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實業(yè)報國
真武鎮(zhèn)森泰油坊的創(chuàng)始人,是我的曾祖父,名國鈞,字稼軒。按徐氏近代字派排列順序計算,應該是第十四代。他是前清遺老,生卒年代不詳,少年聰慧,過目成誦。他十七歲那年,就已長成一位身材高挑、濃眉大眼的翩翩少年。那天,他套上了一襲淡青色的綢布長衫,外罩一件黑緞子馬褂,頭戴一頂絳色瓜皮帽,腦后拖著一條油光水滑的長辮子,足蹬一雙薄底快靴。他父親執(zhí)著他的手反復叮囑道:“這次去省城趕考,權當是練練筆,開開眼而已,不必太認真了。你年紀還小,來日方長,有你施展才華的時候哩!”接著,他又轉身對送考的老先生拜托一番,這才望著他們師徒二人上船離岸,又目送了很遠很遠,直至船影消失后,方才轉身回家。他這次赴省城,是參加本省學政主持的童試,結果順利考取了秀才。
二十三歲那年,徐秀才早已脫去滿臉的稚氣,也已經娶妻生子了。這一年正好趕上欽派的考官到省城鄉(xiāng)試,于是他便帶上一名書僮,再赴省城,結果又輕松中舉。翌年開春,他又懷揣二百兩紋銀,仍然帶著書僮雇船赴京,暫時住在京城一家旅館里苦讀,為禮部主持的全國會試作準備。在此期間,他夙興夜寐,讀得十分辛苦。有時讀得太累了,為了張弛有度,調節(jié)精神,偶爾也帶上二三兩碎銀子,叫上小書僮,一道外出散步,或赴坊間、效外游覽,或到茶肆酒樓飲酌。這些地方都是三教九流麇集的場所,各種新聞趣事層出不窮,令他大開眼界。
數(shù)月來,徐舉人所到之處,耳聞目睹的都是朝廷腐朽無能,官員貪污受賄,衙役兇悍如虎,洋人的堅船利炮虎視眈眈,還有水旱災害頻仍,兵匪到處橫行,真是天災人禍,內外交困,民不聊生。因此逼得“長毛”造反,天地會、白蓮教殺貪官、燒教堂、搶軍糧,遍地烽火狼煙,各路英雄豪杰揭竿而起。九州大地風起云涌,大清帝國已經搖搖欲墜。大廈將傾,何以支撐?他苦思冥想,搜索枯腸,徹夜不眠,終無救國良方。后來,偶然聽友人提到李鴻章、張之洞等官員興洋務、辦實業(yè)的消息后,精神為之一振。遂又托人找來相關資料,細細研讀后,思路豁然開朗。是?。∥┯袑崢I(yè)才能救國于將廢,救民于水火。雖然人的能力有大小,但都應該各盡所能、報效國家。無國哪有家?真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旦找到正確的道路,他便義無反顧,再也無心安坐于書桌邊了,于是決定棄考回家去大展鴻圖。當他打點行囊時才發(fā)現(xiàn),只剩下五兩銀子了,只好挑出幾件值錢的衣物去當鋪,當?shù)枚畠杉y銀,又雇了一條小船,結清旅店的賬目后,便輕舟而返。
徐舉人回到張士良后,便將在京城的所見所聞和自己的打算詳細稟告父母,幸好二老都能理解當前的形勢,因此也很支持兒子的主意。于是,他就將家中多年積蓄全部拿出來,又賣掉十畝良田,這才湊足所需資金。翌年秋天,他便去真武鎮(zhèn)開設了一爿森泰油坊。起先只有三間簡陋的作坊,五條牛、兩盤石磨和一架木地龍,雇傭十余名工人,日產黃豆油百余斤。
