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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梁惠王下
第02章 梁惠王下

【原文】
莊暴見孟子,曰:「暴見于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乖唬骸负脴泛稳??」

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

他日,見于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

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

曰:「王之好樂甚,則國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也?!?

曰:「可得聞與?」

曰:「獨(dú)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人?!?

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眾?!?

「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于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之音,舉疾首蹙額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于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唤裢跆铽C于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額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于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淮藷o他,不與民同樂也?!?

「今王鼓樂于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于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

孟子對曰:「于傳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猶以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問國之大禁,然后敢入。臣聞郊關(guān)之內(nèi)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于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

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整事獯鬻,勾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对姟吩疲骸何诽熘跁r(shí)保之?!弧?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dāng)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

「《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淮宋耐踔乱?。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齊宣王見孟子于雪宮。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

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齊景公問于晏子曰:『吾欲觀于轉(zhuǎn)附朝舞,遵海而南,放于瑯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觀也?』

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諸侯朝于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bǔ)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為諸侯度?!唤褚膊蝗唬簬熜卸Z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痪肮f,大戒于國,出舍于郊。于是始興發(fā)補(bǔ)不足。召大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征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聞與?」

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guān)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dú),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fā)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dú)。』」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場,爰方啟行?!还示诱哂蟹e倉,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太王好色,愛厥妃?!对姟吩疲骸汗殴珌嵏?,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划?dāng)是時(shí)也,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

王曰:「棄之?!?

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內(nèi)不治,則如之何?」

王顧左右而言他。

孟子謂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jìn),今日不知其亡也?!?

王曰:「吾何以識(shí)其不才而舍之?」

曰:「國君進(jìn)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后可以為民父母?!?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

孟子對曰:「于傳有之?!?

曰:「臣弒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xué)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xué)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于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xué)而從我』,則何以異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它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yùn)而已矣?!?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于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稌吩唬骸簻徽?,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shí)雨降。民大悅?!稌吩唬骸簭形液螅髞砥涮K?!唤裱嗯捌涿?,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兄父,系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qiáng)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dòng)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于燕眾,置君而后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曰:「兇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zhuǎn)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shí),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于齊、楚。事齊乎?事楚乎?」

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筑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茍為善,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qiáng)為善而已矣。」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yǎng)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蝗ミ摚饬荷?,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粡闹呷鐨w市?!?

「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弧?

「君請擇于斯二者?!?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jiān)唬骸杆站?,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

公曰:「將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于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后喪逾前喪。君無見焉!」

公曰:「諾。」

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與?」

曰:「否,謂棺槨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謂逾也,貧富不同也。」

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于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譯文】

莊暴遇到孟子時(shí)說:“我今日拜見大王,大王跟我說他愛好欣賞音樂,我當(dāng)時(shí)無話可說。”

又說:“喜歡音樂怎么樣呢?”

孟子問:“大王喜歡音樂,齊國現(xiàn)在恐怕很不錯(cuò)了吧?”

過了幾天,孟子進(jìn)見齊宣王,說:“大王跟莊先生說喜歡音樂,有這回事嗎?”

齊宣王很尷尬地說:“我并不是喜歡先代圣明君主的那種高雅音樂,只是欣賞些時(shí)下通俗音樂罷了。”

孟子:“大王喜歡賞樂,齊國該是相當(dāng)不錯(cuò)了吧!古代音樂與當(dāng)今流行樂曲沒有根本區(qū)別?!?

齊宣王:“能說來聽聽嗎?”

孟子:“一個(gè)人賞樂很快樂,與別人一起賞樂也快樂,哪種更快樂一些呢?”

齊王:“不如與別人一起賞樂?!?

孟子:“與幾個(gè)人一起賞樂很高興,與很多人一起賞樂也很高興,哪種更高興呢?”

齊王:“不如跟多人一起賞樂?!?

