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中的深情之《氓》（2）
一、深情之深
01
秋以為期，當(dāng)她許下這樣的諾言。
當(dāng)深情的女子，把身體連同靈魂，連同未來的命運，一起托付開去，她會如何呢：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詩經(jīng)·王風(fēng)·采葛》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又該如何？
乘彼垝垣，以望復(fù)關(guān)。
垝垣，毀壞的土墻。
想必，在村外，靜無人煙，距離淇水大抵不遠(yuǎn)地方。
乘，登上。
《說文》中解釋為“覆也”，“凡物相覆謂之乘”。
想那女子，初始必是，立于土墻之上，遠(yuǎn)遠(yuǎn)翹望復(fù)關(guān)。復(fù)關(guān)久不得見，于是，乘馬那樣，覆于城墻之上，以作久待之計。
03
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
得到秋以為期的承諾，忠厚的男子便不見了蹤影。
可是如飲烈酒的女子，早早陷入情網(wǎng)，苦以為計。
天天，盼他前來相見；天天，爬上那破土墻遙望；天天，失望而返。
一起趟過的淇水，近在眼前，禁不住涕泣如水，雙淚漣漣。
每天走來的時候，每天離開的時候，腳步，輕盈還是沉重；內(nèi)心，又會想些什么？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詩經(jīng)·王風(fēng)·黍離》
04
終于，他來了，蚩蚩的近了。
而她，也忘卻，先從所有的苦痛傷悲：
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
鄭玄《〈毛詩傳〉箋》云：用心專者怨必深，則笑則言，喜之甚。
如此泣涕言笑，怎可長久，怎可承受。
猶記二十年前，左手食堂打來的包子，右手路遙的《人生》。
也是中心搖搖，淚水盈眶：
巧珍看見他，主動走過來了，并且站在了他的面前－－
實際上等于把他堵在了路上。
“加林，你是不是賣饃去了？”她臉紅撲撲的，不知為什么，看來精神有點緊張，身體像發(fā)抖似地微微顫動著，兩條腿似乎都有點站不穩(wěn)。
……
對于巧珍來說，她今天的行動是蓄謀已久的。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多少年埋藏在她心中的感情，已經(jīng)忍無可忍——
她要爆發(fā)了！否則，她覺得自己簡直活不下去了！
爾卜爾筮，體無咎言。
男女結(jié)婚，必占卜問吉兇，這是舊時的習(xí)俗。
生辰配對，八字合婚，選定吉日，今日亦然。
兩個爾字，在這里極有意味。
篤信神言，為何又把卜筮的權(quán)利完全交割于男方。是否存有僥幸的心理，是否有自我逃避的意思。
見之則喜，不見則淚。
重重矛盾，如何破解？
既然卦象沒有不吉利－－已不求吉福，只求無兇禍－－女子決定不再等待。
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你備車來，我即嫁之。于是，違背了當(dāng)初的堅持。
“此婦自恨卒為情誘，違其待媒訂期之初念，直道其事如此?！饼R詩所謂“棄禮急情也”。
－－轉(zhuǎn)引自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
丟棄世俗，遵從內(nèi)心。因之錢仲書說，“蓋雖非靜女，亦非奔女”。
06
忍不住，又想起深情的劉巧珍：
高加林……半開玩笑地說：“我上了兩天學(xué)，現(xiàn)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當(dāng)個農(nóng)民，勞動又不好，將來還不把老婆娃娃餓死呀！”他說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巧珍猛地停住腳步，揚起頭，看著加林說：
“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們兩個一搭里過！你在家里呆著，我給咱上山勞動！不會叫你受苦的……”巧珍說完，低下頭，一只手扶著車把，另一只手局促地扯著衣服邊。
－－路遙《人生》
一如雨果所言，真愛的第一個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膽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膽。
一如魯迅筆下，子君的吶喊：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
《氓》里熱戀的女子，丟掉矜持，拋棄禮儀規(guī)則，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熱烈的直面愛情，大膽的迎接婚姻。
這人世間呢，哪有無緣無故的愛，又何曾有一見鐘情，鐘情之前，早已傾心。
一切疏忽都是深思熟慮，一切痛苦都是事先預(yù)定。
一切反叛都是窮途之哭，一切幸運都是不幸厄運。
一切坦途都是艱難的開始，一切秋天的故事都在春天寫下。
二、耽情之耽
01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
此處以桑喻之，一則女子本是采桑之女，二來表白、戀愛都在這桑樹之下。
如今，桑間濮上借指男女幽會或幽會的場所；桑中之約則喻指男女的相愛約會。
一如《詩經(jīng)·鄘風(fēng)·桑中》：
期我乎桑中，
要我乎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
因之，柔嫩光澤的桑葉既是少女自喻，也一定暗含著距離婚姻遙遠(yuǎn)的愛情，于初春盛夏之時的柔軟潤澤。
02
如若，把愛情比作濃情的烈酒，戀愛中的男女于這濮水之上、桑樹之間一定是日日暢飲，夜夜沉醉。
會是，怎樣的場景：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
酸酸甜甜的桑葚，甜甜酸酸的愛情之酒啊，真是千杯不醉人呵。
只是，這愛情的醇酒，有時濃烈有時淡薄。
當(dāng)我，從沉醉中醒來，多情的歲月，滴滴尚在心頭。
只是，把酒言歡的男子，早已不見了影蹤。
03
徒留，我一人。
走著，醉著。醉著，唱著：
于嗟鳩兮！無食桑葚。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當(dāng)初，新婚不久。
一起飲酒的時候，你說抱布去貿(mào)絲。
憂心，你見了異鄉(xiāng)的花花草草，再似與我一樣棲棲遲遲。
又想起，德順老漢想起靈轉(zhuǎn)時唱下的歌：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實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你到大門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送你走；有幾句知心話，哥哥你記心頭：
……
哥哥你走西口，萬不要交朋友；交下的朋友多，你就忘了奴－－
有錢的是朋友，沒錢的兩眼瞅；哪能比上小妹妹我，天長日又久……
－－路遙《人生》
04
誰知你，登山臨水，爭利求名，亂思移愛，一去不回頭。
誰知誰，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我是你人生中的一段流水。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人都說：男子癡，一時迷；女子癡，沒藥醫(yī)。
回想著，過往的青春，曾經(jīng)的美麗。
只記起，春天初起的朝陽，淇水旁的桑樹下。蚩蚩的年輕人，遠(yuǎn)遠(yuǎn)的走過來，輕輕的說一聲：唉，你在這里呢。
只記起，春天初起的朝陽，淇水旁的桑樹下。年輕的女孩子，在心底安靜的，輕輕的嘆了一聲，你也在這里呢。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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