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潘金蓮是個人盡可夫的女人,那她的媽媽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
潘金蓮的媽媽潘姥姥,《金瓶梅》中對她著墨不多,第七十八回的這一大段文字寫她對李瓶兒的感念以及對潘金蓮的不滿。這是最后一次,也是最詳細寫她在西門慶府中的情況。這次回去之后不久她就病故了。
潘姥姥與李瓶兒非親非故,為什么在李瓶兒死去幾個月以后,還對她如此感念?
除了因為李瓶兒為人厚道,待人親切之外,主要是因為她受了潘金蓮的氣,聯(lián)想到李瓶兒當初如何對她,兩相對比,才生出這一番感慨。
人就是這樣:有時感念某個人,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心理活動,是以此來表現(xiàn)對另一個人的不滿。
這一天是潘金蓮生日上壽的日子,按照當時的習俗,生日的頭一天晚上上壽,來了不少親戚,潘姥姥也坐著轎子來了。說是上壽,不過是借這個名兒到有錢的親戚家中走走罷了。
在當時的社會里,這是可以理解的。潘姥姥是個窮婆子,這次來總算籌辦了一分禮物,不失窮人的體面,就只是拿不出六分銀子來打發(fā)轎子錢。這本不是什么難事:潘金蓮難道為這點小錢還會犯難?若是換了別人,早就把轎子錢給出去,親親熱熱地把母親接下來攙扶進去了——也許潘姥姥也就是這么想的。可潘金蓮就是與別的女人不同,她偏不替母親付轎子錢,只說沒有。
吳月娘出主意,要她動用官中的錢,當時潘金蓮正管著家中的日用錢財賬目,記在帳上就是了。
可潘金蓮偏說西門慶交給她的銀子都有數(shù),只教她買東西,沒教她打發(fā)轎子錢。
果真這樣嗎?價值六十兩銀子一件的皮襖她也曾開口向西門慶討取,莫非六分銀子的轎子錢她不能開發(fā)?
不,她就是要蹩著來,表示她對母親來府的反感。孟玉樓實在看不過,拿出一錢銀子來,才打發(fā)了抬轎子的。
可以設想,此時此地的潘姥姥何等難堪,何等痛苦,何等憤懣!
但是這還不算,回到房里,潘金蓮又揀最尖酸刻薄的話把自己的母親數(shù)落了一頓,老人終于氣得大哭起來。
在封建社會,忠孝二字一向被視為做人最起碼最基本的德性,潘金蓮這種表現(xiàn)連她的心腹丫頭春梅都不以為然。
潘金蓮是個行事不顧體面的女人。因為這天晚上西門慶要在她房里歇,她便嫌潘姥姥是個多余的人,把她打發(fā)到李瓶兒房里去睡。潘姥姥來到李瓶兒房里,看到李瓶兒的畫像和靈前擺放的許多供奉,就想到了她生前的好處。
李瓶兒在世時,也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次,也是因為西門慶到潘金蓮房里歇,潘姥姥被打發(fā)到李瓶兒房里睡。李瓶兒對潘姥姥熱情極了,又是讓她上炕,又叫丫頭安排酒食給她吃;第二天又送給她一件蔥白綾襖兒、兩雙緞子鞋面、二百文錢,把個潘姥姥“喜歡的屁滾尿流。”
潘姥姥受了女兒的氣,又喝了幾杯丫頭們篩來的甜酒,她長時間憋在心里的話終于憋不住了,再也顧不得潘金蓮的面子——其實別人何曾不知道。她說李瓶兒是“好人”、“有仁義的姐姐,熱心腸兒”,對她又熱情又體貼,每次回去,總要“包些甚么兒與我拿了去。“而自己的親生女兒潘金蓮呢?”半折針兒也進不出來與我?!薄八艨吓c我一個錢兒,我滴了眼睛在地。”
這是多么強烈的對比!
其實,潘金蓮并不僅僅對自己的母親苛刻,李瓶兒也不僅僅對潘姥姥一個人厚道,她們的為人體現(xiàn)在對所有人的態(tài)度上。
玳安曾經(jīng)對鋪子里傅伙計把李瓶兒和潘金蓮作過一番對比,先說李瓶兒:
“說起俺這過世的六娘性格兒,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謙讓,又和氣,見了人只是一面兒笑。俺每下人,自來也不曾呵俺每一呵,并沒失口罵俺每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沒賭一個。使俺每買東西,只拈塊兒。俺每但說:'娘拿等子,你稱稱,俺每好使’。他便笑道:'拿去罷,稱甚。你不圖落,圖甚么來?只要替我買值著?!@一家子,都那個不借他銀使,只有借出來,沒有個還進去的。還也罷,不還也罷。”又說潘金蓮:“他當家俺每就遭瘟來,會把腿磨細了。會勝買東西,也不與你個足數(shù),綁著鬼,一錢銀子拿出來只稱九分半,著累只九分,俺每莫不賠出來?!?/span>
潘金蓮正是那種心地狹隘,嘴酸心苦的女人,她在銀錢上的小氣絕不是因為她自幼生長在一個經(jīng)濟拮據(jù)的家庭里,而是因為她嫉妒心強,不能容人。她管賬,用的銀子是“官中”的,只因她刻薄太甚,防范之心太深,生怕奴才占了一絲微利,哪怕不是她的,所以才這般待人。
對于自己的母親,潘金蓮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有一種難言的自卑感,西門慶府里幾個主要的姬妾,或出身比她高貴,或比她富有,只有李嬌兒和孫雪娥的出身比她低下,但這兩個人無法與她抗衡,她也就不放在心上。她雖以色邀寵,但有那么一個貧窮的母親經(jīng)常到府里來,總使她覺得丟人現(xiàn)眼。她惱火卻又無可奈何,她曾對李嬌兒說:
“一個老行貨子,觀眉觀眼的,不打發(fā)去了,平白教他在屋里做甚么?待要說是客人,沒好衣服穿;待要說是燒火的媽媽子,又不似,倒沒的教我惹氣!”