孟子:“現(xiàn)在我給大王講講賞樂的道理。今日大王在這里鼓樂齊鳴,老百姓聽見大王的音樂聲,都搖著頭皺著眉說:‘我們大王喜歡音樂,為什么把我們逼到了這種悲慘至極的地步:父親見不上兒子,兄弟、老婆、孩子無法團(tuán)聚?!袢沾笸踉谶@里打獵,老百姓聽到車馬滾滾的聲音,看到鳥羽牛尾裝飾的大旗,紛紛皺著眉頭搖著腦袋說:‘大王喜歡打獵,為什么使我們悲慘到了這種地步:父子不見面,兄弟妻子無法團(tuán)聚。’這沒有別的,只是不與百姓共享歡樂的原因。

“要是大王在這里賞樂,百姓聽到鐘鼓宏大的節(jié)奏、絲竹委婉的旋律,紛紛興高采烈地歡呼:‘我們大王身體很健康,否則怎么能賞樂呢/大王在這里打獵,百姓們聽見車馬聲,看到羽毛大旗的艷麗,都興高采烈地說:‘我們大王身體大概很好??!要不怎么還來打獵呢/這也沒有別的,與民分享快樂罷了?!?

“現(xiàn)在若是大王能夠與民同樂,那么就可以稱王于天下了?!?

齊宣王問:“周文王的園林七十里見方,確有其事嗎?”

孟子回答:“記載中是這樣的?!?

齊宣王:“那么是否太大了點(diǎn)?”

孟子:“百姓們還覺得太小呢!”

齊宣王:“寡人的園林四十里見方,老百姓就嚷嚷著太大了,真是不可思議。”

孟子說:“文王的園林方圓七十里,割草打柴的人去那里,抓野雞打兔子的人去那里,是與百姓共同使用的。老百姓覺得它太小,難道不是很正常嗎?我剛到齊國邊境,先打聽清楚在齊國有什么禁忌,然后才敢進(jìn)來。我聽說城墻邊上有一片方圓七十里的禁苑,殺里面的麋鹿要按殺人罪論處,這實(shí)在是一個(gè)四十里見方的大陷阱??!老百姓覺得它太大,這有什么不合適嗎?”

齊宣王問:“結(jié)交鄰國有什么原則嗎?”

孟子回答:“有的。只是仁慈的君主才能以大國身份去為小國謀劃,所以有商湯王曾經(jīng)服務(wù)于葛國,周文王善待昆夷人。只有聰明的君主才能以小國身份為大國盡力,所以太王古公父謹(jǐn)慎地結(jié)交獫狁、越王勾踐恭順地去吳國聽從安排。以大的服從小的,是自然而然地符合了萬物運(yùn)行的規(guī)律;以小的服從大的,是因敬畏而遵循了自然的正常規(guī)律。前者可以擁有天下并保持安定,后者可以擁有自己的小國并維持其安寧。所以《詩經(jīng)·周頌·我將》中說:‘敬畏天道的神威,才會(huì)保持安寧。’”

齊宣王說:“您說的太對了!但我有個(gè)毛病,就是愛好勇敢、喜歡武力?!?

孟子說:“那么希望大王不要喜歡小勇力。那些握緊劍柄、瞪大眼睛盯著別人、并惡聲惡氣地問‘哪個(gè)敢來跟我較量比試’的人,只是稍有武力的一般人,不過就能對付一個(gè)罷了。希望大王的勇敢更偉大一些。

“《詩經(jīng)·大雅·皇矣》篇中說:‘大王赫然震怒,馬上整頓軍伍去阻擋伐莒的敵人,從此增加了周國的福澤,以此證明了大周國在天下的地位。’這就是文王的‘勇’。文王一旦發(fā)怒,可以使天下人民得到安寧。

“《尚書》上說:‘老天孕育了一般黎民百姓,給他們君主來加以管理,給他們師長來加以教育,這就是幫助上天來照顧百姓的。各地之人有罪無罪由我來處理,哪一個(gè)敢不安分守己違背上天意志呢?’商紂王橫行霸道,有違上天管理愛護(hù)百姓的旨意,周武王深感可恥,隨即起兵伐紂。這就是武王的‘勇’。武王一旦發(fā)怒,也使天下百姓過上安寧的日子?,F(xiàn)在要是大王也大發(fā)雷霆之怒,從而安定天下之百姓,百姓們恐怕只擔(dān)心大王不夠喜歡勇敢呢!”

齊宣王在雪宮接見孟子時(shí)問:“品行高尚的人也享受這種樂趣嗎?”

