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中煤》和《雨巷》都是寫女人，《死水》和《再別康橋》都是寫風景。從審美上來講，《再別康橋》是最典型的“優(yōu)美”，就像人們拍照常取的景，都是《再別康橋》的那一種。但《死水》的審美意境叫“丑怪”，這種審美在中國古代較少，在西方也是近代以后才被重視。
一般認為，對“丑怪”的審美，在歐洲浪漫主義以后才真正自覺，最典型的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巴黎圣母院頂樓有一個鐘樓怪人，是正面人物，可是奇丑無比。這個意象影響到世界美學的藝術(shù)潮流。最初的印象派，畫面雖然模糊，但還是優(yōu)美的；漸漸到了畢加索、康定斯基，就變形為常人眼里的“丑怪”了。文學上真正的審丑大師是法國詩人波德萊爾，他的《巴黎的憂郁》，寫街上的馬的尸體和垃圾筒。法國有名的雕塑家羅丹，有很多很丑的雕塑，最有名的是一個老妓女——裸體的，身體已經(jīng)一塌糊涂了——這樣的一個雕像。十八九世紀，英國引領(lǐng)政治經(jīng)濟潮流，德國引領(lǐng)哲學音樂潮流，法國引領(lǐng)藝術(shù)美學潮流，包括“審丑”。
在現(xiàn)代生活當中，有些東西是非常丑的，但可能是人們非常喜歡的。換句話說，人們的日常生活已經(jīng)進入了審丑的美學境界了，比如米老鼠。如果你睡在床上，有一只真的老鼠在被子里，什么感受？整個晚上不睡覺，家里被子要洗掉。可是，換成了米老鼠，就會抱在懷里親。米老鼠還是老鼠，雖然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圖像進化，通過和兒童互動，把它的鼻子越變越短，但它還是老鼠。再比如說男人穿的T恤，最有名的是兩個牌子：一個叫“POLO”，標榜貴族生活，標志是一個男人騎在馬上打球；另一個是“LACOSTE”，標志是一條鱷魚，五百塊一件。一個人騎馬打球的標志，是顯示追求貴族生活，可拿一個鱷魚做什么？老鼠和鱷魚是很丑很可怕的動物，可就有這樣的生產(chǎn)商，把這么一個ugly的動物變成了這么值錢的符號，這就是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商業(yè)化的“審丑”。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很多。這種“審丑”滿足什么樣的需要，很難說，不像剛才講的那么容易解決?？赡芎芏嗳硕紱]想過這種審丑的符號有什么意義。
【在改變丑的動物形象時，人類還是有底線的，我到現(xiàn)在沒看見過一件童裝，把小強（蟑螂）改得可愛。也有人想要改的，比如臺灣作家商禽寫動物，最極端的是歌頌蚊子的美好，說蚊子的身材怎么健美平衡。老鼠也常常被文學家欣賞，魯迅散文里的老鼠多數(shù)是美好的，這個非常奇怪?！?/p>
講審丑，是為了讀聞一多?！端浪穼懫沏~爛鐵、剩菜殘羹，寫銅的變成翡翠、鐵罐變成桃花、油膩變成羅綺、霉菌蒸出云霞。精彩的文學意象，必須有象征意義，同時也是寫實?？此膶憣崳恒~是會氧化變成綠色的，鐵一生銹，顏色就是粉紅的。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在審美的方面來看，很多人覺得油膩很惡心；但如果在四川飯店吃水煮魚，“油膩”是很美好的。浮在水面上的油膩確實是厚重的，有點像綢緞，不像輕紗。如果是一只蒼蠅，正在找吃的，油膩對它來說就是大飯店。這種時候，哪些是美，哪些是丑？為什么要翡翠才好呢？是因為人貪錢。一棵綠色的樹，一株綠色的草，也很美好的，講翡翠，是因為滲透了人的價值觀在里面。美丑是相對的。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審美標準是誤會造成的。今天的雅典衛(wèi)城，雕塑是米色的。很多人覺得這就是希臘的美，純凈的美。其實誤會了。原來，古希臘的衛(wèi)城神廟是五彩繽紛的，就好像秀水街的衣帽市場那么五顏六色。很多年之后，彩色褪去，只剩下大理石的米色了。文藝復興時，人們把這種單一的米色稱為“希臘的顏色”。如果今天把希臘的神廟再修成五顏六色，肯定人們都不接受，覺得很難看。在雅典的博物館，還可以看到五彩的希臘神廟復原模型?，F(xiàn)在西方有很多漂亮的石頭房子，頂是綠色的，就是銹出來的，把它刷金了就不習慣了。】