潘金蓮心里藏不住話,這倒是她真實思想,說明她的虛榮心極重。
正因為這樣,府里其他人看顧了潘姥姥,她不但毫無感激之情,反而覺得自己丟了面子。例如那一次李瓶兒送東西給潘姥姥,潘姥姥一團高興拿來給她看,她卻冷言冷語的說:
“好恁小眼薄皮的,什么好的,拿了他的來。”“到明日,少不的教人掂言試語,我是聽不上。”
她立即教秋菊拿了八碟菜蔬,四盒果子,一錫瓶酒,送到李瓶兒房里,和潘姥姥過去陪著吃。其實她并無感謝人的誠心,只是為了硬掙一口氣,要回臉面。潘姥姥怎會不懂得自己女兒的心思,但她又有什么法子?
潘金蓮對母親有時簡直到了粗暴的地步。有一次,潘金蓮在黑影中踩了一腳狗屎,把一雙大紅緞子新鞋弄臟了。她氣沒有地方出,先是拿大棍打狗,后是拿馬鞭子打秋菊。
其實打狗打人都不是真意,真意是要吵得隔壁李瓶兒有病的孩子官哥兒睡不著。李瓶兒生下兒子她本來心里就惱,頭一晚西門慶又在李瓶兒房里歇,嫉妒心驅(qū)使她這樣捉狹。潘姥姥歪在里間屋炕上,聽見打得秋菊叫,實在看不過眼,出來勸她,奪她手中的馬鞭子。她卻把手一推,險些兒把潘姥姥推了一交,還說:
“怪老貨,你不知道,與我過一邊坐著去!不關你事,來勸甚么腌子?!?/span>
潘姥姥這樣一把年紀,被女兒當著下人的面這樣撐,那能不惱?她惱羞成怒:
“賊作死的短壽命,我怎的外合里差?我來你家討冷飯吃,教你憑頓捽我?”
潘金蓮竟粗野地回懟:
“你明日夾著那老尾巴走,怕是他家不敢拿長鍋煮吃了我。”
把潘姥姥氣得直哭。
潘姥姥一次又一次受到親閨女潘金蓮這樣粗暴的對待,連丫頭們也看不過眼,恐怕這府里的親戚沒有那一個會受女兒這樣的氣。所以有些丫頭便對潘姥姥表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親近態(tài)度,這往往是人們對人間不平事不滿的一種委婉的表示。
玉簫特意讓潘金蓮帶兩個柑子、兩個蘋波、一包蜜餞、三個石榴給潘姥姥吃就是這種心態(tài)的反映,這天晚上迎春和如意兒又陪她閑嘮又篩酒與她吃也是這種心態(tài)的反映,就連潘金蓮的心腹春梅也表現(xiàn)出一種異乎尋常的體貼,這體貼當然就包含著同情。她特地來瞧潘姥姥,還帶來好些酒食。潘姥姥顯然因此而受到了感動。她雖明知道春梅“與我那冤家一條腿兒”,還是禁不住說出了自己的知心話:
“就是你娘,從來也沒費恁個心兒,管待我管待兒?!沂前衬窃┘遥瑳]人心,沒人義,幾遍為他心齷齪,我也勸他,他就扛的我失了色。”
春梅可是個有心計的丫頭。同情潘姥姥,這是一方面;但她并不背卻自己的主子。她以一個知情人的口吻為潘金蓮作了辯解。她當晚的表現(xiàn)倒頗有幾分像《紅樓夢》中的丫頭平兒——當然,她的人品是不能與平兒相比的。
奶媽如意兒相當機靈,春梅一來,她就捏了潘姥姥手上一把,提醒她注意。現(xiàn)在她也順著春梅的意思說潘金蓮幾句好話。這是很自然的,她豈能不知道春梅是潘金蓮的耳報神,什么話都會通過她傳到潘金蓮耳朵里去。再者,她剛成為西門慶的新寵,是得了潘金蓮默許的,又怎么敢得罪潘金蓮呢?只有迎春不作聲。在場的幾個人,心思真是明白如畫。
作者是把潘姥姥作為潘金蓮的陪襯來寫的,理解潘姥姥只是為了更深刻地認識潘金蓮。
試想一個連自己的母親都嫌棄的女人還有幾分良知和人性可言呢?
換句話說,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說自己一句好話,做人做到這步田地,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她已沒有靈魂,剩下來的,只是供人把玩的六尺軀殼。怪道潘姥姥病死喪葬期間,她只記掛與陳經(jīng)濟做偷雞摸狗的事,竟叫陳經(jīng)濟代她去發(fā)送,真是人倫盡喪。
潘姥姥生前備嘗辛酸,死后也只能痛哭于九泉了。
聯(lián)系客服