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記憶里,我應(yīng)該只有那一次,因為我爸不給我買我特別想要的東西,和他賭氣哭過。
當時我上小學(xué)六年級,正好14歲。
那一年,我們村里流行穿西裝,就是那種村頭代銷點就可以買的劣質(zhì)西裝,我們叫“西服”。
我們老師上課都會穿西服,我們都覺得老師很帥。
學(xué)生里面是小奇最開始穿,因為他家里是我們村首富。
后來慢慢家境稍微好一點孩子,都開始穿上了西服。有黑色,有藏青,有深藍,有灰色。
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衣服的我,那時真的無比羨慕他們,因為不管什么顏色的西服,穿著真的好看。
在西服流行起來之前,我們都穿各種花花綠綠帶很多扣子的或者帶拉鏈的衣服。
但西服來了之后,那些衣服看起來簡直和破布沒有什么兩樣,臟兮兮皺巴巴松松垮垮吊在身上。
那些穿西服的孩子多精神啊,雖然只有兩個扣子,但肩挺腰直的,走路都是帶風(fēng)的。
站在他們旁邊,含胸搭背的我,怎么都覺得自己猥瑣無比。
在看到西服之前,我從來沒有主動找我爸媽要過什么。特別是衣服這些,一直有什么穿什么。
因為我從小就知道我家比別人窮,還欠著別人家很多賬,那是以前給我爸治胃病借的。
我媽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忙活,好像永遠有種不完的莊稼和干不完的活,一年吃得還不好。
我爸一直跟著親戚在河南靈寶的金礦上打工,一年回來兩次,夏天收小麥,冬天過年。
他們攢的錢只夠買種子和化肥,還有給我交學(xué)費,對了,我們那時上小學(xué)都要錢的。
小奇的爸爸媽媽都是工作的人,一個管電,一個管信用社,所以我真的不能比。
小奇是班上唯一一個有三套不同顏色西服的人。
他下課時身邊都圍滿了人,大家拿自己的西服和他比,他們甚至還換著穿一下。
然后他們開心地討論著顏色,布料,價錢,家境好點的孩子還問小奇的西服在哪里買的。
他們說回家讓爸媽也去那里買一樣的。
而我,只能默默地坐在桌子旁邊,一聲不吭。
有時我也實在忍不住了,我悄悄地湊到離他們一點的地方,聽他們說什么。
在小奇說他的西服多么高級時,假裝也露出和其他人一樣的驚訝的表情。
在他們一起大笑時,我也假裝“呵呵”地干笑兩聲。
但我聲音又不敢太高,怕他們都轉(zhuǎn)過身來看我。
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了,早上我坐在門口哭,不去學(xué)校。
那是收小麥的時候,我爸在家里,你看,我還是挺會找機會的。
但我從小就是一個特別懦弱的人,我只會默默地流眼淚,既不出聲也不鬧騰。
我爸和我媽都在我身邊,問我是不是肚子疼?是不是頭疼?
我頭低得更下了,眼淚流得更快了,淚珠也變大了,但我就是不說話。
后來我爸揚起割小麥的鐮刀把,準備暴打我一頓時,我才怯怯地說了一句:
我沒有西服,我不想去學(xué)校了,別人都有。
我不敢看我爸媽,但他們好久都沒再說話。
后來他們把背上準備帶到地里的干糧放下,拉著我一起去村里代銷點看西服。
我早就無數(shù)次地假裝買鉛筆,來這里偷偷看過,總共有三種。
一種是90多的,一種是140多的,還有一種只有一個上衣,就要190。
所以我爸問我想要哪個時,我想都不用想,抬起手,指了指90多的那種。
然后快速地把手收了回去,好像做錯了很大的事情,再也不敢抬頭了。
我終于穿著一身灰色的西服走向?qū)W校了。
幾乎是一路蹦蹦跳跳地跑向?qū)W校的,我不會唱歌,要不然一定是大喊大唱著跑的。
路過一些人家門口時,我甚至故意把腳踢出很大的聲音,或者干脆假裝咳一聲。
但那些大人都很不識趣,忙著干活沒人理我。
到了學(xué)校門口,看到我們數(shù)學(xué)老師,她正好沒課在走廊邊乘涼。
“喲,穿了西服呀?!彼吹轿易哌^來,笑著說了一句。
我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舞,竟然給她回了一個笑。
我知道我笑起來也不好看,而且平時都無比怕這個以擰耳朵和黑板擦打頭著稱的老師。
但我真的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給她笑了。
走進教室時,我忘了我已經(jīng)遲到了,我只覺得所有人都在看我。
好不容易聽到下課鈴響了,我興奮地蹦起來,直接沖向平時大家和小奇比西服的地方。
同學(xué)們?nèi)齼蓛傻貋砹恕?br>他們先是說其他的事情,但是因為我故意湊到他們面前,有人開始看我了。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就有人問,你的西服在哪買的。
我驕傲極了,開心地告訴他們,我爸剛剛買的,就在代銷點那里。
他們卻沒有露出興奮的表情,也沒有人過來摸我的布料,也沒有人來和我比。
我有些失落,就主動問一個平時關(guān)系稍微好點的同學(xué):怎么樣?