孟子回答:“是的。人們得不到這種樂趣,就認(rèn)為是他們的統(tǒng)治者不對。因?yàn)榈貌坏骄驼u謗怨恨統(tǒng)治者當(dāng)然不對,但統(tǒng)治者不與人們共享歡樂,也是不對的。誰能因百姓歡樂而高興,則百姓也以他的幸福為滿足;誰能把百姓的憂愁當(dāng)成自己的憂愁,則百姓便也為他的痛苦而擔(dān)憂。如果國王能夠與天下百姓同憂愁、共歡樂,然后還不能稱王于天下,是不可能的。

“過去,齊景公問宰相晏嬰:‘我想先去膠東半島的芝罘山、召石山游覽,然后乘船沿海岸南下,轉(zhuǎn)游中部的眘邪山,怎么做才能跟古圣明君主的出游相媲美呢?’晏子回答:‘大王這個(gè)問題提得好!古代天子到各諸侯國去叫巡狩,巡狩的意思就是巡察自己所擁有的國土和人民。諸侯國君朝拜天子叫述職,述職的意思就是匯報(bào)自己履行職責(zé)的情況。這些出游沒有什么其他事務(wù),只是春天檢查耕種情況,對無力耕種的人發(fā)放一些補(bǔ)助;秋天檢查糧食收獲情況,對余糧不足以度過冬季的百姓給予一定的照顧。夏代時(shí)流行過這樣的諺語:我們大王不出游,我們就無法得到休息;我們大王不參與我們的計(jì)劃,我們從哪里得到一些幫助呢?所以天子的出游,實(shí)際上是幫助了各諸侯國的國君?,F(xiàn)在不同了,大群人員出動(dòng),要耗費(fèi)很多食物,饑餓的人得不到飯吃,勞動(dòng)者得不到休息,百姓們用憤怒的眼睛盯著游山玩水的人群。怨恨之聲不絕于耳,更有甚者為了活命就違法亂紀(jì)、為非作歹。這種有違上天意愿、暴虐百姓、浪費(fèi)糧食毫無節(jié)制的狀況,已經(jīng)到了流連荒亡的程度,諸侯們應(yīng)該引以為憂才是。順流而下、貪樂忘返叫流;逆流而上、貪樂忘返叫連;終日打獵不滿足叫荒;沉湎于飲酒而不自拔叫亡。古時(shí)賢明的君主,不追求流連的樂趣,也沒有荒亡的行為。望大王自己考慮該怎么做吧!’“景公聽了晏子的話,非常高興,馬上命令城內(nèi)戒除浪費(fèi)虛耗惡習(xí),到郊外出舍財(cái)物,開始發(fā)放救助以補(bǔ)充百姓生活的不足。并且命令樂師創(chuàng)作君主與大臣同心同德的樂曲,這就是《徵招》、《角招》兩道樂曲的來歷。當(dāng)時(shí)還有詩說:‘奉養(yǎng)君主有什么不對嗎?’奉養(yǎng)君主就是熱愛國君的表現(xiàn)?!?

齊宣王問:“人們都勸我將天子來泰山時(shí)建的明堂拆了,您認(rèn)為是拆了好呢,還是留著好?”

孟子回答:“明堂,是天子處理大事的地方。您要是像圣明君主一樣施行王政,就沒有必要拆了它?!?

齊宣王說:“那您講講實(shí)施王政又該怎樣吧1

孟子回答:“過去文王治理西岐時(shí),讓百姓按井田制耕種,用九分之一的精力為國家勞動(dòng)。官僚可以世代領(lǐng)取俸祿,邊關(guān)和市場只檢查但不征稅,山梁沼澤不劃出禁地,一人犯罪不連累妻子兒女。老人無妻叫鰥夫,老人無丈夫叫寡婦,老人無子女叫獨(dú),小孩沒有父親叫孤兒,這四種人無依無靠是最可憐的。文王施行仁政,首先就是照顧這些人。因?yàn)椤对娊?jīng)·小雅·正月》中都說:‘富裕的人可以生活了,唯獨(dú)孤立無援的人才最悲哀?!?

齊宣王說:“這話說得好極了?!?

孟子問:“既然您認(rèn)為說得對,為什么不照此實(shí)施呢?”

齊宣王說:“寡人有個(gè)毛病,就是貪圖財(cái)物?!?

孟子說“過去周人先王公劉也貪財(cái),《詩經(jīng)·大雅·公劉》上記著:‘倉里堆積著谷物,身上攜帶著干糧,連口袋之類的東西里也都填滿了。然后帶上弓箭,扛起斧鉞,準(zhǔn)備好了開始出征?!@樣家里有存糧,出門有食物,就可以遠(yuǎn)征啟程了。大王喜歡財(cái)物,也要讓百姓有點(diǎn)積蓄,跟實(shí)施王政又有什么沖突呢?”

