湖廣總督,封疆大吏,上馬管軍,下馬治民,得罪不起。
張之洞辦公的地方,也就是湖廣總督府,就在今天的武船內(nèi)部,現(xiàn)在來看,那是一棟不太大的房子,在周圍高大的現(xiàn)代化建筑的映襯之下,已經(jīng)失去了昔日的榮光。值得一提的就是門口這條解放路,這個名字想來不太久,還是建國以后的事情,在此之前,他叫中正路;那么中正路之前呢,他叫長街。長街,其實就是正街,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正街。漢口的正街就是漢正街,漢陽的正街就是顯正街,而武昌的正街呢,自然就是這條長街了。
今天去翻看武昌的老地圖,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長街上的府衙特別多,為什么呢?其實就跟張之洞這種“黑白顛倒”的作息習(xí)慣有很大關(guān)系——如果離得太遠(yuǎn)了,實在是受不了啊。
你想啊,張之洞作為湖廣總督,日理萬機(jī),不對,在他這里,變成了“夜理萬機(jī)”,他要晚上上班,周邊的工作人員與其他僚屬,往往等到深夜才能等到他的傳見,又不敢走。等到傳見了,張之洞談興上來了,他可以旁征博引,滔滔不絕,讓你直到清晨也不得出署。有時他老人家瞌睡來了,連哈欠都不打一個,就沉沉睡去了,一醒又開始叫人。所以,被接見的人既不能告退回家,也不能離開得太久、太遠(yuǎn),不定何時他老人家緩過勁來,眼皮子一睜,還要與你徹夜長談,也是不可知的事情。
如果是你,你能怎么辦呢?說不聽,扳不倒,想來想去,只剩下一條路,那就是搬得離他近一點,更加靠譜。這樣,每天晚上被他折騰的時候,還會少受點罪,因此,這就是為什么武昌的長街之上府衙特別多的原因了。因此,也為今天留下了不少話題和談資。
想一想,張之洞這習(xí)慣,對國家也有好處。你想啊,每天下午兩點睡覺,晚上十點多才起床理政辦公,算下來,張大人連晚飯都省了。
當(dāng)年讀到這里的時候,我是很不理解的,張之洞這樣的人,不貪財不求利,什么樣的習(xí)慣改不了,非要留下這樣一個小小的惡習(xí),讓人攻擊呢?
后來,當(dāng)我看到有人開始攻擊他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原來這是他特意留下的小把柄,專門讓人去揪的。
在中國,有一句特別奇怪的詞,叫“君子自污”。我們年輕的時候,特別想追求完美,希望成為完人,不允許別人說自己有一點的問題,也不能正視自己有缺點,但世上哪有這種沒有缺點的人呢?特別是身在官場的人,總會時常被人攻擊,如果你身上沒有缺點,讓人無從下嘴,那就會讓人覺得你非??植?,不敢與你結(jié)交和站隊,導(dǎo)致你根本無法坐大,如果別人想攻擊你,又找不到你明顯的把柄,那就只能去栽贓陷害你,造成你更大的硬傷,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是這個道理。
因此,聰明的人往往就會專門留下一些人人皆知,卻又無傷大雅的小把柄給別人,讓人去攻擊,這樣,雖然名聲不太好,卻也不至于因為別人的攻擊而傷筋動骨,可以專心于操作自己的事情。這就是中國人“君子自污”的智慧。
那么,張之洞這種“黑白顛倒”的習(xí)慣,有沒有這種可能性呢?我覺得是有的。我這么說,并不是胡亂瞎猜,而是有實實在在的證據(jù)的。
因為當(dāng)年,對于張之洞這種古怪的作息習(xí)慣,不少同僚是很有看法的。
1893年5月12日,徐致祥上書彈劾張之洞的折子,送到了光緒皇帝面前。奏折上說:“張之洞辜恩負(fù)職,興居不節(jié),號令無時?!?/p>
憑心而論,說張之洞辜恩負(fù)職,有失公平,“興居不節(jié),號令無時”,倒是不冤枉。
在大清,彈劾一名封疆大吏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像都察院這種機(jī)構(gòu),“專掌風(fēng)憲,以整頓綱紀(jì)為職?!辈还苣闶嵌啻蟮墓伲灰阕龅氖掠泻τ趪嬅裆?,都能被彈劾。
有意思的是,這次站出來彈劾張之洞的人身份是“大理寺卿”,而且也是清流黨,張之洞的好朋友,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最高法院院長,正三品,一名省部級高官站出來彈劾另一名省部級高官,朝野震動。
表面上看,張之洞的官場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但其實,難題是甩給了光緒皇帝。
養(yǎng)心殿上,小太監(jiān)看著光緒皇帝拿著折子心煩意亂,趕緊過來倒茶。張之洞畢竟是封疆大吏,朝廷里一伙兒人要借著皇帝之手收拾張之洞,他也覺得不好辦。