同學(xué)說,不怎么樣。一看就是便宜貨。
什么?我大怒,我這140多呢,剛買的,不信一會你去問代銷點!
我故意偷偷給自己的西服升高了一檔價位,心里特別怕有人真的說要過去問。
但讓我意外的是,沒有人要去代銷點。聽到我說話的幾個人竟然一起哄笑了起來。
那個同學(xué)說,你爸肯定讓人坑了,你看你這布料那么薄,最多90塊,140是我這種。
他伸過袖子讓我摸,我摸了,真的好像比我的多了兩層。我臉紅了。
但小學(xué)的孩子,一旦有事讓他們興奮起來了,一定會不管不顧越來越激動的。
幾個人就圍了過來,對我指指點點地譏笑起來。
“西服哪有你這樣穿的?里面最好要穿襯衣的?!?br>“褲子要配皮鞋的,最差也是運動鞋的?!?br>我是直接把西服套在我原來的外套外面的,腳下是我媽用舊輪胎和舊布料給我縫的鞋。
我站在那里,好像明白了自己還有很多和他們不一樣的地方。
懦弱的我,又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大顆眼淚往下掉。不敢反駁,不敢還擊。
他們越笑越開心,這次我終于能夠像小奇一樣被圍在中間,可是沒有夢寐以求的得意,只有無地自容的傷心。
等他們終于笑累了,都玩別的去了,我還一個人站了很久。
那天下午,我一個人跑到河邊大哭,我把西服脫了,想用石頭砸一個洞出來。
因為那樣,明天我就可以不用穿了。不然新衣服不穿,我爸又會打我。
但把衣服翻遍,也沒找到一個讓我能無所顧忌地砸下去的地方。
我又想把那雙被同學(xué)恥笑的輪胎底子鞋丟進河里,但最后又默默地撈上來……
回到家里,我不敢再哭了,什么也不敢說,因為我爸剛剛?cè)ビH戚家借錢買化肥回來。
夏天結(jié)束了,我上完了小學(xué),從童年走進了更加叛逆的少年時代。
我忘不了西服事件,但依然像當年偷聽他們比西服那樣,試圖和羨慕的人靠近。
一路跌跌撞撞狼狽不堪。
曾經(jīng)很多年,我都很排斥穿西服,不管是后來在國外重大商務(wù)場合,還是國內(nèi)公司年會。
小學(xué)六年級那天帶給我的傷害,比我永遠沒有機會和他們比西服還要痛苦。
從老家商洛山村到深圳,我整整走了24年。
但小學(xué)90塊錢的那身西服,一直貼在我身上,怎么也甩不掉。
今天,當我自己的小孩已經(jīng)能叫爸爸了,我再回望那悲傷的時光。
突然有些想笑。笑那個無知的少年。
我一直那么拼盡全力,甚至不惜以及傷害家人去靠近別人,圖的是什么呢?
真的靠近了我就美夢成真走上巔峰了嗎?
現(xiàn)在再把這些講給你聽,就像說一個低級的笑話。
是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用講笑話的心態(tài)去講這些事了。
因為慢慢懂得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對自己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內(nèi)心懦弱的時候,覺得和別人不一樣很沒面子,家里很窮很丟人。
當我開始能自己掌控一些事情的時候,我又會不自覺地把那些卑微的過往,
當勵志故事講給人聽,仿佛沒有幾段卑微不堪的往事不足以證明自己多么牛逼。
這就是人窮盡一生所要追求的嗎?
最后
圈子?面子?
太虛妄,不值得。
一個雞蛋,為什么不開開心心呆在籃子里面,讓內(nèi)心先慢慢生長呢?
頂著脆弱的殼,非要上樹枝,非要上屋檐,只能粉身碎骨一敗涂地。
生活多數(shù)時候就是一顆雞蛋,不必急于求成,
當它變成小雞時,它就可以去河邊喝水,去田野捉蟲子。
當它又長大后,它就能輕松飛上屋檐,還能驕傲地打鳴,甚至保護自己的母雞。
不是嗎?
干嘛那么早拿雞蛋去硬剛石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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