齊宣王又說:“我還有個(gè)毛病,就是貪戀女色。”

孟子說:“過去周太王也喜歡女色,寵愛他的妃子,

《詩經(jīng)·大雅·綿》上記著:‘古公父早晨騎馬順漆水而行,來到岐山腳下,還帶著他的王妃一起來到這里視察住處。’在那個(gè)時(shí)候,百姓家里沒有未出嫁的成年女兒,也沒有娶不上媳婦的單身兒子。太王要是喜歡女色,也同時(shí)考慮讓百姓滿足這份同樣的要求,這與大王實(shí)施王政又有什么沖突呢?”

孟子問齊宣王:“大王的屬臣中,有人在去楚國游歷前,把妻子兒女托付給朋友照看,等到從楚返回時(shí),卻發(fā)現(xiàn)妻子兒女在忍饑受凍。對這樣的朋友該如何交往呢?”

齊宣王答:“跟他斷絕關(guān)系?!?

孟子問:“刑法官員不能管理處置轄內(nèi)人員,該怎么辦?”

齊宣王答:“撤職?!?

孟子又問:“整個(gè)國家一片混亂,又該怎么辦?”

齊宣王東張西望,馬上把話題引到別的事上。

孟子進(jìn)見齊宣王,說:“那些歷史悠久盛名遠(yuǎn)揚(yáng)的國家,并非指國境內(nèi)有枝葉參天的千年古樹,而是因?yàn)橛幸恍┦来o佐忠心耿耿的老臣。大王現(xiàn)在沒有可以信賴的親近大臣了,過去提拔上來的臣子,今日又不知到哪里去了1

齊宣王問:“該怎樣辨別那些沒有才能的大臣然后舍棄他們呢?”

孟子回答:“一國君主,要選擇賢明的臣子來輔佐。如果在左右親近之人中沒有賢才可用,則只能在地位低的人中選拔使其凌駕于過去那些地位高的人之上,選關(guān)系疏遠(yuǎn)的賢才越過親近之人而加以重用。像這樣的大事能不倍加謹(jǐn)慎嗎?左右親近說某人賢明,不一定對;堂下大臣都說他賢明,也不一定對;平民百姓都說他賢明,就應(yīng)該去實(shí)際考察了,若是果真賢明,便任用他擔(dān)當(dāng)一定職務(wù)。左右親近說某個(gè)人不稱職,不要相信;堂下大臣也都說此人不稱職,還不能輕信;直到平民百姓都認(rèn)為此人不行,這時(shí)就該實(shí)際調(diào)查了,若果真不稱職,便免除其所任職務(wù)。左右親信說某人該死,不能輕信;堂下大臣也說他該死,還不可輕信;平民百姓都說他該死,就派人檢查一番,發(fā)現(xiàn)他果真罪不可赦然后才能殺他。這就叫全國百姓殺人。大王若能這樣做的話,就是一個(gè)合格的君主了?!?

齊宣王問:“商湯流放了他的國君夏桀,周武王討伐他的國君殷紂王,有這回事嗎?”

孟子回答:“記載上是有的?!?

齊宣王問:“做屬臣的殺死他們的君主,這符合仁義規(guī)范嗎?”

孟子回答:“踐踏仁道的人叫‘賊’,違背信義的人叫‘殘’,兩者兼而有之的人就叫‘一夫’。我只聽說過周武王為民除害殺死了獨(dú)夫民賊殷紂王,沒聽說過以下犯上殺害君王的事?!?

孟子拜見齊宣王時(shí)說:“要蓋一大房子,一定先派總管去找大木料??偣苷襾砹舜竽玖?,大王就高興,認(rèn)為他能很好地履行職責(zé)。木匠刀削斧砍之后木料變小了,國王就生氣,認(rèn)為木匠干不了這種活。人家從小就開始學(xué)習(xí)這門手藝,出徒之后要干了,大王卻命令:‘忘記你先前學(xué)的,聽我的指揮’,這樣合適嗎?就好比這里有塊玉料,雖然價(jià)值萬鎰,也必須經(jīng)過玉匠雕刻琢磨才能合用。至于治理國家,也說:‘忘了你原來學(xué)的,只服從我就行了?!@就跟一個(gè)外行人教導(dǎo)玉匠怎么雕琢玉器有什么兩樣?”