首先,張之洞是混跡官場多年的人物,早年得到慈禧太后賞識,在京城中是清流黨的領(lǐng)袖,到了地方又任職兩廣總督、湖廣總督這樣的要缺,還積極參與近代化的改革,怎么看都是朝廷倚重的股肱之臣,這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下馬的。
再說,張之洞是誰的人?朝野都知道,張之洞真正的“導(dǎo)師”是慈禧太后,是老佛爺?shù)年P(guān)門弟子。想當(dāng)年張之洞參加殿試,閱卷大臣認(rèn)為他的對策才氣逼人,有點出格,判為三甲之末。戶部尚書寶鋆獨賞此才,將他提置二甲之首。到了慈禧那里,大筆一勾,將第三、第四名對調(diào),二甲之首的張之洞躍入一甲,成為探花。慈禧太后這一筆,直接為張之洞推開了封侯拜相的大門。張之洞也心知肚明自己是“太后”的人,從此對于慈禧太后感恩戴德,關(guān)鍵時刻總是站在“后黨”一邊。
這些個陳年舊事,光緒怎么會不清楚呢?因此,對于如何處罰張之洞,他也不敢貿(mào)然下命令。萬一處置不好,張之洞能掀起什么風(fēng)浪誰也不好說。
光緒帝左思右想,這事兒可是燙手的山芋。這案子既不能交給和張之洞關(guān)系不好的徐致祥手里去辦,也不能交給和張之洞關(guān)系很好的李之藻、張之萬等“清流黨”大佬。
不過,光緒也不是吃素的,他能當(dāng)30多年的皇帝,水平還是有的。思慮再三,光緒皇帝做了一個特別有水平的決定,把徐致祥彈劾張之洞的奏折分抄給兩江總督劉坤一和兩廣總督李瀚章,讓同樣段位的兩個封疆大吏去查張之洞的案子,劉坤一著重查張之洞在湖廣任上的事情,李瀚章著重查張之洞在兩廣任上的事情。這樣,如果張之洞真如彈劾所說的,即使對他嚴(yán)辦慈禧也不會說啥,畢竟證據(jù)確鑿。
光緒皇帝把張之洞的命運交到了劉坤一和、李瀚章手里。這兩人可都犯了難,同朝為官,如何處理?尤其是李瀚章,如果真的查到什么,張之洞下水,只會把他和弟弟李鴻章的關(guān)系搞得更僵,惹得慈禧太后不高興。
但同樣作為一方封疆大吏,這兩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心里清楚得很,這些家伙揪住張之洞不放,表面是攻擊生活作風(fēng),其實是想查張之洞的經(jīng)濟(jì)問題。張之洞作為一方要員,這些年熱心洋務(wù),本意是想出成績,因此總在上大項目,由于花錢如流水,落下一個“錢屠”的名號。那些清黨心里很清楚,既然能成為“錢屠”,難保這些錢不進(jìn)張之洞的私人腰包?所以,查一查,肯定能查出問題來。
如果用這樣的方式就能查出張之洞的問題,那么同樣作為一方大員的劉坤一和李翰章也肯定會被用同樣的方式給收拾了。所以,他們也聰明得很。既然你只說生活作風(fēng),那我們就查生活作風(fēng)好了——這也不是個什么大問題。
于是好戲來了,劉坤一就推脫自己忙,沒工夫親自到武漢去調(diào)查張之洞,只派了手底下的兩個人作為代表,到湖北一趟,一來了解下基本情況,二來也算對朝廷布置的工作有個交代。劉坤一給派去調(diào)查張之洞的下屬定了個原則“公事只問是非”,具體的工程細(xì)節(jié)、經(jīng)費花銷不是他應(yīng)該管的范疇,說白了只要張之洞面上情況過得去,劉坤一沒打算為難他。
而李瀚章呢,也是一樣,表面上裝作認(rèn)真調(diào)查的樣子,實際上胡亂寫了一份材料上交。但其中有兩句話寫得特別公允,我們可以拿出來分析一下:“譽(yù)之者則曰夙夜在公,勤勞罔懈。毀之者則曰興居不節(jié),號令無時。既未誤事,此等小節(jié)無足深論?!?/p>
就這樣,兩份調(diào)查報告都交上來了,結(jié)論很明確:問題確實有,生活問題,皇帝的面子給了;雖然有問題,但沒有經(jīng)濟(jì)問題,張之洞的面子也給了,等于自己的位置也保住了。最終,這場彈劾以“此等小節(jié)無足深論”的方式落下帷幕。
所以,張之洞的君子自污,不做一味的完人,讓他平安度過了人生中的這一次大難。
其實,類似的處世智慧,在曾國藩和左宗棠之間也演繹的非常到位,晚年的慈禧就怕漢人的大臣勾結(jié)起來對付朝廷,這點小心思被曾國藩,左宗棠一眼就看破了,于是他們兩個雖然惺惺相惜,但表面上卻反復(fù)爭斗,你參奏我一本,我彈劾你一次,就這樣斗了一輩子,也保了一輩子的平安。最后一個謚號“文正”,一個謚號“文襄”,都是非常高的評價了。
所以說,不要過度追求完美,也是非常重要的人際交往智慧了。留下一些小缺口,供他人說,供別人笑,也是人生的常態(tài)。畢竟,落入凡間的天使,一定要有那么一點點缺憾,才會讓人魂牽夢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