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我參加高考,是高考最后一次在7月份舉行,高考尚未來臨的時候,小舅給外公外婆找好了回萬年的住處,在水泥廠千枚巖二舅開大車修車的地方。2001年我讀高一結(jié)束寒假最后一次到老家湄池。冬天的時候,媽媽和我在外公家對面的山上安葬阿太的墓前合影留念,那會兒阿太和太公的墓前還沒有立碑。我記得二舅家的平房大開間里對著池塘的那扇斑駁生了鐵銹的窗戶。窗臺旁邊外公放了一張一人多高的五斗櫥,抽屜里外公放了各式各樣雜亂的物品,電話本、圓珠筆、硬幣、剪刀、降血壓的藥品、老虎鉗等等,硬幣里很多是梅花一角和五角的,我喜歡用鉛筆臨摹在白紙上畫出一角硬幣的樣子。
外公外婆知道我喜歡吃各種瓜子,她們就買來西瓜子葵花子用袋子裝好放在鐵皮的餅干盒里,那里面還有許多其他的糕點,例如柿餅是外公喜歡吃的,甜而軟爛,有時候還有沙琪瑪米糕之類的都是舅舅們和媽媽孝敬給他們的,二舅喜歡買腦白金給外公,外公對補品最常吃的就是西洋參了,他常對我說“西洋參是好東西,儂姆媽身體佛好,(你媽身體不好)要多吃點,你外婆好傻,波伊起都喔恰,(給她吃都不吃)”。外公外婆和舅舅們在一起時都說家鄉(xiāng)方言,久而久之我也會了。倘若把湄池鄉(xiāng)音語言分為十級的話,我能算四級,聽的懂,說的來一部分,就是不地道,經(jīng)常被舅舅們笑。鄉(xiāng)音是親人之間的語言,沒有了鄉(xiāng)音,親人之間多少有點生分。聽起鄉(xiāng)音就能一半回到故鄉(xiāng),特別在遠離家鄉(xiāng)的時候,鄉(xiāng)音勝過美妙的音樂。十六七歲的年紀,我對故鄉(xiāng)的情感是哪里有外公外婆在,哪里就是最恬靜最淳樸鄉(xiāng)下。媽媽對故鄉(xiāng)的情感大抵是哪里有外公外婆在,哪里就是家。
兄弟姐妹當中數(shù)我回湄池老家的次數(shù)最多,一是我是孫輩當中唯一的女孩,外公外婆對我格外疼愛,二是父母也寵我,總是順著我讓我寒暑假多和外公外婆相處些時日,互相陪伴。長大了我漸漸懂得,人與人之間的愛與恨情感千萬種,我和外公外婆之間是隔代間最親密的依戀和寄托的親情。外公和別的老人不同,他從來不重男輕女,這個好思想真是太難得,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一碰到在某些地方重男輕女的封建老舊思想,我就特別的鄙夷。我也特別感謝我的爸爸,爸爸沒有沿襲爺爺家的舊俗,對我傾其所有,只要我一個女兒,我和媽媽都特別欣賞爸爸這一點。
每次去湄池鄉(xiāng)下,我都覺得非常的快樂。院子里養(yǎng)了一條叫“小旺”的狗狗,是外公從別人那里要來的,小黃狗剛來的時候就一個多月大點是個小奶旺,外婆給它搭了個窩,用稻草墊在一個籃子里,放了一個填了舊棉花的枕頭,小狗蜷縮著身子躺在窩里,外婆給他一個小瓷碗,碗里盛了淘了肉湯和蔬菜湯的米飯,有時候也會放點肉骨頭,小狗狗吃的香噴噴的,我經(jīng)常忍不住抱起它,這還不夠,冬天我怕小狗冷,還要把小狗抱上床,給它取暖,外婆也不攔我,她也愛各種小動物。小旺狗跟著外公外婆好幾年,直到后來2001年外公外婆回萬年不得不把它送人,就給了隔壁村里的老鄉(xiāng)。狗狗長大了長高了,有一回外公想起它,就跟我一起去看它,大老遠小旺看著外公來了,爪子撲在外公的褲腿上,眼淚汪汪的,聲音嗚咽嗚咽的跟人哭起來一樣,特別舍不得外公。外公是重情義的人,對待小動物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對待親朋好友了。
呆在湄池鄉(xiāng)下,每年外公外婆都會在池塘旁邊那一小簇一米見寬的地方開墾出一塊狹長的小菜地,夏天黃瓜、絲瓜、苦瓜、豆角的藤曼就順著外公插在土里的小竹竿往上長,米黃色的小花骨朵下就是一顆果實,矮一點的有青色的辣椒、西紅柿、茄子。外公外婆種出來的茄子是細長細長的,西紅柿是青里透紅,夏天外公常常用塑料桶采摘蔬菜,西紅柿酸甜酸甜的,管夠。外婆還會在菜地里種上大個蔬菜,冬瓜、南瓜大的有十多斤。在浙江人們喜歡用蒸的方法烹調(diào)食物,鄉(xiāng)下里的老灶燒柴火,放上蒸屜,南瓜切片,茄子切段,擱在碗里隔水蒸,食物清淡有清香,只需要蘸上些少許醬油或是白糖,滋味就出來了。小時候吃的菜,全部是有機食物,綠色天然無添加。夏天里外公外婆常吃的兩道菜,一道是菜兜湯,咸咸的給自己補充鹽分,一道是絲瓜西紅柿湯,有紅有綠,酸甜開胃。食物簡單雖然沒有好看的造型,卻讓我吃的特別滿足。小舅舅一家常笑道若是到我們家,十回去九回我家就在吃豆泡,其實不光我家愛吃豆泡,外公也是愛吃,每次外公騎著個小三輪帶著外婆和我去趕集,少不了來一袋豆腐干或者豆泡,腐竹之類的豆制品,再稍回一兩斤肥瘦相間的豬肉,才是圓滿的。