齊國征伐燕國,取得了勝利。齊宣王問:“有人說不要出兵,有人勸我應(yīng)該出兵。擁有萬輛戰(zhàn)車的大國征討另一個(gè)同樣大的國度,只用五十天就大獲全勝,人的力量斷斷不能達(dá)到這種地步,這是上天的意愿,我要是不舉兵侵占燕國的話,必定遭到上天的懲罰?,F(xiàn)在燕國已落到我手里,怎么樣呢?”

孟子回答:“占領(lǐng)燕國后他們的百姓高興,就說明應(yīng)該占領(lǐng),從前武王興兵伐紂王,就是這種情況。占領(lǐng)之后燕國百姓不高興,就說明不該去侵占,從前周文王沒有興兵伐紂就屬于這種情況。以萬乘戰(zhàn)車的大國起兵去討伐另一個(gè)同樣的大國,他們的百姓用籃子盛著干糧,舉著壺里的美酒夾道歡迎大王的軍隊(duì),什么原因呢?盼著能脫離水深火熱的悲慘境地罷了。要是從此后水更深,火更熱,生活更加悲慘痛苦,也只是換了一個(gè)國君罷了,命運(yùn)并沒有改變,當(dāng)然新統(tǒng)治者遭討伐的命運(yùn)也不可避免。”

齊國攻伐燕國獲得全勝,其他各諸侯國聯(lián)合謀劃準(zhǔn)備幫燕恢復(fù)國土。齊宣王問:“各國諸侯都準(zhǔn)備攻打我國,該如何對待呢?”

孟子回答:“我聽說商湯只有方圓七十里的國土,就建立了統(tǒng)治天下的大業(yè),沒聽過擁有方圓千里土地的大國還懼怕別國的。《書經(jīng)》記載:‘商開始時(shí)是首先征討葛國?!?dāng)時(shí)天下百姓都等候著他的消息,他向東征,西邊的百姓不滿意,他向南征,北邊的百姓不高興,紛紛埋怨:‘為什么把我們這里安排在后面呢!’可見百姓們盼著他的到來,就好像是久旱之時(shí)盼著天上漂來云彩一樣。商湯的征伐,商販們?nèi)匀蛔鲑I賣,農(nóng)民仍是種地,只殺那些暴君、解救處于苦難中的百姓,這就像是及時(shí)雨的到來,百姓們自然歡欣鼓舞。《尚書》上說:‘等到商湯王來到,我們也就得救了。’現(xiàn)在燕國君王坑害其百姓,大王派兵征討,百姓們以為這是把他們從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出來呢!紛紛獻(xiàn)上美酒和糧食。但大王殺他們的父親兄長,擄掠他們的子女,拆毀他們的宗廟祠堂,搶劫他們的世代珍藏,這怎么能行呢!天下各國本來就怕齊國的強(qiáng)大,現(xiàn)在土地多了一倍(就更讓人恐懼),這時(shí)不施行仁政,就是自己招惹天下各國的兵馬呀!大王趕快傳令,返還擄掠來的人口,放棄搶劫來的珍寶,與燕國各層人士商量后選擇一賢明的人當(dāng)燕國君主,然后離開燕國退回來,這樣還能來得及阻止別國軍隊(duì)的進(jìn)攻?!?

鄒國與魯國發(fā)生了戰(zhàn)爭。鄒國國君問孟子:“我手下官員戰(zhàn)死了三十三人,而普通士兵卻無一傷亡。把士兵們殺掉吧!人數(shù)又太多了;不殺吧,我實(shí)在痛恨這些眼看著他們的長官戰(zhàn)死而不去救助的人。該怎么處分他們才合適呢?”

孟子回答:“遇到災(zāi)荒歉收的歲月,您的百姓中,老弱病殘的只有橫尸山谷溝渠中,身體強(qiáng)壯些的便四處逃荒,這共有幾千人吧!而您的倉庫里堆滿了糧食和布匹,您屬下官吏不能把百姓的苦難向您匯報(bào)以便解除,這就是對上隱瞞不報(bào)、對下殘害百姓?。≡诱f:‘一定要當(dāng)心?。∧阍趺磳Υ齽e人,同樣的待遇還會(huì)降臨到你自己身上?!陌傩站驮谶@次回報(bào)了他們的長官,所以希望您不要再責(zé)怪他們了。統(tǒng)治者施行仁政,那么百姓自然親近上級,愿為長者獻(xiàn)身?!?