我們專門分析這一段，就是看最厲害的所謂美丑對比：
第一，物理上的相似性。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和符號，卻有物理上的相似性，銅銹了就是綠的，鐵銹了就是粉紅的，有相關(guān)性，不是亂寫。
第二，美丑是相對的。為什么說桃花美，翡翠美？這完全滲透了人的價值觀，并不是桃花、翡翠本身美。這就對美丑的標準（以及善惡）提出懷疑。霉菌為什么是丑的？銅銹了為什么是不好的？這里已經(jīng)在反省美丑對照的相對意義。
什么是“美”？朱光潛在《西方美學史》結(jié)論部分有精彩的總結(jié)：
【朱光潛認為“美”的本質(zhì)大致有五種：1. 古典主義：美在物體形式；2. 新柏拉圖主義和理性主義：美在完善；3. 英國經(jīng)驗主義：美感即快感，美即愉快；4. 德國古典美學：美在理性內(nèi)容表現(xiàn)于感性形式；5. 俄國現(xiàn)實主義：美是生活?！?/p>
第一種看法，認為美是客觀的，人對于“美”有一個共同標準。比如希臘的雕像，全世界的人都覺得美，不同時代的人都覺得美。這個標準，就是完整、對稱、有光澤。把希臘、埃及、中國、印度的古畫拿來比較，會發(fā)現(xiàn)美有一定的相似性。
第二種看法，美是主觀的，有利益考慮的，含有人類主觀目的性。這種理論，在法國古典主義時期特別流行。比如說人們覺得成熟的蘋果是美的，爛蘋果卻不美。因為蘋果本來是給人吃的。田野里麥浪滾滾，我們覺得它美，但如果是打霜了以后，或被坦克壓過，莊稼全部殘破，你就覺得它不美。還有一個最典型的，美學家最喜歡舉的例子，比方說成熟女性的身材，要有一定的曲線，這是為了審美嗎？不是，因為某些器官代表了她很健康，可以哺育小孩。美的集體觀念之后，有一個人類群體的目的性。這種目的性不是個人的，是人類的。
第三種，美是個人的，沒有客觀的標準，也不考慮人類群體利益。這是英國經(jīng)驗主義的美學觀，人的生理因素、感官經(jīng)驗不僅不應被審美排斥，反而是個人審美的關(guān)鍵要素。求生、恐懼、繁殖等，這些審美標準會影響到每個人。
《死水》一方面借用人類普遍的美丑觀，同時也在解構(gòu)這些美丑觀；或者，至少發(fā)現(xiàn)這些美丑意象之間，有互相依存又互相顛覆的關(guān)系。
比如，“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這是寫實的，酒就是發(fā)酵出來的。水發(fā)酵是臭的，但發(fā)酵成酒就是美的。這是非常美妙的比喻。把白沫說成是“珍珠般的”，又是將一個世俗的價值符號放在審丑意象中?！靶≈閭冃β曌兂纱笾椤保翘子昧税拙右住按笾樾≈槁溆癖P”的名句，很形象化，“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按說這個地方很糟糕，可還有青蛙耐不住寂寞，發(fā)出叫聲，帶來更多想象的空間——如果說“死水”是一個社會，還有人唱贊歌，搞八卦新聞，說多么美好，這就是青蛙?？陀^地來講，青蛙也可以是好的意象。在日本的俳句里，青蛙跳到水里是非常美好的意象?？蛇@里的青蛙變成了一個小丑一樣的形象。
【松尾芭蕉的“古池塘，青蛙跳入水聲響”，被認為是千古名句。】
在中國的丑怪審美這方面，《死水》做了非常突出的探索?？赐赀@首詩，再想到底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會感到這首詩的顛覆非常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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