九十年代中,外公才退休將近十年,在外婆眼里,有一種聲音最好聽,就是叮鈴鈴郵政局里的郵遞員踩著自行車挨家挨戶送信的清脆鈴音,每個月外婆會按時收到一封掛號信,那是廠里寄給外公的退休金的郵遞單,外婆取的時候要在郵遞員的冊子上蓋上印有外公名字的戳。外公外婆對待晚輩很大方對我就不用說了,盡管一個月才四百多元的退休金,上街時外公買完菜,還是特意帶我去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的文具店讓我挑選文具用品,有一回兒,我看中了一個黑貓警長的鐵皮雙層文具盒,十多塊并不便宜,外公一點也不猶豫地付了錢給我買,自己的衣服鞋帽總是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不便宜不舒服絕對不下手?,F(xiàn)在想起媽媽對盼盼,也是一樣的道理,外公外婆對外孫女的愛是不需要理由的。付家的親人們大都對自己摳門對家人大方,付家的家風就是這樣在一點一滴當中,從外公外婆身上傳給了舅舅和媽媽。
盡管退了休,外公外婆的晚年生活仍然離不開勞動。他們每日早睡早起,清晨五點多天還沒亮,外公外婆都起了身,先生火做飯,外婆會抓起幾把米糠拌著剩飯加一點水攪拌均勻給雞喂食,我怕臟,只會站在一旁看著外婆喂雞,外婆也舍不得讓我干活,除了給雞喂食,外婆家里還養(yǎng)了兩條小豬,小豬胃口好,每天都要吃很多,外公會去割一點南瓜葉紅薯藤,外婆再添上些殘羹剩飯,大雜燴式的用塑料大桶拌好,一勺一勺地勺進豬槽里,兩頭趴著窩邊的小豬看見外婆來了,立馬站起來跑到豬槽,呼嚕呼嚕地不到幾分鐘就吃個精光,邊吃還邊發(fā)出啪啪地喝湯水的響聲,外婆這個時候就輕輕地拍拍它們的肚子,和它們說話“佛要搶,滿嗲恰東,有某老老東!”(不要搶,慢一點吃,有很多?。?,喂完豬和雞,外公外婆帶上毛巾草帽和鋤頭要走上幾里地去后山的菜地里割草施肥,到季節(jié)的時候還要到田里插秧割稻。一年下來只有過年的時候相對清閑些。
后來小豬長大了,長到可以賣錢或者自己吃的時候,我沒有見著,只剩下空落落的豬圈。大概是快到2000年,外婆的腰實在彎不下去了,外公也干不動重體力活了,家里才沒有養(yǎng)豬。家里的小貓小狗外公外婆一直都養(yǎng)著,久而久之養(yǎng)出了感情,養(yǎng)出了習慣,外婆把瘦瘦的野貓喂成了肥肥的家貓,每到飯點,外婆一喊“歐少,喵喵,夸點來恰丸”(貓貓,快點來吃飯!)不一會兒,兩三只小貓就不知從房頂樹叢里鉆出來,躥到外婆的腳前來覓食。小貓小狗給外公外婆帶來了樂趣,他倆愛熱鬧,付家人的性格很少孤僻憂郁,只可惜養(yǎng)寵物的習慣只有付杰一家繼承了下來。
湄池鄉(xiāng)下的星空很純凈,空氣里有泥土活著露水的清新味,夏天的享受就是大家搖起蒲扇,在院子里聽知了叫,數(shù)著星星看著月亮,吹著涼風,孩子們追著螢火蟲,大人們聊著天話家常。外婆家的右邊走過去二十米有一條小溝渠,跨過石板就是別家阿婆的老屋,老屋的屋檐構造很像徽派建筑,高高低低的幾字型,老屋的墻壁上布滿黑斑和青苔,屋子里夏天涼快,冬天寒冷。別家阿婆都很喜歡我的外婆,她們聊天起來都是笑呵呵的,只可惜多半阿婆之間的話我聽不懂,那些個名字我也對不上號。我在她們口中鄉(xiāng)音里叫“阿秋屋里的囡”(我媽媽名字里有個秋字,囡是女兒的意思),我覺得浙江的鄉(xiāng)音比萬年的鄉(xiāng)音好聽許多,這也許是因為我更喜歡外公外婆的緣故吧。
湄池離萬年不過四百多公里,但是在過去經(jīng)濟不太發(fā)達的時候,依靠慢速火車,火車轉(zhuǎn)汽車也要十幾個小時,一夜的顛簸疲倦了身體,卻不曾動搖少年時對回鄉(xiāng)的渴望。歷經(jīng)人間百態(tài),嘗遍酸甜苦辣,我終于開始懂得外公外婆那一顆無論在萬年呆了多久最后還是想回歸故里執(zhí)著的心,湄池的鄉(xiāng)下留給我成長過程中不能抹去的快樂美好生活印記。等孩子們再大一點,我一定會帶著她們走進湄池,住在鄉(xiāng)下,拜一拜外公外婆,爬一爬家鄉(xiāng)的后山,記住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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