這時,我的曾祖父已是一位體格魁梧、皮膚黝黑的壯漢了。他那四方臉上,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腦后拖著的大辮子又粗又長、烏黑光亮,一直垂到腰下,辮梢上還纏著一綹紅綢帶,干活時就將它盤在頭頂上,用一根竹簪別住。他膂力過人,掄起三四十斤重的大鐵錘,就像呼呼轉動著的風車,一下一下地狠狠砸在油榨上,黃澄澄的豆油便汩汩地流出來。他一口氣能砸一百下,誰也不敢跟他比高低。他平時生活很節(jié)儉,春秋兩季都穿一身老青布褲褂,光腳上套一雙草鞋。夏天就赤裸上身,下穿一條灰土布大褲衩,肩搭一條濕毛巾,光著腳板四處奔波勞碌。冬天除了加上一套黑布棉衣外,還把腳上的草鞋換成一種用蒲草和破布條、爛棉花混合編織而成的蒲鞋。日常都在油坊里同工人們一道干活,從磨黃豆開始,經過蒸餾、制餅、裝餅、上龍開榨為止,樣樣精通,每天都干得汗流浹背,從未休息過一天。每日三餐也都在大伙房和工人們同吃一口鍋里的飯菜,偶然要一只咸雞蛋解饞,鴨蛋太大了,是萬不能吃的,即使一只咸雞蛋,也只能吃一半,剩下的用紙將破口封好,留待晚餐時享用。
那時,他每年都要去揚州城里繳納錢糧,每次都帶上一個小徒工,背上銀元和干糧,半夜里就踏著星光啟程,一路緊趕,直到卯時才進東關城門。辦完事后已近中午,主仆二人就到茶水爐上買幾大碗開水,就著干糧和咸雞蛋,填飽肚子后小憩片刻,便又風塵仆仆地趕回家。從未乘過一次車船,因為省下的那筆川資足夠吃好幾天白米飯了。在他一生中,最奢侈的享受就是每天晚上拖著疲乏的身子,踏著昏暗的月光回到家中,就著點了兩根燈草的豆油燈,慢吞吞地啜幾口高粱元泡,漫不經心地剝開花生殼,將花生米一粒粒丟進嘴里細細咀嚼,還瞇起眼睛悠悠地品起味來,直到有點暈暈忽忽時,才心滿意足地倒在床上沉入夢鄉(xiāng)。
森泰油坊在曾祖父的苦心經營下,生產規(guī)模與日俱增,鼎盛時作坊擴建成三十余間,還建了兩間油廒,作為貯油的倉庫。此時拉磨的牛已增至五十多頭,石磨有十余盤,大小木地龍有五架,工人已達百余名,每天產油近千斤。僅靠門市銷售量不大,于是便出現(xiàn)供大于求、庫存積壓的情況,他就派人用獨輪車將豆油推到附近的四鄉(xiāng)八鎮(zhèn)去趕集,后來又派人挑著油擔子深入鄉(xiāng)間走村串戶叫賣,就這樣,很快便又開辟了新市場,原來的銷路不暢反而變成了供不應求。遺憾的是,他老人家這時已年逾花甲,再也無力增產了,直到我祖父接棒后,才又達到新一輪的產銷平衡。
曾祖父賺到錢以后,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揚州城里足額繳納錢糧,從未拖欠過分文,他必須履行當初實業(yè)報國的諾言。接著,便是向地方的公益、慈善事業(yè)捐款捐物,為當?shù)匕傩彰鉃脑旄?。再就是增加工人工資,改善大家的伙食,將逢五逢十吃肉作為一項制度規(guī)定下來。四時八節(jié)還給工人提上幾斤油和肉以及應節(jié)的點心果品等,讓他們回去與家人一道歡度佳節(jié),共享天倫。工人們有困難時,他都熱心幫助,慷慨解囊。那時油坊工人勞動強度大,出汗多,沾染的油污也特別多,所以每天放工時都要洗澡。他便籌資建成真武鎮(zhèn)最大最好的浴室,向油坊工人及家屬免費開放。每遇年關和災荒,他都親自施粥、施糧、施衣被。遇有疫病流行時,他又組織醫(yī)生和藥店施醫(yī)、施藥、施棺材,所有費用,一概由他支付。他自己的生活卻十分節(jié)儉,甚至過于苛刻,從不貪圖享受。他還常常教育子女們:“古人云'君子之澤,四世而斬’。你們不能靠祖產過日子,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人人都要自力更生,養(yǎng)成勤儉節(jié)約的良好習慣?!彼砟赀€用毛筆恭恭敬敬地抄寫了一張《朱子治家格言》,請人裝裱起來,懸掛在大廳正面墻上,世世代代勉勵后人。
