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第二十九回“吳神仙貴賤相人 潘金蓮闌湯午戰(zhàn)”——話說到次日,潘金蓮早起,打發(fā)西門慶出門后,因記掛著要做那紅鞋討西門慶歡心,便拿著針線筐兒,往花園翡翠軒臺基上做著,那里描畫鞋扇。使春梅請李瓶兒來到,李瓶兒問了之后說她也照著做一雙高底紅鞋。金蓮描了一只,丟下說:“李大姐,你替我描這一只,等我后邊把孟三姐叫了來。他昨日對我說,他也要做鞋哩?!碑?dāng)潘金蓮和孟玉樓手拉著手兒經(jīng)過時,被月娘瞧見問及她們哪去,金蓮道:“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兒去,與他描鞋?!?/strong>
話說三個婦人一邊做鞋,一邊嘮嗑。其間,金蓮、李瓶兒、孟玉樓房里都先后送了茶來吃,真的是大戶人家的排場,各房有各房的小廚房。玉樓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紅鞋做甚么?”金蓮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嘚瑟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也是他爹,因我不見了那只鞋,被小奴才兒偷了,弄油了我的,吩咐我從新有做這雙鞋?!?strong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玉樓道:“又說鞋哩,這個也不是舌頭。李大姐這里聽著:昨日因你不見了這只鞋……惹得一丈青好不在后邊海罵……”金蓮問:“大姐姐沒說甚么?”玉樓說:“你還說哩,大姐姐好不說你哩。說'如今這一家子亂世為王,九條狐貍精出世了,把昏君禍亂的貶子休妻。想著去了的來旺兒小廝……把個媳婦又逼臨的吊死了。如今為一只鞋,又這等驚天動地反亂。你的鞋好好的穿在腳上,怎的叫小廝拾了……如今沒的遮羞,拿小廝頂缸……”不用說,暴脾氣的潘金蓮聽了的那個怒火沖天。孟玉樓卻不忘表白和“勸解”道:“六姐,你我姊妹都是一個人,我聽見的話兒有個不對你說。說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來。”
潘金蓮豈能“不使出來”?待到晚上西門慶進她房里,她又添油加醋撩撥攛掇一番。到次日,西門慶便要攆來昭三口出門。多虧月娘再三攔勸,最后打發(fā)他們?nèi)オ{子街守房,替了平安兒來家守大門。此后,月娘更惱金蓮。
小說這一段,孟玉樓“說鞋”,細讀句句驚心。自從聽聞李瓶兒懷孕后,潘金蓮就更加瘋狂地媚惑西門慶,并背著西門慶以獨寵的姿態(tài)彈壓各房,甚至對重孕在身的李瓶兒呼來喚去。謊言張口就來,潘金蓮一句信口雌黃“李大姐使我替她叫孟三兒來,替他描鞋”,兩面三刀,本性難移,給李瓶兒捏造一個倚孕自大的人設(shè),企圖想挑起月娘對李瓶兒更深的嫉恨,她也想坐收漁人之利。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孟玉樓很快就做鞋論鞋,先是假裝詢問潘金蓮如何平白做這平底紅鞋,然后順勢爆料拔出一丈青如何咒罵她以及月娘如何鄙視怨恨她,描繪得惟妙惟肖,成功拉大了正當(dāng)盛寵的潘金蓮和深感十面埋伏的正房吳月娘之間的仇恨。不僅如此,她還故意當(dāng)著李瓶兒的面說“李大姐這里聽著”,這讓根本無意卷入是非、貌似“一孕傻三年”的李瓶兒更加感受到這個家里斗爭的血雨腥風(fēng)。幾乎所有人在攻擊別人時,都不忘捎帶上本是實力派的李瓶兒做擋箭牌。
這就像《紅樓夢》里,幾乎所有人圓謊都必須捎帶上備受賈母寵愛的林黛玉那樣:不僅城府深不可測的情敵薛寶釵在滴翠亭外偷聽到丫鬟小紅和墜兒私聊與賈蕓偷傳汗巾的密事,幾乎不假思索就甩鍋給黛玉,成功金蟬脫殼;鴛鴦嫂子當(dāng)著鳳姐的面向邢夫人匯報鴛鴦拒絕做賈赦的妾時,談到平兒和襲人也在場鼓動鴛鴦,鳳姐房里的丫頭豐兒也和鳳姐心有靈犀,隨口就說平兒是被林姑娘叫去的,鳳姐還假裝抱怨黛玉,鴛鴦嫂子見狀急忙改口;甚至深愛黛玉的寶玉為了保護清明節(jié)在大觀園里燒紙的藕官(紀念死去的同臺唱戲好搭檔兼相好菂官)不被夏婆子刁難上報王夫人處罰,也撒謊說菂官是受林姑娘吩咐燒紙的……一生潔身自愛的林黛玉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成了招黑體質(zhì),成為眾矢之的,深感在賈府”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賈母的寵愛不僅沒讓她得到應(yīng)有的庇護,反而讓她成為了賈府上下各種矛盾沖突的頂缸女、背鍋俠。紅樓讀者千千萬,有幾人真正讀懂了黛玉的“多愁善感”?
