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潘金蓮從后房里出來,見孟玉樓獨自一人在軟壁后面聽覷,正好棋童兒過來,玉樓問他:“為什么打平安兒?”棋童道:“爹嗔他放白來創(chuàng)進(jìn)來了?!迸私鹕徑舆^來道:“也不是為放進(jìn)白來創(chuàng)來,敢是為他打了象牙梳……我要告訴你,還沒告訴你:我前日去俺媽家做生日去了,不在家。學(xué)說蠻秫秫小廝攪了人家說情銀子,整治了兩方食盒,又是一壇金華酒,掇到李瓶兒房里……沒廉恥貨來家……插著門兒,兩個不知干著什么營生……如今這家中,他心肝胳蒂兒偏喜歡的兩個人,一個在里,一個在外……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qiáng)盜,通把心狐迷住了。但來家,不是在他房里,就是在書房里……我今日使春梅去使春梅去叫他,誰知他大白日里,和賊蠻奴才關(guān)門在書房里……到我屋里,教我盡力數(shù)罵了幾句。他只顧左遮又掩。先拿一匹紅紗與我做拜錢。我不要。落后往李瓶兒那邊去尋。那李瓶兒也賊人膽兒虛,自知理虧,拿了他箱內(nèi)一套織金衣服來,說道:'姐姐,你看這衣服好不好?省的拆開了,咱兩個拿去,都做了拜錢吧?!冶阏f:'你的東西兒,我如何要你的。教他爹鋪子里取去?!帕?,說:'姐姐,怎的這般計較!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拿到前邊,教陳姐夫封寫去。’盡了半日,我才吐口兒。他讓我要了衫兒?!?/p>
玉樓道:“這也罷了,也是他的盡讓之情。”金蓮道:“你不知道,不要讓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睜著眼兒的金剛,不怕閉著眼兒的佛?!庇駱堑溃骸傲绢^,你是屬面觔的,倒且是有靳道?!眱蓚€笑了。
只見小玉來請:“三娘、五娘,后繞吃螃蟹哩。我去請六娘和大姑娘去?!?strong>兩個手拉手兒進(jìn)來。月娘和李嬌兒坐在門廊下,問道:“你兩個笑什么兒?”金蓮說:“笑他爹打平安兒。為打他折了象牙兒。”月娘老實,便問象牙放在哪里。潘金蓮和孟玉樓只顧笑。李瓶兒和西門大姐也來了,月娘讓小玉取葡萄酒來。金蓮嘴快,說道:“吃螃蟹,得些金華酒吃才好。”又道:“只剛一味螃蟹就著酒吃,得只燒鴨兒撕了來下酒?!痹履锔遣唤?。李瓶兒早已臉緋紅,知潘金蓮譏諷她吃書童送的燒鴨和金華酒?!督鹌棵贰防镌履锇才诺倪@場螃蟹宴,大家吃的不是螃蟹,卻是吃的豪門恩怨和李瓶兒的尊嚴(yán);正如《紅樓夢》里,薛寶釵贊助史湘云做東的螃蟹宴,吃的不是螃蟹,而是吃的貴族風(fēng)雅和薛寶釵的名氣。沒有一個人真正吃出了螃蟹的味道。
且說平安兒被責(zé),來到外邊,打的刺扒著腿兒走那屋里,賁四、來興眾人都亂來問。平安兒還在叫屈,直罵白來創(chuàng)無賴,家里沒飯吃,不如做王八教老婆養(yǎng)漢……玳安在鋪子里教人給他篦頭,篦了,打發(fā)那人的錢去了。走出來說:“平安兒,我不言語憋的我慌。虧你還答應(yīng)主子,當(dāng)家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你怎怪人……”賁四道:“他便為放進(jìn)人來,這畫童兒卻為什么也陪拶了一拶子?是好吃的果子兒,陪吃個兒?”那畫童兒揉著受,只是哭。