曾祖父臨終前的那段日子,吃得很少,身體極度虛弱,大家都勸他進些補品,他卻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何必強求呢!”祖父實在不忍心看著他如此干耗下去,便悄悄托人捎來半斤道地的上好高麗參,準備煎湯摻在米湯里喂他。后來不慎被曾祖父知道了,竟惹得他震怒不已,還責罰祖父跪在祖宗牌位前近一個時辰,直至鄭重立下保證后方才寬宥。
彌留之際,他一直喃喃自語,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么。過了片刻,又十分吃力地伸出右手食指,抖抖顫顫地指向右前方。這時有人猜測,他可能是對油坊里的事放心不下,又有人認為,他可能有什么貴重的東西要交待,但都沒有得到他的認可。還是知父莫如子,只有祖父能猜透他的心思,便迅速跨前一步跪倒在床邊,又伏在他耳旁柔聲道:“掛在大廳里的那幅治家格言,我們都背熟了,永遠刻在心上,堅決照辦,您就放心吧!”他聽到此話后,便閉上了雙眼,眼角里還擠出一?;鞚岬臏I珠,又長長嘆了一口氣,最后才戀戀不舍地離開這繁華似錦的人間世界。
我的祖父方頤公,字建侯,生于1878年,卒于1941年。他中等身材,皮膚白皙,一張圓團臉上洋溢著書生的秀氣,兩只大眼睛閃爍著聰明和睿智。平時愛穿一襲做工考究的黑貢呢長衫,外罩一件天青緞馬褂,大背頭上戴一頂黑緞子瓜皮帽,帽頂上綴著一顆大紅棗似的珊瑚球,帽子前額上則嵌一枚晶瑩剔透、溫潤光潔的和田白玉。
祖父待人誠懇,熱情好客,出手大方,與曾祖父的一貫作風截然相反。當年他在上海讀書時,有一次曾在一家飯店里大擺筵席宴請賓客,恰巧曾祖父有事赴滬,也在這家飯店的馬棚里啃著冷燒餅避雨。當他聽到大廳里的喧鬧聲,就走出來瞧熱鬧,不料竟是自己的愛子在此擺闊,于是怒發(fā)沖冠,走上前去不分青紅皂白,揪住兒子一頓暴打,眾人勸解不開,直到兒子雙膝跪地求饒方才罷手。此后,祖父便收斂了許多,每月開支也節(jié)省了不少,學習成績倒是大有長進。老人家也就饒恕了兒子的不肖,待學業(yè)完成后,就讓他到油坊協(xié)助經營,直至曾祖父晚年,又將森泰油坊和親手置買的三百多畝良田,連同祖產一百畝田,全部交給兒子料理,不久便駕鶴西游了。
祖父接手后,首先打造了五艘木船以供運輸之用,又派人常駐產豆區(qū)收購黃豆,以保證原料供給。接著,就改造木地龍,使它快出油、多出油。還更換了全部的磨盤,新添一批壯牛,淘汰一批老牛,以提高生產效率。正當業(yè)務迅速發(fā)展時,他又聽說蘇南人已用機器榨油了,便動員當時尚在揚州中學讀書的兒子(即我父親),利用課余時間去蘇南考察機器榨油的情況。不久后,又利用暑假派我父親去日本,花重金購回一臺榨油機,開足馬力時日產豆油兩噸多,這在當時的蘇北地區(qū)算是很先進的設備了。同時還全部淘汰掉牛、磨和木地龍,精簡下來的工人改做收購、運輸和銷售等工作,沒有辭退一人。后來又派人到附近鄉(xiāng)鎮(zhèn)油店聯(lián)系,與他們一一簽訂批發(fā)供貨合同,從而使銷售量又翻了一番。那時,北至高郵、西至車邏、南至邵伯、東至宜陵的群眾都吃上了徐家生產的豆油。森泰油坊從此名聞一方,祖父則以誠實守信和儒雅風度贏得“儒商”的美譽。