同樣有身孕加持、一向也頗受西門慶寵愛的白富美李瓶兒也身不由己地墜入斗爭漩渦,百口莫辯,只能隱忍,以致懷孕九個月都不敢說出來?;蛟S李瓶兒也懂得,這世上除了你的媽媽,沒有第二個女人希望你比她有錢比她過得更好?;蛟S她和林黛玉一樣,知道自己在這個家里是被眾人強烈孤立和排斥的。她只能自求多福,希望退一步海闊天空。人生在世,在社會大染缸和自己身處的圈子內(nèi),很多人本來無意爭斗,卻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偏偏就成了別人斗爭的炮灰。孤芳自賞的黛玉如此,恬退隱忍的李瓶兒也如此。同為一家之主,賈母保護不了自己唯一嫡親至愛的外孫女林黛玉,西門慶也保護不了帶給他巨額財富并為他生得貴子的李瓶兒。
潘金蓮張牙舞爪的惡正如鳳姐那樣是顯而易見的,孟玉樓溫婉賢淑的毒如薛寶釵那樣卻是防不勝防的。孟玉樓總是將潘金蓮?fù)圃谇懊媾d風(fēng)作浪,她知道在西門慶的后宮中,真正的對手是正房吳月娘和白富美的李瓶兒,無論潘金蓮怎么上躥下跳,也不可能混到被扶正一統(tǒng)后宮。潘金蓮的明惡之下,也有幾分率真,所以孟玉樓選擇了潘金蓮做盟友和槍手。來旺兒、宋惠蓮、來昭兒、一丈青等做夢也沒想到,真正坑害他們的人不是淫蕩惡毒的“潘五娘”,卻是溫婉賢良的“孟三娘”。孟玉樓不會為自己間接坑害了這些“下人”而愧疚,正如薛寶釵“善解人意”地安慰王夫人金釧兒之死與王夫人沒有毛線關(guān)系那樣云淡風(fēng)輕,更對薛蟠為柳湘蓮婚變導(dǎo)致下落不明的傷心哭泣不屑一顧。
而西門慶在寵妾潘金蓮的攛掇下要解雇攆逐來昭一家三口時,面對正房月娘的極力攔勸,西門慶再次施展了他高超的平衡術(shù),讓來昭一家三口去獅子街守李瓶兒那所房子,與平安兒互換崗位。西門慶的這一招,確實高超。要知道作為家生資深奴才的來昭兒本來負責(zé)看守大門,通傳整個府邸的迎來送往,這算是一個有一定小費收入、掌握主家重要動態(tài)信息、負責(zé)上傳下達的“上書房行走”般的關(guān)鍵崗位。被調(diào)去看守李瓶兒獅子街的房子就是一個沒有任何油水的閑職了,當(dāng)初月娘都不忍心讓來旺兒夫妻去。西門慶此舉,既是懲戒了一丈青目無主子,也是給了潘金蓮和吳月娘雙方的面子,維持了家庭的和諧。然而此舉也無意間提示了吳月娘和潘金蓮李瓶兒這個勁敵的存在。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