小說上述這段文字,繼續(xù)寫了潘金蓮和孟玉樓互通八卦信息的“閨蜜情”。潘金蓮自問還是馭夫有術(shù)之人,可是還是常為駕馭不了西門慶而氣惱。對于西門慶與書童兒茍且,潘金蓮也算直言相諫,盡了一個妻妾的本份。他數(shù)罵西門慶的那些話也是在情在理。敢于直言犯上,在這一點上,潘金蓮還是比李嬌兒、孟玉樓、李瓶兒什么都不說強(qiáng),甚至比正房月娘還強(qiáng)。雖說月娘也經(jīng)常勸諫嗔罵西門慶,但都沒有潘金蓮罵得這樣狠。而潘金蓮雖然罵得痛快,但她深深懂得罵到哪個程度就該打住,總能以不和西門慶撕破臉、不真正惹惱西門慶為準(zhǔn)。貧窮限制了潘金蓮的放肆程度,幾乎每一次,潘金蓮都利用西門慶的“秘密”進(jìn)行物質(zhì)交換。兩人對此潛規(guī)則心照不宣。而這一次,潘金蓮竟然是為了區(qū)區(qū)拜禮。
春梅奉命去“捉奸”,卻故意走出響動,既不愿逮住現(xiàn)形讓西門慶難堪,又敢于把西門慶拽到金蓮房里交差,當(dāng)著潘金蓮的面,她又配合唱雙簧,這充分顯示了春梅的情商,促進(jìn)了她和頂頭上司潘金蓮以及大老板西門慶之間的默契。作者于是就讓這樣一個“高情商”的春梅在眾丫鬟中脫穎而出,最終實現(xiàn)人生逆襲成為守備夫人。然而憑運(yùn)氣跨越階層逆襲的春梅,也注定守不住自己的福分。她不可能超越她的主子西門慶和潘金蓮,最終她也和他們走上同樣的道路和結(jié)局
而李瓶兒已經(jīng)完全淪陷在討好型人格里了,她的慷慨善良沒有一點鋒芒,這讓潘金蓮得寸進(jìn)尺。在人際關(guān)系中,對于一個吃準(zhǔn)你的人來說,無論你做什么都是錯,都會成為其攻擊你的把柄和借口。李瓶兒明明是處于好心,并放低姿態(tài),友情贊助潘金蓮走人戶的拜禮,而潘金蓮不僅不領(lǐng)情感謝,反而得了便宜還詆毀她,甚至當(dāng)眾嘲諷她。潘金蓮對李瓶兒不僅嫉妒成魔了,她還把對生活的所有不滿、對西門慶的失望全部都泄憤在李瓶兒身上。李瓶兒已經(jīng)成了她的出氣筒和攻擊靶子。
或許李瓶兒母憑子貴確實太招風(fēng)了吧,所以本來已經(jīng)對潘金蓮的惡毒有所防范的孟玉樓又開啟了坐山觀虎斗的吃瓜模式。當(dāng)潘金蓮說“只怕睜著眼兒的金剛,不怕閉著眼兒的佛”時,孟玉樓那句“六丫頭,你是屬面觔的,倒且是有靳道”,以及當(dāng)潘金蓮當(dāng)眾嘲諷李瓶兒時,她還和潘金蓮一起會心地笑,這分明就是鼓動潘金蓮撕咬李瓶兒。
而流了產(chǎn)的月娘也在深藏不露地觀望。整部《金瓶梅》里,幾乎沒有對任何人的品格使用定性的形容詞,卻一再在潘金蓮揶揄李瓶兒時,說“月娘老實”。其實,以月娘的心機(jī),就算她不知道潘金蓮話中有話的內(nèi)情,也是能感覺到潘金蓮是在攻擊李瓶兒的。被潘金蓮背后比喻成不足為懼的“閉著眼兒的佛”的正房吳月娘,何嘗又不是在裝傻弄癡,放任潘金蓮去撕咬“睜著眼兒的金剛”母憑子貴的李瓶兒?
總之,跑龍?zhí)椎睦顙蓛汉蛯O雪娥且拋開不說,至少吳月娘和孟玉樓,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放縱、鼓勵或默許潘金蓮去撕咬李瓶兒。
西門慶家里,各房妻妾的道法已經(jīng)讓人瞠目結(jié)舌了。而下面的伙計小廝里也是高手在民間。搬弄是非挨了打的平安兒只能咒罵白來創(chuàng),顯然他還是菜鳥,而陪著挨拶揉著手哭的畫童兒更是小白,貢獻(xiàn)后庭花的書童兒不過就是一個賣身求榮的男寵,真正厲害的是貼身小廝玳安,以及假裝不懂,吃瓜不嫌事大的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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