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房子,蓋成于四十年前,是我們陜南特有的“個”字型黃土黑瓦房,坐北朝南總共三間,中間是進門到底的大堂屋,兩邊同樣格局的偏房各自改成兩個小房間。房子蓋在偏僻的山溝里面,周圍幾公里都是望不到邊的大山,山上林木茂盛。
住在這里,很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意思,也因為這個緣故,我家從我記事起,就成了很多“遇到事”的人心照不宣的“避難所”。有超生來躲避計劃生育的,有欠錢躲債的,有遇到麻煩躲難的,甚至還有生病來養(yǎng)病的。
我至今還能清楚記得,這些人都是天黑后不知道從哪里突然趕來,大多背著個布包,里面都是他們自己要用衣服。進門后他們都會滿臉歉意地和我爸媽說,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是某某某的什么親戚,是他們告訴我這里之類的。這些人我從來都沒見過,但他們所說的某某某往往是我認得的親戚。
那時我還很小,對他們所遇到的事,一知半解或者完全不懂,但我至今還將他們記得起來,主要原因是,每當這些人來的時候,我媽都會做一頓好飯招待他們。那些年我家雖然不缺吃的,但日子過得依然很窮,平時不大會吃肉。而這些人的到來,會讓我爸擺出小方桌吃飯,桌上也必然會有一盤炒肉。
這些人來我家往往會住上一段時間,而我媽炒菜招待的情況,只有他們來或者離開的那天才有,所以對于他們住在我家的漫長時間里,發(fā)生了些什么,我大部分都沒有什么印象了,除了幾個特別的人。
來我家躲避最多的,是計劃生育超生的人。我記得有個漂亮的愛笑的阿姨,她看起來很年輕,卻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最大的那個姐姐比我高一個頭。她來我家那晚,姐姐背著一個小包走在前面,阿姨背上一個大布包,懷里抱著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妹妹,而她還挺著大肚子。她好像和我媽認識,一進門就和我媽開心地聊上了,還不停地摸著肚子說,醫(yī)生看過好幾次了,這是個兒子。
這個阿姨大概在我家住了一個多月,孩子是不是在我家生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還能想起來她有個特殊的習慣,就是一邊說話一邊不自覺地把孩子的衣角放在嘴里咬。有天我媽幫她洗小孩衣服,很驚奇地問她,你們家衣柜是不是進過老鼠呀,你看你大小孩子的衣服,衣角都被老鼠咬破了。漂亮阿姨的臉一下紅透了,咯咯咯笑得喘不過氣來,說都是她咬的。
還有一個躲避官司的叔叔,他對門鄰居蓋房,建房基時放炮炸石頭,把他家房子砸壞了,兩個人打得不可開交,好像鄰居被他打傷了。事情最后鬧到法院,工作人員來調(diào)查時,他跑了出來,在我家大概躲了十來天。幾年后,聽說他們又和好了,兩人還一起來過我家,談及往事,兩人卻都笑而不語。那幾年老家村里的鄰里糾紛,其實都是這種建房占地,丟了牲畜或者踩了莊稼之類的雞毛蒜皮,他們這種情況算是最好的結局了。鄰村有因為雞啄了剛出的菜苗,兩家大打出手,最后出了人命的慘劇。
還有一個頗有文化的叔叔,他好像是我爸的外地朋友,因為販賣一種被吹噓得很神的健身器,親戚朋友花大錢買了卻什么用也沒有,被迫出來躲躲風頭。他到底是場面上的人,不像之前來家住的人,有自己的好惡和脾氣,他整天笑瞇瞇的,見人熱情干活主動。連我這樣的小孩子,他也想辦法贏得我歡心,給我出過好多智力題目,引得我大晚上不睡覺纏著他算題。我最早知道亞當夏娃被蛇引誘,偷吃蘋果的故事,也是他告訴我的。
這個有文化的叔叔,還發(fā)現(xiàn)了我家老房子的另外一個秘密。那天他讓我給他講我家周圍還有哪些村子,我一一說給他聽,他一邊在地上畫,一邊說原來如此。
他說,我家這里是三個村的交界處,看著偏僻與隱蔽,卻總是人來人往。門前那條陡峭崎嶇的翻山路,沿著山溝能直接翻到山那邊,是山兩邊人往來必經(jīng)之路。
當晚他就勸說我爸,好好規(guī)劃一下,可以在門口做個什么生意。這番話說得我爸媽大驚失色,覺得這怎么可能 ,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大家只是在這歇腳吃個飯而已,人愿意來吃飯是看得起咱,這要收錢,就變味了。
那叔叔說,如果我們做生意,他會第一個來捧場,因為真的很值,但我爸頭搖得如同撥浪鼓。
我們家庭就是是缺少商業(yè)基因的,直到今天也沒有出來過一個做生意的人,往上數(shù)三代,也都是純正的農(nóng)民。
老房子在最紅火的年月,也只給我爸媽博了一個熱情好客的虛名。而它成為某種意義上的“避難所”,在今天看來,似乎還有違規(guī)窩藏的嫌疑。
多年以后,山的那邊修了水泥路,村里家家戶戶都有了摩托車或者小汽車,曾經(jīng)的必經(jīng)之路,早已在一人多高的草木里隱匿了人跡。老房子還被我爸翻新過一次,用石灰刷白了泥墻,將所有的窗戶換成了玻璃窗,但卻愈發(fā)顯得只剩了一座寂寞的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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