祖父的兩個兒子都在上海名牌大學里學有所成,這在當時的小鎮(zhèn)可謂鳳毛麟角。他最后留給子女的財產,除了半機械化的森泰油坊以及布店、南北貨店、浴室等產業(yè)以外,還有一座磚瓦結構的二層樓房、大小四十余間住宅和千余畝良田。不過,不幸被曾祖父言中了——“君子之澤,四世而斬。”傳到我父親剛歷三世,徐家的財產就煙消云散了。當然,這是天災人禍共同作用的結果,也是社會進步的必然趨勢。其實,這些浮財原本都是身外之物,得到了不必欣喜,失去了也不必悲傷。
1941年,我祖父逝世,因他的胞弟方灝(字朵三)已先他而逝,本當將森泰油坊交給我伯父和父親主持,但因當時兄弟二人都在外地工作,祖父晚年常發(fā)哮喘病,便請他的姑母即我曾祖父的妹妹協(xié)理。她十八歲那年,許配給當?shù)匾晃粫闳思业墓?,擇定翌年完婚,妝奩俱已齊備,不料姑爺突然暴病身亡。盡管尚未過門,但她立志守節(jié),為夫披麻戴孝,終生守寡,曾祖父只得安排她永住娘家。
曾祖父的妹妹此時已年逾七旬,但身板還算硬朗,一雙小腳猶如端午節(jié)吃的粽子,只有三寸多長,要扶著丫鬟才能走路。她的飲食起居,都由一位貼身丫鬟伺候,另一位粗使丫鬟則專門負責搬運物品、來回跑腿的活兒。還有一位梳頭媽子,專門替她梳頭絞臉,陪她說話解悶。她有時坐累了,就令人扶著到后花園散步賞花,有時還將賣唱的叫到家里來,唱一天揚州小開口(一種揚劇曲調)開心解悶。她日常飲食清淡,不吃油膩大葷。每天早點只喝一小碗冰糖燕窩,吃兩塊精制點心。中午則是一杯雞汁或牛肉汁,吃半小碗常熟買來的晚粳米燜飯,配上魚蝦蔬菜制作的四菜一湯。晚上只喝一小碗熬得黏黏稠稠的香米粥,還有四碟精制可口的小菜。睡前還要喝一小碗銀耳蓮子羹或白糖藕粉糊。她從來不喝茶葉,每天都以參湯作為飲料。不過,她人老心不老,處處要管,事事要問,每月逢五逢十都要查賬。她雖不識字,但記憶力特別強,所以就讓賬房先生捧著賬本念給她聽,她不但能記住那一筆筆枯燥的數(shù)字,還能聽出一些門道,指出一些問題,發(fā)出一些指示,藉以維護她的絕對權威。所以,這位老姑奶奶漸漸便成了森泰油坊的實際主人。
此時,她的兩房侄媳,即我的祖母和叔祖母已先后去世,她的侄兒、侄孫和侄孫媳們每天早晚都得跪在房門口請安問候,直到她說一聲“起來吧”,才敢起身離去,所以大家都對她敬而遠之。只有一位名叫小胖子的遠房侄子對她畢恭畢敬,整天守在她身邊端茶倒水,捶腰捏腿,有時還說說笑話,學學貓歡狗叫,逗她高興,伺候得十分周到,人們背后都謔稱他是“老佛爺”身邊的“小李子”。所以我祖父逝世后,她便宣告:“我的兩個侄孫正轂、正輅都在外面做事。我又老了,只想吃口安穩(wěn)飯,也不想操那份閑心了。侄兒小胖子正當年富力強,也很老實,又肯吃苦,以后就讓他多擔點責任,暫且協(xié)理坊里的事務,等兩個侄孫忙完了回來,再交給他們吧?!薄袄戏馉敗钡能仓家幌?,誰敢不遵呢!
1943年,步入耄耋之年的老姑奶奶,終于走完了她的人生旅途,心滿意足地趕往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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