滕國君主滕文公問:“滕國,是一個(gè)地小人少的國家,又夾在齊、楚這兩個(gè)大國之間,我們是聽從楚人的號(hào)令呢,還是倒向齊國懷抱?”

孟子回答:“這種關(guān)系到一個(gè)國家生死存亡的大選擇,不應(yīng)該由我做出決定,這也超出了我的能力。既然無法做出選擇,我倒認(rèn)為另有一法:深挖壕溝,高筑城墻,與百姓一起來保衛(wèi)它,寧愿獻(xiàn)出生命也不輕易舍棄百姓逃跑,這樣做還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滕文公問:“齊國派人修筑與我國邊境相鄰的薛城,并增加了軍隊(duì),我很怕他們來攻伐,該怎么對待這件事呢?”

孟子回答:“從前大王古公父生活在地,其周圍的狄族人一再侵犯,便離開那里到岐山腳下定居。太王并不是多方選擇才搬遷,是被狄人逼迫而不得不搬。如果做善事、行仁政,后代子孫中總會(huì)有人稱王于天下!賢明的人創(chuàng)立基業(yè)制定規(guī)范并傳給子孫,是要一代一代發(fā)展下去。如果能夠取得成功,那是天意。您何必考慮齊國人要干什么呢?只要堅(jiān)持不懈地實(shí)施仁政就完全可以了?!?

滕文公問:“滕國是一小國,雖然竭盡全力迎奉齊楚這些相鄰大國,結(jié)果仍是無法避免時(shí)時(shí)受欺辱的命運(yùn),該怎么做才好呢?”

孟子回答:“從前太王居住在地,狄人經(jīng)常前來侵?jǐn)_。貢送皮毛絲帛,得不到安寧;貢獻(xiàn)獵犬良馬,仍得不到安寧;奉送玉石珠寶,還是得不到安寧。太王便召集這里的父老長輩們說:‘狄人想要得到的,無非是我的土地而已。我聽人說:賢明的人不會(huì)因?yàn)槟切B(yǎng)活人的東西而使人遭受傷害。你們大家不必?fù)?dān)心沒有君主,我還是離開這里的好。’

從此離開地,翻越梁山,搬到岐山腳下安居。

當(dāng)?shù)氐娜朔浅涯畹卣f:‘古公公可是個(gè)仁慈賢明的人??!我們不能沒有這樣的領(lǐng)袖?!虼烁S太王搬往岐山的人就像蜂擁著趕集的人一樣多。另有一種說法:‘這是祖宗前輩世代相傳的家業(yè),不能因我的想法而說走就走。寧可獻(xiàn)出生命也決不離此遠(yuǎn)去?!前徇w呢,還是堅(jiān)守,請?jiān)谶@兩種方案中妥為選擇。”

魯平公將要出行,有個(gè)名叫臧倉的侍從前來請示:“君主以前每次外出,都是先告訴有關(guān)部門要去哪里,現(xiàn)在車馬都備好了,屬下人員還不知您要到什么地方,因此前來探問一聲?!?

魯平公回答:“我準(zhǔn)備去拜訪孟子。”

臧倉勸說道:“為什么您不顧君主的高貴身份,先去拜訪一個(gè)普通人呢?因?yàn)樗懈呱械钠返聠??品德高尚的人自然?huì)遵循儀禮道義,可孟子埋葬其母親的規(guī)格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的父親,明顯違背禮制。這樣的人,您還是別去見他吧1

魯平公說:“那好吧!”

過了一會(huì),樂正子進(jìn)見,問魯平公:“君主您為何沒如約前去拜訪孟子呢?”

魯平公說:“有人跟我說:‘孟子葬母使用了比葬父親更高的規(guī)格?!晕覜]有去。”

樂正子問:“您說的葬母超過葬父,是指什么呢?對父親按平民禮制、對母親按貴族官僚禮制嗎,還是葬父殉三鼎,葬母殉五鼎?”

魯平公說:“不是這些。我是指棺槨和衣服被褥等的精美程度不同?!?

樂正子說:“這不算違背禮制,只是貧富有了變化而已?!?

樂正子又去孟子處,說:“我跟國君談過,他也答應(yīng)來見您。但是有個(gè)叫臧倉的侍從勸阻國君,所以國君沒有如約前來?!?

孟子說:“走有走的道理,停有停的道理。對某件事情的干與不干,不是某個(gè)人可以左右得了的。我見不上魯國國君,這是天意,否則一個(gè)姓臧的人就能讓我見不上國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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